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示
拉西小镇来了一位警官,姓范。
不到一小时,全镇都知道了。
确切地说,是从三张告示开始。
炼油厂外面的墙上贴了一张,学校门口贴了一张,茧厂外面贴了一张,分居小镇的三个重要出口。
告示上排一竖排照片,照片后是罪犯的姓名籍贯特点和所犯罪型。接下来是两大段说明,其中一段大概意思是欢迎大家检举,提供有用线索,不给罪犯留下藏身之地,喘气之机,早日把他们送入大牢。对于检举和提供有用信息的,公安机关奖励几千几万不等。最后一段的大概意思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犯罪分子最终都将被一网打尽,能自动站出来,认罪揭发的,法律将从轻发落。最后落款是四川人民检察院,加盖红色公章,公章上还用毛笔粗粗地打一个勾,那个勾,勾出一个清明的意思:有罪的赶快自首,没罪的,自我检讨,你不去,有人会检举你,你是藏不住的。
拉西小镇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很少看到那么多罪状摆放在眼前,加上那个勾,似乎可以在一瞬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他们看了告示后,回过头看天地,似乎天真变灰的,灰色成了空气,成了人逃不出去的网。
因此,凡是看了告示的,都惶惶的,这惶惶的气氛不到一天便笼罩了整个拉西小镇的角角落落。
二)第一日
范警官住在政府办的楼上,与镇上的派出所仅隔一条公路。
虽然只有一条公路,两个部门却不在一个平面上。拉西小镇的政府办在一座浅山尾部的平台上,要上到办公大楼,需要从戏楼对面进入山前回环的走廊,来回绕着才能上到山上。山不高,垂直高度不过二三十米。回廊有两个入口,千折百回,回廊栏杆是齐肩的高高的工形石栏,跟碉堡一样。山顶上右侧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无数苍劲虬扎的枝条,遮住了大半壁回廊和石崖,是另一种空中回廊。山上是一平台,平台后就是政府办公大楼,大楼后再上五六米高的平台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花园,园林边围着一匝政府的宿舍。宿舍后是逐渐上升绵延腻肥的山脉。
前有路绕树绕,后有人工,自然园林的地方,又在山上,自有一种特殊的韵味,这样的环境对于从城里来的范警官来说,非常的新奇。他贴好告示回到山上,便四处溜达去了。他此次来并不是单纯地贴告示,他有秘密的任务。
把一切基本的处理好后,已经是傍晚了。他简单地吃了饭,便在后山的园林里散步,思考第二天的工作安排。
夜,越来越浓,刚开始还是铁砂子般灰茫的红褐色,渐渐地,浓黑泼墨般四处流淌,流淌出高低深浅,仿佛是墨染的山水画。
正这时,从回廊出口冒出一个头,一眨眼,又缩回到回廊的石栏里,范警官虽然在山上的花圃里散步,他还是瞥见了那偶然冒了一下的头影,凭直觉,他知道,是个女人。政府办公室正中间是个宽阔的穿堂,在花圃里角度合适时也可以看见政府前的院坝和回廊的口子。
范警官迅速跑到回廊的口子处,对着回廊低声道:“谁,出来……。”几分钟没有任何声息,正当他想回寝室时,一个黑影在左边的拐角处闪了一下,他的心急速的跳,血流如同暴风雨剧烈的下,难道这小镇的黑里还真有内容?他来不及想,追了下去,在山壁的底部,他追到了一个女人,“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怎么鬼鬼祟祟的?”范警官恶声道,为自己壮胆。女人没有站住,要继续走,范警官冲过去,“干什么的,……?”
“我来坦白的,……”女人怯怯的说。
“哦,那楼上去说。”警官借着街上昏暗的路灯扫了一眼女人,女人梳着齐脖子的短发,脸瘦长,五官还算清秀,眼神慈善,心里慢慢恢复平静。
他们在寝室右边的一间办公室面对范警官坐下,范警官掏出一支铅字笔,严肃地说:“请讲吧。”
女人低着头,迟疑着不说。
慢慢说,不用怕,范警官说着把一纸杯矿泉水推到女人面前。
我卖了15个女生。
卖给了谁?
煤厂的熊老板。
为什么卖?
他们不听话。
说具体点。
第一个是她和我作对,还和我打架,她是颗耗子屎,会带坏一个班,第二个是她家里太穷,吃不起饭,后面的就记不得理由了。
你是教师?是的。
熊老板怎样处理你卖的学生?
他都作为小情人睡了,他也睡了我……。
我犯的罪严重吗?
范警官想说严重,又怕吓着了女人,收住话,什么都不说了,想说不严重呢,又怕这女人今后肆无忌惮。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把握分寸。于是干脆等待着,看女人还有什么可说。
我要检举。
听到上面的话,范警官已经惊诧不已,突然听到这句话,更是如闻第一声春雷。他稳住自己情绪,像刚才一样平静自然,淡然说,好,你说。
正中间街上有家美容院,那家老板以前是个小姐,98年前后在水库边卖,那时候,教师的工资才200元左右。她一次就能挣两百元左右,积聚了许多钱,后来开了美容院,不过,她手下还有许多小姐,她是老鸹。她不卖了,卖别人……美容院是她们罪恶的幌子。
女人说了一通后,停了停,问道:她有罪吗?
她若没有罪,我也没有罪。我只说了学生情况,其它的都是熊老板自己操控。
华丽的背后也许有罪恶的前身,但是只要能华丽地转身,我们又去追究什么呢?警官想。想不到小镇和城市一样有许多的暗礁和沟壑。
转念想到自己此次的秘密任务,如果把精力分散在这些细小的问题上,任务怎能完成呢?普遍的,就是成立的,就是合法的。范警官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坦白了,又检举了……你一定给我作证。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要没有人起诉,你应该没有问题。
女人一下子松懈下来,脸在灯光下有些粉粉的光辉,双颊稍稍一转,发出一种灼人的亮。
我还要检举,……
我们学校的会计贪污老年教师活动费,学生资料费,修综合大楼还贪污了一笔,他老婆没有工作,现在人家可以在城里买地皮修高楼了,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还有,……
我知道了,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范警官没有说后半句。
有些人总喜欢告人,在告人中寻找乐趣,她到底是来坦白的,还是来检举的呢?
夜色如墨莲开放,送走女人,夜,更深了……。
三)第二日
次日上午,表面上,范警官是随意地在街头巷尾转悠,实质上他是在向自己的秘密目的靠。
中午,天气热,他暂留卧室。
大概两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上楼,然后他的门被急促的敲响,一开门,三女两男站在门前,都像青蛙一样瞪着滚圆的眼睛,仿佛着自己的不远处,有一只大青虫。
我们要求调解。今天法律调节我们不服,听说你是市上来的,我们希望听听你的意见。一位40岁左右妇女说。范警官正想推,女人继续说,调节办公室的人说,可以向上起诉,我们就找你了,你一定就是上面的。天热,不如帮他们看看。范警官动了好奇之心。
他们来到调解室,坐下。
刚才那个口辞凌厉的女人继续说:“我侄女在学校读书,被她教英语的伍老师给睡了一年多,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上午调节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赔礼道歉,再给点钱……有那么简单,我就说你把你自家女儿给别人睡睡看,看你心里服不?……教师是教书育人的,是做学生楷