九月份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五位新教师,三个女的,两个男的,都住在单身宿舍楼后面的底楼。
男的是陆向华,罗君,女的是苏瑞,谢明谣,廖容。
晚上的时候,五盏灯同时亮着,围墙上在灯光里的梧桐叶子亮的象金叶子,那些没有被灯光照着的似乎也是墨玉做成的,黑黝黝的闪在来回的人的脸上,虽然看的不分明,也能感觉到一片祥和。水笼头哗哗的响着水,房间里放着轻和的音乐,廖容这时总在明谣的房间里。她们来自同一所师范大学,只是专业不同。彼此好像认识许久,其实从这底楼才算个开始。灯一开,廖容就一手托着瓶底,一手握着那个翡翠嫩黄的花瓶水杯进来了,满脸微笑着,道:“我是喜光的,要不要点果珍,我给你冲。”“我不喜欢橙子味的,喝着酸到心里去了,我有草莓的,不仅清香,而且喝着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要不要来点。”明谣一边看小说,一边指着桌上的果汁袋子说。两个人象姐妹一样谈着过去的人和事,沉在过去的故事里说说停停一直到很深的夜。
开学的时候,对于班主任,事情总是很多。明谣和廖容都是班主任,步调也差不多。因为是第一次当班主任,谁也没有经验,老会出一些错误。廖容交钱的时候,发现收了一张二十的假币,总务处的老师安慰的笑着,但廖容怎么看都是嘲笑。虽然钱不多,但想着一开学就赔钱和总务老师象对傻子的笑,心里就很不舒服。回来半天没有说话,单把这事告诉了明谣。 明谣向来不喜欢当官的人,认为他们是想当官想疯了,受着别人的指使责难又变本加历的去指使责难别人以求心理平衡的人。自己是金子塔最底的人,所受的不合理指使最多,因而对那些人是没有任何好感的。明谣安慰着她,仿佛是面对共同的敌人。廖容见明谣同仇敌忾的语气,气也慢慢消了。第二天明谣去交钱,发现出了更大的问题,有几个学生的钱没交完,闹着要开票,当时没来得急上去问,就开给了别人。总务老师慢腾腾的一字一句的说:“你真该向你的小弟弟刘**学学,他比你小好几岁,做事比你强多了。”明谣心痛起来,这么热的天气,流着汗,收几十人的钱,还要开票,不能收错钱,最后还得受一顿挖酸。眼睛里酸酸的要流泪,心里自言着“你自己不说清楚点,还怪我;做事肯定会出一些问题,你自己不做事,肯定没问题犯了。”但是一直没有说出来,包着那团酸涩的泪,任凭那老师挖苦,交完钱和票,一出来,泪便象洪水一样涌出,一拨一拨向外淌着,眉毛湿湿的倒在泪里,象洪水里泡着的稻草。廖容知道后,把门一关,骂起来:“气什么,一个不会说人话的人,他们就那样欺软怕硬,见你不反驳,专气你的,……..收钱本来就是他的事,以后他再说你,你就不帮他收了。”两个人一起痛恨着某个人,感觉心更近了。
大家一开始是吃食堂的,后来觉的实在不好吃,五个人便商量着买了锅碗瓢盆,合伙做着吃。两个人分一组,负责中午一餐,包括买菜,做饭,收拾。由于照顾到课程的安排,明谣和陆向华分到了一组。明谣想说不愿意,想想那不明显着自己以貌取人,即使没有其它的意思,也会引起其他人的想象,所以就没说了。买菜的时候,不管有多少菜,陆向华都抢过来自己拿着,也不管有多少口袋他都能拿上,明谣看着他总会笑着说:“感觉你全身都有钩子似的,再多的东西都能挂上。”这时候陆向华也笑,漏出白白的两个虎牙,那笑笑的更有形了。不过无论他笑与不笑,在明谣眼里他不过是一个正方形或是长方形的一个方框,连那笑也是装在里面的。他提着菜走在前面,明谣提着几根葱跟着,不断的加着步子也跟不上,渐渐的要小跑起来,两个人象是赛跑似的赶路。因为陆向华有一米八几,明谣不过一米五几,腿长上是有差距的,这差距在旁人看来是有些突兀的,他们倒觉不着什么,近的时候,明谣感觉是靠着一棵偏折的大树,稍远的时候,感觉他是端点折断的一条线段,他背有些倾。明谣还是乐意跟着他跑步似的走,也许是他的宽阔使她有一种轻松休闲的感觉,感觉那是打一个滚也滚不出去的温柔草地。
那一天走到半路,明谣突然叫道:“啊,忘了交话费了。你是?”说完就往回走,陆向华提着那些菜没有作声,也跟着往回走,明谣奇怪了,折回去得经过水果市,肉市少说也有一千多米,他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居然陪她回去交话费,怎么看来都不能理解。除非恋人,但他们仅仅是朋友,难道他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她一下子懵了,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默默的走着,各自好象攒着什么不能让对方看见的东西。明谣进去交话费,他在门口站着,像是保镖一样忠诚,明谣出来,他没有说什么,又跟着如同她的影子往同一个方向走去……明谣感觉怪怪的,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偷偷地四处寻找说话的话题,希望打破这种沉闷的静,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脚步声,彼此的心跳声,心的宁静处传出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楚,那么使人有些害怕。明谣终于看到了一个店门口的大冰箱,冰箱前面贴着朱红的巧克力皮的奶油蛋糕和西瓜花纹的冰,还有一大滴似乎在跳跃水珠的画片,夸张的滋润的冰凉和浓稠的甜蜜,使得冰箱象一个脸上涂了重彩的小丑。这打眼的一切提醒了明谣在静中有些沉睡的思维,明谣张了张嘴,可是那嘴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已经粘在了一起,力气虽然把嘴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好意思的脸一红,其实陆向华并没有看到她的嘴,她在喉哝里咳了一下,吐出沉浮的空气,再一次用力张嘴和拉动声带,说道:“天太热了,我们吃一块冰去。”那声音好像不是明谣自己发出的,陆向华却一下子醒来似的,朦朦胧胧恩了一声,问道:“你要什么冰?”“菠萝冰”明谣马上答道,正想说我去买,你带的东西多不方便,你想吃什么冰。却不知还没问出来,她就只有回答的机会了,他已经走到了冰箱前了,把菜袋往地上一搁,菜袋散开了,成了一堆。一边掏钱,一边接手拿冰棍,向明谣举着。虽然是有男的买东西请女的礼貌习惯,但是对明谣而言还是很不习惯,明谣机械似的走过去,接了冰。她看着他把菜袋子一聚,就往外走,明谣奇怪的问:“怎么你不吃?”“拿这么多东西怎么吃,你吃吧。”“我帮你拿,你吃吧。”明谣把纸拉开了把冰递向他,他摇摇头,说“不想吃,不是很热,你吃。”然后就只顾走路了,明谣只好吃着冰棍追着他走,明谣感觉自己就象他贪吃的孩子,一直追着,怕走丢的孩子。
回到家后,也没有商量,明谣就清理菜,陆向华洗菜。
准备好后,陆向华切菜。菜板是一个不知谁找的圆形的塑料菜板,不锈钢的刀,放在一个旧的矮木椅上,一切就哐铛响,象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咬牙齿,紧一阵慢一阵的闹着玩。切菜的时候还是清脆的响,切肉的时候就成了分不清的昏乱,简直不是切肉,而是磨或是捶断的。明谣也不帮忙,他太专心了,她不想打断他,只是看着他切,他下刀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咬一下牙,象是帮着用力。阳光从围墙上翻下,漏过支在墙里枝丫和树叶,地上便爬满了各种倩影,倩影上还晃动着如花的光斑,那是叶缝里掉下来的阳光,随着微风晃动着,一直晃到他的身上,案板上……明谣看着他,.听着那混沌的声音,再一次感觉自己就像焦急等着吃饭的孩子。这是第几次感觉自己是他的孩子,明谣自己也说不清了。
忙了半天,才把一切做好。吃饭的人都回来了,可是一转眼就把所有的东西都消灭了。
吃过饭,陆向华就收拾碗筷,明谣过意不去要去洗,陆向华说:“我最喜欢洗碗,你就不要争,下次轮到我们你炒菜得了。”洗涤剂在水里经他一搅拌,泡沫便满盆荡漾,溢到盆外去了,碗碟什么的只剩一些边在外面,他把手伸进泡沫里又是搅又是戳,简直就是玩泡沫。然后放大水一个一个冲,再抹一把就洗好了。这时候明谣感觉他也是孩子,喜欢玩泡沫的孩子,自己成了孩子的孩子了,不由的好笑。
到了下一次,他照样自己弄,明谣只是看着,做一点简单的协助工作,拿个碗递个盖什么的。做孩子的感觉总是幸福的。
学校喜欢做好事的教师仿佛看出了什么,有意撮合明谣和陆向华,可是两个人都是不置可否,大家也就不方便说什么了。
到了下一次轮到他俩做饭,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仿佛很美丽的一个房间,孕育着古典和现代的光华,突然间被人敲破了玻璃。
事情渐渐的沉寂下来。爱情这东西喜欢在偏僻的角落开始发芽。
向华不久后去过一次明谣老家,回来后两个人慢慢的开始谈起了,不久便住一起了。大家热情去了大半,没有刺激新闻出现,也没有需要人为的撺掇意义,人们对顺利的爱情缺乏好奇。大家的兴趣自然产生了转移,大家慢慢发现公用的小东西开始减少,比如说碗碟呀什么的,还有汤勺,和菜的叉子竟也无缘无故的消失。大的东西却又都在,所以看上去又像是完整太平的,那些小东西掉了,虽然有点不方便,但是总可以找到替代品去代替,所以大家心里有些疙瘩,但都没有说出来。
陆向华一向是专心致志的做事的人,旁边的其它的任何人和事都进入不了他的心,就象一个专心致志玩泥巴的孩子,谁也无法走进他的精彩里。所以他没有表示,也不会有什么表示的。与他一起,最好的感觉便是不作声看他做事,就像秋天在某个古老的巷子里看一个艺人表演,虽然走不进去他的精彩里去,却也可以看的入迷。那个苏瑞是一个天真可爱的人,晚上睡觉前总爱哼一点不成调的歌,就象许多虫子在草里发出的声音,喑喑呜呜的,唱完之后总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说“那韦达定理里的三角形是什么东西啊?”仿佛没有读过书,但一想人家可是川大的美术才女,也不便表达什么了。她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一个调色墨盘,淌洋着绚丽的色彩。也许是那盘里的色彩太鲜艳了,生活里的光彩她便看不见了。所以明谣也不会同她谈论什么关于生活里的事情。能和她谈论现实冷暖的人只有廖容了。
当教师的工作说忙也忙,说闲也闲。明谣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廖容聊聊小东西丢失的事,可是因为她班上恰巧这时有两个男生因为一个女生打了架,其中一个男的额头被打了一个包。现在的人是娇贵的很,只要有人一动手,便赖着你了,所有的毛病都一下子出来了,等着你掏钱。双方家长每天来闹,无论怎么都协商不好,后来把这事交给学校协调,才慢慢的了结。虽然最后也轮不着明谣陪钱,但是一想着心理就会很烦,很烦。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就把那鸡毛蒜皮的小事忘了。一般的心思和说话就像漫无目的的行走,走着走着也就忘了,甚至是行走的方向。
直到有一天,明谣的家人来看她,吃饭的时候,碗筷不够,她知道廖容早吃过饭便打算借她的。明谣走到廖容的房间,突然怔住了,那些丢失的东西全在她的桌子的抽屉里钵里放着。特别是那把银灰色很光滑的像一片银杏叶子的长把勺子,那是明谣高中大学用了七年的勺子,当初合伙的时候明谣贡献出来舀汤的勺子,现在却成了别人的东西,用的时候要借,借了还要还,而那明明是自己的东西。明谣觉的特别的异样,想大叫一声说“那是我的勺子”,转念一想说出来,大家都会很没面子,而且显的自己太小气,不说出来呢,明谣本是有点小女人的习气,心里又很不通顺,像生了刺,辗转几下还是把心理涌动的不舒服硬吞了回去。在集体的空间里,自己始终是奉献,而她呢,自己的最好的朋友只是接受,接受一切。明谣想着,整个午饭也没嚼出味来。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到了最后却还要给别人还回去,在洗勺子的时候,明瑶狠狠地在勺把上用大牙咬了一下。
第二天,在办公室,只有明谣和向华两个人在,明谣忍不住对向华说,“你发现没有,廖老师喜欢把别人的小东西占为己有?”向华努努嘴,眨吧一下眼睛,然后小声说:“有同感,我的笔和本子什么的借给她以后就成了她的了。”然后又努努嘴,眨眨眼睛,把刚才说的话翻到天花板上去了,再也不愿谈论下去的样子。明谣觉的他像地下共[chan*]党一样小心翼翼的生活着,全然少了当初的慷慨。明谣也不愿再逼迫他的胆怯了,也收住了话。既然已有同感的人,也是一种安慰了,还要需求什么呢?心理上不畅也去了大半。
以后有什么事情明谣总喜欢和向华说,说了心里就平和了,向华看她眼睛越来越温柔。
那年冬天学校有几家人在城市买了房子,学校对住房进行调整。廖容私下对明谣说,你就和陆老师结婚吧,学校肯定会给你们考虑房子的事情。明谣起初以为廖容是为她好,善意的笑笑。后来廖容不断的给她说,并且一天给说几次,明谣有些困惑了。
等到分房子落实的哪一天上午,廖容站在那月台后的屋檐下和几个老师窃窃私语,等明谣过去时,她们又停住了,然后又是给明谣做思想工作,叫她结婚,以便要房子。不过明谣听着总觉怪怪的,那热情的背后有一种阴暗的凉,明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楼梯里一直望到楼顶的屋顶,只能看见楼梯口大那么一小片的瓦,就像人的心。
下午房子的结果出来了,是另外一个老师要了房子。明谣后来听说是廖容叫一个资格老的人要了那房子,说是为以后想转给廖容做准备的。谁也没有再说话。
疏远了廖容。就象刚来的时候一样那么陌生。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明谣偶尔也会想着不愉快,这时候向华总会温厚的说:“为什么要对朋友那么苛刻呢?苛刻了这世界上还有朋友吗?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允许好人存在,就不允许坏人存在吗?再说她还是你大学的同学啊。”明谣经过他的一番劝说,心里一切的不平便变的舒坦了。夜很深了,明谣和向华一边聊着,一边看小电视,说说电视里的,再说说电视外的……为了不挡着彼此看电视,她坐在床的另一头,从被子下把腿伸到向华的怀里,向华紧紧揣着怀里,用两只温和的手捂着她的脚心,那团温暖像一盏灯一样从她脚底亮起,照亮了她的心。她真想永远保持这种姿势,在温暖舒适里,她慢慢陷入混沌,口大大的张了一次又一次,她坐到向华的这一边,靠墙里坐着,把头埋到向华的怀里,透着他薄薄的天蓝色外衣看电视,电视只不过是一块不断变色的光板,一暗一亮的把小屋衬的像一个萤火虫,闪烁着清冷的光辉,那光辉上游移着浅浅的温暖。
不久之后的一个周末,单身的教师都回去了,学校的世界变的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树林。在树林的隐蔽处巷子的口里的那间小屋像个鼠洞,明谣和向华像两只老鼠在屋子里弄的稀稀索索的响,有几片干枯的叶子被吹到了一个洞口,在那里挤着,吱呀的响。小屋在风里吹成了音乐盒。
风停的时候,已是晚上。廖容却没有走。晚上开饭的时候,明谣自然叫了她。廖容,向华,明谣仿佛就是一家人。
以后每个周末他照来,照例三个人吃饭,饭后照例聊天,聊天的内容照例是出去还是守着这份安宁的工作,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出去好,然后互相鼓励一番。可是最后还是干着过去的工作,明谣对这这类话题慢慢失去了兴趣,可廖容和向华却乐此不疲,明谣的话越来越少,只是听着他们热闹的讲。
明谣听他们讲,有时候自己想说的时候,却觉的被挡在了门外。心里感觉有些意外,他怎么和廖容有那么多话啊。不过她迅速打住了自己狭隘的想法,廖容有男朋友啊,她和罗君似乎都有那个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迅速打住了自己的想象。
再后来明谣干脆一个人偷偷溜到操场,让他们两个人理论去。
当然回来的时候,辩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廖容也回自己的寝室里去了。明谣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淡笑着问他:“你喜欢她吗?”
“你有神经质吗?”
两个人都笑,把对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然后到床上扭着一团,算是彼此的解释。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拉着,象一把低呤的琴。
廖容有时候在周末也熬点鸡汤什么的,装在一个矮脚印有荷花粉瓷的钹里送过来,明谣在厨房里收拾,她就径直走进去,走到向华睡的床上,把鸡汤放在向华的手上,向华大方谦虚的接过,显的非常自然平和。大家平时一块吃饭聊天,像一家人,廖容的动作也自然大体,也热情,但明谣看着却有点不舒服。“她怎么放在他手上而没有放在桌子上或我的手上。”事情是越琢磨越有问题。“爱是自私的,没有任何人愿意和另外一个人共享一个人的爱。人只有一颗心,注定了只能装一个人啊”明谣安慰自己道。明谣没有说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廖容离开,明谣再也忍不住气,气哼哼的说:“你就喜欢女人为你吃醋。”向华拉住她,在她腮边轻轻的亲一口,她的心迅间便原谅了他。
饭后廖容叫向华帮她选一个冰箱去,罗君回老家看父母去了。明谣想:“原来是为着帮她买东西,真是有心啊。”“不和自己男朋友买东西老拉着向华,真是奇怪。”明谣独自咕噜着。
明谣想叫他别去,想了半天,却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只好淡淡的说:“你们去吧,早点回来。中午等你们吃饭。”
两个人坚持邀请,倒把明谣显得像个外人,但明谣向来晕车,便放弃了一起去。
看着他们走后,明谣突然有些难过。能走的就是幸福,哪怕路上有风雨,不能走的是一种涅磐,是一种痛苦。
他们中午就回来了,谁也没有说什么,仿佛就没有走过。
晚上的时候,明谣突然有点头晕像是生病了。上床的时候对他说:“好象有些不舒服。”他说:“你想多了,休息吧。”
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尽,只留下光光的枝干,突兀支着。人的心也慢慢的开始觉的冷,两个人无论怎么缠着,还是冷。
冬天来了,树干也变成僵冷的乌蛇。即使是三个人一起吃饭,有时候是四个,罗君加入,苏瑞到食堂吃去了。几个人照例一起开饭,照例说着无边际的话,天气非常的冷。也不知为什么,那个冬天是那么的冷,冷到了骨头心子里去了。
有一个晚上,廖容说没有热水了,过来一起洗脚。向华正在大盆里洗,明谣也没说什么就出去上厕所去了。回来的时候,她顿住了,她看见廖容和向华互相摸着对方的脚,在水里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打眼…….这比看着自己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赤身luo体的在床上纠缠还讽刺,还幽默,她疯了,她不相信小说里才有的故事竟出现在她的身上,她大叫一声,顺手就把那墙上的那面镜子奋力摔在他们的面前,玻璃一片一片碎开去,每一个碎片里面还有屋子影子,影子晃动着,晃碎了三个人的心,她忍不住跑出去了,跑出去了……..要不,她会像玻璃一样碎开。
学校的大门在她眼里慢慢的模糊,有一两个影子是他,还是向华,还是罗君?她不仅拿走了碗勺,拿走了房子,还拿走了两个本来和她站一处的两个男人,“阴谋,阴谋……”她在心里叫着,她什么也看不清了…….爱情是一张大红的贴纸,贴在门头享尽风华,红的变成白的,最后字也掉了,在某个灰暗的傍晚,悄悄的飘落在地,滚进雨水坑里,一双双脚踩塌过去,那见证过岁月的一切不知粘在鞋底远去了,还是雨水坑里零落成泥。泪从明谣的脸颊上倾洗而下。那两个迷糊的影子在学校黑色门框里一会大一会小,仿佛就是两张黑色的剪影,那剪影随着泪流走了,似乎也落入泥淖之中去了。
廖容和向华追出来了,呼叫着她的名字,明谣跑出校门,闪进了黑暗离开学校,任凭他们喊,她的心还在颤抖,还在痛,她想让黑暗成为她伤口的包裹。
从此,明谣和廖容再也没有说过话,向华仍和廖容说话,向华说:“人正不怕影歪。”明谣也不便说什么。
向华对明谣说了一大堆好话,咬住说:“你多心,看错了,我真正爱的是你啊,怎么可能?”
但愿一切都是看花了眼,时间久了,明谣也看出向华对他的心,第二年五一,她和向华在学校里结婚。那年冬天,廖容却一直没有选择罗君。
从此廖老师和明谣几乎不再说话。
学校有一个教师调进城去了,明谣和向华要了二单元三楼的2号房,静静的过着日子,明谣看他切肉,看他洗碗的泡沫,把脚伸到他怀里取暖,在他怀里隔着他衣服看电视的变换,和他一起在窗台看风,把绿色的枝条吹成交错的网。
明谣在阳台上放了几盆满身是刺的仙人球,夏天每一盆都开满了白色的喇叭状的花,黄色丝状花蕊,很长很长的花茎,就象是弯管长号,不过是玉色娇嫩的无暇的白,氤氲着一股仙气,即使不是仙女的化身,也是仙女的洗池。每次向华看着,直把眼睛看到了花蕊深处,看到花茎底部,深深吸一口气,陶醉是的说:“谣,你就是里面出来的吧,要不怎么那么白,那么带有仙气。”谣似乎也痴了,只从花开后,他喜欢在阳台的地方拥抱她,吻她,仿佛她是那一朵花,他紧紧扣着她的双臂,要把她压缩成一根弯管长号一样,她喘不过气来,在夜晚的时候,他们喘息的气在花盆上铺成了一段迟疑的云雾。即使中午,他们也喜欢在那角落里缠绵一阵,花香吹成了一种促爱情调。晾晒的衣服从阳台上面铁丝上掉下,散发着透明皂阳光的气息,笼罩着明谣和向华。
幸福的日子在花影和肥皂香里唱着抒情曲蔓延着向前……。
在办公室的时候,明谣有时候也会走到向华的身后,说她的仙人球,只有向华能听出其中的激情和浪漫。
学校的老师,明谣的好朋友偶尔也开玩笑似的对明谣说:“把你老公看紧哦,他那么帅气的。”
明谣笑笑,有人喜欢就拿去,谁稀罕他。
她爱他,她相信他。
明谣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些怪话,她装着没有听见。
就在那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明谣的母亲去亲戚家喝喜酒回来,带了一框子红蛋,十来个,路过学校门口想着十来个鸡蛋带回去也吃不完,便进了学校想给明谣送几个。
明谣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看见母亲进来自然高兴,母亲问:“怎么你一个人?向华呢?”“他在家看电视,他向来不喜欢出来走动,管他呢,我们上楼去,尝尝我做的冰粉去。”说着欢天喜地接了鸡蛋,拉着母亲向楼上走。
门虚掩着,客厅里点着灯,电视放着,自顾自的说着无关的话,表演着遥远的故事。明谣有些奇怪,慢步走到饭厅,察看厕所,然后卧室,都没有向华的影子,她奇怪了,向华明明在家啊。她返回到客厅,一下子拉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她本来想给向华一个惊奇,可是她面前的情景却给了她震耳发溃的惊奇。
在阳台另一头,在那盆最繁茂的仙人球边,她看见她的老公正俯身吻着廖容,两个头弯曲着,口舌缠绕着,缩成了一个海螺。
她看了有几秒,那两个人才挣扎着分成了两个海螺。
她的眼睛又浮现出了上次那个被告之是错觉的情景,那次是手脚的缠绕,这次上升到了头的缠绕。两次情景都那么清晰,然后她脑袋嗡的一声,那两张清晰的画面便重叠到一起,在她眼前旋转着,旋的她的头昏眼昏,她爱他。她多么希望又是一次幻觉啊。可事情却不是那样。廖容红着脸站在一边,似乎在还没有消退激情里。向华支支吾吾却说不清楚一句话,只听他说:“随便你……你处置……我对不起你……与她无关,我们一起有一定时间了……。”
明谣本来混乱的心更混乱了,她好象要瘫软在地上,她又好象在对自己说:“不能在这样的人面前倒下”,紧绷着脸,她担心一放松,那肌肉就会痉挛,发狂,他忍不住了,抱住头“啊,啊,啊…………”大声惊叫起来,那叫声听着却有些惨烈。她想冲上去,给他们一耳光,可是她没有再站起来,她晕倒了,眼睛里还在展放着那切肉的菜板,那稀蔬如网的枯枝,那温暖的怀抱,那衣服外面的电视,那带刺仙人球他们爱情花,一切都还在,可是爱却远去……远的她抓不住……。
那年冬天,明谣和向华离婚。他们的婚姻只有一年,从一年的冬天走进另一年的冬天就结束了。
后来,明谣离开那所学校,那让她伤心的地方。同事们说,你该教训下向华和廖容,怎么也该骂几句,怎么选择逃脱?明谣淡淡笑,她伤害女人,女人不报复,让男人去报复吧。听的人只当是天方夜谭,不知道不久以后真成了廖容生命中的密语。
廖容和向华结婚。
刚刚结婚那阵,廖容在心里窃喜,她终于赢了,赢到了向华,排挤走了软弱的明瑶。她在心里惊叹,青春真好啊,青春是一块三棱镜,那里一划,划出的都是彩虹,那里一晃,晃出的都是孔雀羽。她第一次感受到青春的美好和魅力,她要好好计划着,为自己挖出一片天地。
青春同时也是刺,也是刀刃,会伤人,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青春同时也是颗灼热的金刚钻,理想的世界里在那里都能钻出一个孔来,其实在生活的现实的臭水里,只能发出“痴”的一声,然后一股青烟升腾而去,剩下一点余热的水……,她更无法想到这一层,因为那时候她在胜利的光辉里。
有时候赢了,却是失败;有时候失败了,却是赢,就像明瑶,她得到了所有的的同情,高傲地离去,那离去的背影对于她而言永远是种羞辱。可是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以后了。
学校有食堂,所有的教师中午都是在学校吃饭。食堂专门为教师做了肉菜,猪肉,牛肉,鸡鸭鱼的换着吃,味道也还可以。在食堂吃饭,一般是第四节课,有课的教师上课,没课的可以先吃。以前廖容和明瑶是班主任,也都差不多是在第四节课后一起同去吃饭,现在明瑶走了,所以她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去吃饭。向华不是班主任,常常先去吃,学校不允许端菜回去,所以向华不好替廖容打饭,一打饭,大家少不了一阵玩笑,向华说不来玩笑话。那一天,廖容在厨房外面还听见里面话儿翻天的说得热闹,可是等自己刚进去,也不知是谁嘘的一声,大家就立时安静下来,凭气氛廖容知道那些人正在谈论自己,明瑶,向华三人的嫌话。出奇的安静,只是咻咻的呼吸和饭菜的声音,廖容不习惯,笑笑说,说什么呢?说出来,我也高兴下,怎么见了我就不说了呢?食堂的女师傅是个高胖的农村女人,大约50岁,香肠体型,喜欢讲些荤话。她翻翻眼球,左右转转,带着示意做证征询的意思,然后晦暗的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听见……。”周围的人也跟着转动眼球,埋头只顾吃饭,支吾着说,“没,……没……。”旁边的几个人打着白哈哈,奇怪神秘地附和着笑,这笑带着奸邪,带着不可告人的阴。但是她能说什么呢,只好独自干笑两声,默然盛饭,然后走到菜盆里拿了长把勺子盛菜。大多数人已经吃过了,盆子里已经被先前吃饭的人挑选了无数次,乱糟糟的。菜是黑木耳肉片,有许多油,菜已经有点发凉,表面腻了一层白色的油。廖容轻轻拨开表面,想在下面找点热的,瘦的来吃,每次挑拣一点,挑着,挑着,她虽然没有看女师傅,但是她凭感觉知道女师傅正用线一样的目光在她盛菜的手上像缠毛线一样的缠绕,越绕越紧,而且,女师傅的下嘴唇一定伸出去,眼睛依旧在翻白,居高临下地站在灶台边的台阶上做着鄙夷的神情,这姿势拉长了她鄙夷的长度,宽度,深度,在厨房里延伸……说话说在人家锅里吃饭,得看别人眼色,学校的教师没有不和女师傅套近乎的,廖容也想套,但是自从她和向华结婚后,人家把她排挤出来,她就是金刚钻也钻不进去。因此,她知趣地丢了勺子,走出了食堂,只听女师傅假情假意地说,不在这里吃,她笑笑,我回去吃,走了。刚出门走了不到5步,里面的话又翻腾开了。她真想退回去,骂上几句,迟疑了下,还是走了,饭菜怎么吃,都似乎有苦味。
她回到办公室,看见向华,悄声说道,厨房那些人阴阳怪气的,烦死人。廖容觉得这世界最恐怖的,最恶毒,不是战争,不是瘟疫,是人的舌头和眼光,廖容继续自言自语。
向华安慰说:“舌头在人家嘴巴里,让他们转去。你理别人做啥?”
再吃饭,似乎苦中还有酸,她再吃几口,全无味道,再也吃不下去,交给向华,向华就去水槽边洗碗去了。
人的复杂,是任何词语都无法表达的,她趴在桌子上,欲哭无泪。她知道再给向华说,他永远都是相同的一句话,那句话安慰不了廖容,……就像一个哑巴,遇到急事,想说,说不出来。
吃过晚饭,廖容和向华准备着到校外散散步。刚走到门口,守门的保安笑笑,说,要出去哦,廖容伸手拉大铁门旁的小铁门,没有看,但是凭直觉,她知道,保安眼光一定像蛇一样在她手上缠,顿时一股寒意从手部蔓延到肩部,她刚一跨出门,又感觉保安的眼睛烙在她脚上,她本能地收了收,可是那烙铁已经沿着自己的脚形烙了两只脚套子,怎么的甩,都甩不掉,已经箍进了自己的肉里,越来越紧,越来越热……这紧,这热,使她有些受不了,赶紧走出去几步,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的绳子拦腰拉着,牵着……,感觉保安的眼光有点怪,你感觉到没?没有啊,现在你怎么变得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
奇怪的是结婚前有说不完的话,结婚后,两个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少了竞争对手——明瑶,两个人沿着乡下的水泥路走了一两里地,却没有说话。夜慢慢近了,两边稻田里的青蛙却说的非常热闹。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暗了……这回,没有看到保安的眼光,快走到校园转弯的地方,廖容偶然回头,发现保安站在刚才开门的地方,他的影子蓬松如松。
想和向华说,想了想,没有说。
如果厨房的女师傅,保安,直接的发难眼光和语言廖容还能勉强承受,对于同事的态度,她却有些黯然了。教师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不会像女师傅,保安那样直接向她开战,有“文化”的人打的都是暗战,他们表面上对你微笑,语言上也不说什么,内心里却拉着钢化挡板。
张爱玲说,爱情可以让人低到尘埃里去,她也想低到尘埃里去,可是她找不到那堆尘埃在哪里。要是回到过去,知道选择了向华是这样的结果,她一定选择同事的友谊,真的回到过去了,也许还是现在的选择,人有时候说不清,说不清的这一点也许就是命吧?廖容想。
廖容到办公室还早。
十月的早晨,总是灰黑的,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这么早,备什么课,再说备的课上一个月也上不完,扫下地吧……”,廖容把书放好后,无所事事的坐着,突然想。她想多干点的活,好让同事尽快的恢复到以前的友好,喜欢她。在家里,她可是扫把落脚上也不扶的人。
廖容一边想,就一边拿了扫帚扫起来,灰尘在空气中翻腾,即使撒了水,也无济于事。泥土腥臭,还带着小猫小狗身上的毛臭,把她熏得堵得难受,她还是坚持扫完了地,最后还撒了一道水。她想我就天天扫地,他们一定会有改变的一天吧。我一定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不一会,坐在门口的一位同事来了,她惊叫道:“谁扫的地啊?”
廖容正想笑眯眯的告诉对方,却听见对方骂道:“扫的什么地啊,连桌子都不擦,满桌的灰尘。讨厌的很。”
廖容一下子脸灰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她好想说:“你自己不知道擦吗?”“对不起,我扫的地,还没有来得及擦桌子,不好意思哈。”不知怎么的,她嘴里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
“哦。”对方咦了一声后再也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坐在廖容对面的同事提着一个小包进来了,刚走到方位上,却像着了电似的定在那,然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对着门口的那位同事说道:“苏老师,我过来挨你桌子坐,我今天有点伤风,不想坐窗子下面。”
廖容本想对方表扬自己,没有想到对方视而不见不说,还扯风一样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听就是装怪,虚情。她哪里知道坐在门口的苏老师在不断给她对面的老师使眼色。廖容面对里窗坐着,背对着门,门口的李老师以为廖容看不见她的小动作,其实廖容看得一清二楚,那扇窗在灰暗的背景里,模糊地再现了她身后的世界。
廖容扑在桌子上,脸青黑着,她的眼泪像虫子一样往外爬着,她好想好想指着那人的鼻子,骂她一句“神经病”,但是她忍耐着,忍耐着心口那团火,那团气,嘴巴鼻子里咻咻地冒着酸气,那是那团受了压抑的火气。
对方也没有看她,一扭身去了靠门那张办公桌坐下,两个人唧唧咕咕地咬耳朵,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坐在另一边的一位同事来了,惊诧的笑道:“哟,变天了……早餐,……”“嘘,……”是靠门的那桌叫住了她。三个人就聚在那一边嘁嘁喳喳的吃东西,听声音,好像是咬早餐饼之类,然后继续窸窸窣窣小声说话,全然好像没有看见廖容。
“也不是想吃她的什么,她这样未免太伤人了。”廖容愤愤的想,真想冲过去把她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把她们一同撕碎。
但是她没有,僵坐在那,如同进了地狱,一天也没有同她们说一句话。
这个世界一下子变了?……。
不几天后,学校组织到医院检查,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帮忙拿东西,聊地开心的很,可是等她抽血的时候,那群人哄的散了,没有一人帮她拿包拿衣服,她像一只落飞的单雁,找不到方向。
她约了学校最爱打麻将的李老师,罗君,故意输钱给他们,可是渐渐地她故意输钱,他们也不和她打了。最单纯的苏瑞,也不在她身边高唱妹妹你爱我……也不再问那个三角形的韦达定理了。
她如同一下子进了漆黑的死胡同,到处都是墙壁。
每天下班后,她只能飞一般逃回家,开始忙碌晚餐。家是她温暖的港湾,那里有她费了许多心思找到的新老公——向华。
刚开始和向华说起生活变化时,向华还安慰几句,渐渐的却不在理会。廖容自己觉无趣,也不再说了。心里却寡寡的。她的人还有去处,心却找不到去处,她只好把所有的精力用在工作上,把所有的感情用在学生的身上。她失去了同事,却得到了学生和学校领导的友好。
生活虽然艰难,可是还是晃荡着向前走,一晃到了四月,学校的三叶梅开了,沿着教学楼前的四米左右高的石坎,一溜过去,二三十株,每一株从下往上慢慢扩张,又有明显的三层,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头触地贴在石坎上的火凤凰,比真正的凤凰还美,因为最上那层不仅铺张的宽如展开的孔雀羽,而且枝丫如同葡萄蔓藤那样任意自然卷曲,直展,卷曲……是无数的波澜。花都是血红色的,缠满了整个枝丫,花开成花球,开成花束,远看是一片霞,近看是无数的血蝴蝶。
整个校园似乎都在火光的映照里,这样隆重的美,隆重的花势。一吃完晚饭,几乎所有住在校园的人都在校园里的操场散步,赏花。向华喜欢玩电脑,不愿出去。
廖容穿了一件白底蓝色喇叭花的齐膝旗袍,一双白色高跟皮鞋,皮鞋后帮处,绽放着一朵橘黄色的向日葵花,一个人沿着跑道走走停停,时而一个人小声哼着《夜上海》,单单的影子,在巨大的火凤凰背景里,有一种特殊的忧郁和悲情,那风味如何一位落寞的舞女,独自衬托在红酒色的背景独自呤唱,唱给自己听。
廖容看不到自己,看到这种风情的是学校的校长桑槐。桑槐四十岁左右,圆胖的脸,痴肥的身躯,大婴孩的身形体型。桑槐家在城里,老婆也在城里,这天正巧桑槐值夜班,没有回去,没有课,一个人在操场上转。
走着,两个人就碰在了一条道上,廖容想就近沿了石阶上到教学楼里去,转念一想,这样仿佛故意避着人家,说不定还会引起误会,于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自顾看着最近的一株三叶梅。
“今年的三叶梅是开得最繁盛的。”桑校长看着廖容说。
“是啊,好美……。”廖容接过话。
“三叶梅这名字其实不好……”校长说。
“怎么个不好呢,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图形?你看,它们开得那么红,像红唇一样。”
“是唇,三瓣的唇,是豁嘴,是残缺的,是兔子的嘴,怎么和美扯得上关系?”
“那以前的古人怎么喜欢造三足的鼎呢?……”廖容有些不服。
“鼎,是四足的多……。”
两个人这样随意的谈着,像两个小孩蹲在沙坑边的谈话,自有一番情趣,两个人自然一起向前走去。大有一种人生初见的感觉。
这天以后,廖容成了校长的”秘书”,凡是有字的需要手抄的文件资料,校长都交给了廖容,廖容总能领悟校长的意思和想法,渐渐学校的政策和思考,校长也喜欢和她共同探讨。在花的方面两个人矛盾的看法,在生活里却能成为一种和谐的融合。
这种和谐还没有生长,5月12号,汶川就发生了特大地震。地震波波及几个省市,有一种微妙的波也在人与人之间滋生,那便是爱,无怨无悔爱一切,那怕是只狗,是只猫,是只猪,不管不顾了,只有爱。
学校的教学楼,宿舍楼都在地震中稀牙裂嘴。教育局和学校不敢冒然让学生继续上课,于是全校放假一周。
在电视和网上,大家第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死亡和图片,死了的已经不知了,没死的,还能看电视和新闻的,虽然活着,心却随着一再滚动播放的飞旋的烟尘一起沉入了泥土,死了。人情,感情,一下成为了生活的主题曲。
学校一下子成了一座“空城,死城”,学生走光了,教师是进城的进城,投亲的投亲,只留下校长和几个中层领导守校,住在刚修的学生宿舍里,等待复学的信号。
向华说:“廖容,我想回去看看父母,看看家里的情况。”“我伤风的很,头痛,全身没有劲,不想出去跑,再说,已经打过电话,说家里都好着吗?”“那就去看看你的父母,……”“过几天去,反正放七天呢。”“你是什么意思?看我的父母你不去,看你的父母你就去。”两个人争执几句,加上婚姻后遭到的冷遇,她心里正委屈,于是大声吼道:“你滚吧,谁愿意去,你找谁去。”向华没有做声,站在那,定住了般,廖容这才发现自己说重了,换了口气说:“我不太舒服,你一个人先回去,我好一点,马上来与你回合。让我安静地呆几天吧,平时声音装满了耳朵,让我活活自己吧……。”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次吵架。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当初仙人球边的激情和爱丢在哪里去了呢?
向华一个人回乡下去了。
他们家在5楼,晚上廖容一个人搬回家里住,墙上到处是裂缝,象是什么怪物的触角,有些吓人。因为她想感受一下,在废墟里生活,那样或许能真正理解倾城之念,城没有完全的倾覆,还站立着,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边的新式线胶楼房崭新地簇立着,这该是怎样的念呢?廖容想着,即使有不断的余震,窗,地板不断抖动,她也没有下楼。
完全的寂静,其实不适合睡觉,廖容三个晚上没有睡觉,特别疲倦。
5月15日那夜真漫长啊,每一次汽车在公路上通过,廖容都感觉象是轰轰开在楼顶上,或是从某处头发里钻进去,从头的另一端开出的,第一次发现声音是那么震摄人心,她的心也随着簌簌发抖。从朦胧的夜色里看那些裂纹,墙一会仿佛是张巨大的龟壳,一会又仿佛是蠕动的一络络肠。声音,裂纹,余震使得她一夜都挣扎在恐惧里,天一亮,她马上跑出了家。
她抱了被盖,搬到学生的新宿舍楼和其他老师一起。
桑校长住值班室,其他没走的教师一家住一间学生寝室,现代化的新宿舍,每一间都带阳台,晾衣室,卫生间。
四天过去了,没有大地震的迹象,16号,学校就只留校长一个领导了,其他领导回城休息,他们在城里有自己的房。
偌大的一个学校,只有两个年轻人,夜里八点,两个人都没有睡意,在特殊的环境里,两个无关的人似乎都成了亲人,家人。廖容冲了一包感冒冲剂依在门框上,用一片银杏叶形的小勺搅动着杯中的水,那勺子还是明瑶的,可是她从看上的那一天,就已经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了。她早已经忘记了明瑶,那个被她打败的的女人。赢了的骄傲早已在别人的眼光里被贬的一无是处,自己以为苦心经营的人生和爱情,在别人那里变成了“钻营”,再聪明的,再坚韧的,也无法去改变理解那两个词微妙的差异,这差异和人的心灵的微妙,是那么的相似。
她的骄傲和好胜也依稀不见了。黑棕色的汤药,搅动着,杯子里翻起了一堆白色的小泡沫,泡沫上冉冉升起一股白气,缭绕着上升,缭绕处,现出龟壳的裂纹,出现了蜘蛛的脚形,她发现这个奇怪的现象,于是对校长说:“你看,龟壳……。”校长靠过去,看看,没有看清楚,接了放在眼睛下继续看,看了许久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啊……你不是看见墙上的裂纹的想象吧?女人的想象……”说完轻轻在水面上吹了一口,“有点烫,太烫了,喝下去要伤人的……等会再喝吧,别尽想着吃药,我们去吃火锅吧?”廖容看见桑校长那轻轻地温柔地吹气,顿时觉得那口气不是吹在药汤上面,而是吹进了她心里,那一口气仿佛是非常慈暖的气流,到了肺部,流散开去,全身也跟着暖了,熏风吹着,于是软绵绵地微笑着说,好啊。
他们是在重庆小天鹅火锅店吃的,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桑槐没有说什么话,细细的微笑着不断的喝酒,到晚上的时候已经微醉。桑槐一醉后,话变得多起来,不断的重复说着工作中的问题,廖容不敢理他,廖容回一句桑槐马上就会把所说一切重复一遍,所以干脆就听桑槐说,由桑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刚开始还一句接一句,然后就混成一片,到最后也不知桑槐说什么了。一个人难得有酒后的自由,人都说酒是男人累倒后的放逐,廖容也没有计较,就一直扶着桑槐下楼来。桑槐醉的东倒西歪,廖容也跟着翩倒,廖容本是没醉的和桑槐扭曲在一起,觉的就像在纠正一个极左极弯极软的东西,有些蛇缠般的忸怩。走出来后桑槐闹着带廖容去参加他朋友们的生日聚会,也许廖容是不懂得拒绝的人,所以就战栗的有些僵直的把桑槐扶到了聚会的地方。到了后,桑槐还是拉着廖容的手,廖容挣了挣轻声说:“放手吧,别人要笑的。”桑槐说:“笑,笑?笑什么?”突然不知桑槐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廖容拽到一排女人面前,认真的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美女,漂亮吧?”因为人不熟悉,加上廖容本来不善交际,,把廖容脸窘的热起来。有几个女人低声说:“桑校长,醉了,醉了......”廖容心里温暖起来。虽然话是从一个醉酒的人嘴里出来的,廖容还是有些激动。也许是感激,也许是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庇护的人,对于一直被冷落,被孤立的她而言,确实是种安抚。廖容高兴起来,就一直跟着桑槐,后来廖容一个人出去打电话,桑槐敬酒回来没有看见廖容,就四处问:“廖容,廖容……呢?”廖容听见了,心里又涌出一阵热来。
散会的时候,桑槐额头碰着廖容的身上,廖容没有拒绝,不知道为什么。
一个声音在廖容耳边着急的说:“你丢开桑槐吧,要学会拒绝。”另一个声音却淡淡的答:“他醉了为什么还对他那么残忍?”“桑槐是为你醉的,你不知道吗?”一个声音低低地说。
桑槐是廖容生命里在她面前醉酒的第一个男人。在廖容心里醉永远只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与其它无关。这也许是他们理解的误差。
廖容当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对桑槐有些爱意,那点东西其实是廖容也不太明白的东西,也许就是桑槐后来所说的廖容的糊涂和愚蠢。
回到学校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打开铁门后,桑槐依在冰冷的铁门边上,在灰色的夜雾里,桑槐仿佛也成了雾的散发体,廖容不知道是桑槐身体里在飘雾还是夜色的弥漫。 廖容哆嗦着看了桑槐一眼,桑槐忧伤的眼神象铁门一样的萧瑟,廖容不忍心看桑槐,赶紧埋着头,桑槐说:“我想要你,爱你。”廖容听见了桑槐哽咽的声音。廖容突然不知道痛,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如此的麻木。
一个人也没有的夜晚,桑槐不断的抱廖容,亲廖容的额头,廖容也好想亲桑槐,但廖容没有。廖容知道桑槐醉了。
晚上桑槐用哽咽的声音告诉廖容,喝醉了,胃子涨满了气,睡不着。那夜桑槐给廖容发了11条短信,廖容听见手机时而不时的响一声,廖容知道是桑槐心跳的声音,可是廖容没有勇气起来看。
隔了一堵墙发短信,有一种异样的隔离和亲近。廖容没有看,但是廖容能想象桑槐那沉闷挣脱不开的痛,不知道方向的痛,而这种痛是廖容给桑槐的。
在廖容生命里没有过喝酒的男人,所以廖容不太了解酒中的滋味。但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醉倒,廖容不得不承认这是爱了。
廖容劝桑槐不要喝酒,廖容说我害怕听见你哽咽的声音。
桑槐短信上说:我以后听你的,不喝酒了,你从房间里出来吧?我只说一句话,我要当着你的面说,才能睡着。
廖容觉的自己就是那害人的毒酒,毒害了桑槐的一切,这酒不由自主流淌着,燃烧桑槐,痛它,却没有办法改变流淌的方向。
她知道这爱的酒现在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喝了一定会醉。因为还没有醉过的感觉,这种本能的好奇又促使她起来,她只穿了一件睡衣睡眼惺忪地出门去,然后轻轻掩了门。其实她也没有睡着,那颗悸动的心无法让她入眠,一闭眼,就是校长的婴孩般的脸,慈爱地看着她,说着那句暧昧的话。害的她眼睛都不敢闭上。
没有灯光的校园,夜是那样的静,那样的黑,黑里水泥地的操场地面反射着一种苍黑的白,白到虚无。纯白色的水泥地边缘在夜色下变的毛躁躁的,似有似无,就像夜的心。周围悉悉索索地响彻着夏虫的鸣叫,夜里,是虫子的舞台,每一个虫子都要登上舞台。
桑槐用哽咽的声音说:我想你。廖容耐心的听,没有辩解。她能听见那哽咽里滴血的声音,带着渴望,带着拯救……廖容不知道是桑槐的血还是自己的,由它滴......桑槐说廖容太糊涂,太圆滑,但廖容想补充说:“我是想象里的一朵花,现实里却是愚蠢,麻木,糊涂,劣质丑陋之人。精神里的三叶梅到了现实就成了仙人掌。”廖容想:等他看透了我的丑,或许他就不痛了,我也不痛了。但廖容没有说,廖容继续想:他知道了我的不好,或许是一种解脱。此时此刻她渴望着被遗忘,被忽略,被鄙视,就像学校食堂的女师傅,保安,还有那些隐藏着不在脸上表现的女同事。那些东西曾经打败了她的骄横,而现在却改变不了一双紧紧握住的手。
因为生活,廖容剥落了全身的刺,也因为生活,具体说是因为婚姻生活,廖容又长满了刺,长满了杂草,廖容的心里是荒芜的。
夜里,下雾了,雾气里好像孕育着酒香,孕育着爱。
他们在值班室里,在虫子的奏鸣里,在地震的余惊里,在一边新,一边旧的校园里,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他们似乎是一对热念的情侣,但是怕人发现,只好在半夜里偷偷起来,在这夹缝里,相爱相亲。那一刻,谁也没有意志去改变。
夜雾在窗前浓了,又慢慢的散去。
门在夜风里,吱呀响了一声,似乎在门后藏了一只温柔而娇气的猫,不经意叫了一声,两个人这才苏醒过来,廖容急急套了睡衣,冲出了值班室。
学校边上还住着几位退休教师和家属,等他们知道了,也许他们走路都不敢抬头了,学校外面的农民会把这种爱情丑化到深渊,会比学校的眼光和语言更加的激烈,尖锐,会杀死人。
第二天,5月17号,上午11点左右,向华回来了,廖容迅速冷静下来。
18号,学校恢复了上课,一大早开早会,会议结束时,廖容被校长指定为学校临时的办公室主任,理由是地震后,事情多,领导不够,又说廖老师做事踏实,认真。大家可以放心之类的话。一起来的教师有5名,只有廖老师因为地震得福,一下子升为主任。大家知道一定是七天的放假里出了意外,这意外不得而知。对于善于分析的,聪明的教师而言,这几乎是个小逻辑。但是唯独向华分析不出,暗暗替老婆高兴着。
廖老师成了桑校长的情人,学校里的老师每人都看出来了,但是向华看不出来。
他们偷偷地约会,在高档商务会所以开会名义相欢。廖容说,你离了婚娶我吧?桑校长的婴孩的脸迅速变成大人老气的脸,不行,和谐为好,我们离了,你老公,我老婆……他们怎么办?
一个月后,她没有来月经,她没有告诉向华……她知道孩子是谁的……。
8月,桑校长调进了城。她正式和向华离婚。 校长走后,廖容在花盆下发现了一个信封,她急忙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有10000块钱,还有桑校长的字:廖老师,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和陆老师,一万块钱是我的忏悔,你别嫌少,就拿着吧,孩子的去留你自己决定,不要太亏待自己,爱你的桑。我走后,你可以找学校里的周主任,她会照顾你的。永远爱你的桑。”
我最激情的爱情在那盆花边上幕,最后的爱情在那盆花中谢幕,女人啊,你为什么如此的聪明,又如此的愚蠢啊?……她喃喃地低语。。
她和周主任在一起,似乎很自然,没有和桑那么多的曲折。
他们在旅馆里,每次都住406号房间,一天,两人激情后,廖容突然问:你怎么老选这个号入住啊?4加6等于10,10后加一个零,就是100,我是以100分的完全交给你的哦。不信?廖容在周主任的藕形的臂弯里说。对了,它同时也是我老婆的生日,四月六号。
“怎么一天到晚都绕着数字转?”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发酸。
“嘿,给你说,上次我以老婆的手机尾号三位买了体彩排列三,结果中了1000元……你说这数字的东西神奇不?”周主任说得兴起,全然没有看到廖老师脸上的阴云,廖老师转了一下身,背靠主任。
“怎么了,想什么呢?”又把她缓缓翻过来面向自己。
“没有想……”廖容说,眼泪已经在眼角里荡漾,关了灯,闭了帘,周主任看不见。周主任淡淡地说,校长说你很好,让我照顾你,你可千万别乱想哈。
他嘴里,心里,都是老婆,老婆好……那当初……我是自己送上去的吗?
眼泪浸出来,无声地滴在软被里,无声无息……。
周主任给了她的回报,助理主任,主任自封的,学校没有任何人认可,她是行使了责任和义务,却没有得到任何的敬仰。她是小镇中学里没有番号的王。
主任最后说,不要那么伤感,你总要有自己的家?再强大的女人也需要个男人吧?
爱恨终究要散场。即使这是场精心策划的青春搏鸾,简单说也是为了生活,她想突破生活,从平淡的生活里钻出来,钻到大众的头上去,只可惜,没有去成。
她一个人木然走向阳台,看着那盆仙人球,两颗大的如人头,下面还长满了小人头,满是刺,如初生的发,大人头上还有几只箭状的的花骨朵,她伸出手去,手轻轻地匍匐在花球上,刺出了血也不知道疼……。
她翻出那封信,反复地读,被刺刺出的殷殷血点染着那些字,如同一朵朵红梅,没有点着的,是花骨朵……。
凌晨六点的时候,有人看见有个青年人从廖老师的寝室里出来,无声地摇出校园,有人说是别校的教师,也有人说是农民,还有人说像个学生……。那些男人从来没有正式光明地出现在学校的人前过,廖老师还没有男朋友,人们不知道她要用青春去赌什么。
不管那男人是谁,学校的人都失去了兴趣。
三叶梅还在激烈的燃烧,……地上也落了一地火焰……那是青春燃烧后的灰烬,红中带点风尘,青春碎了……廖老师拾起一朵花,绕过花,看见自己的手,手臂,一直看过去,发现皮肤如纸,不再细,不再粉了……心里涌起一片凉意……她想起了,桑校长那次陪她看花……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了,其实才一年左右。
伤害女人,却被男人伤害。想要的三叶梅,最后成了仙人球。
明谣那句话,真是一语成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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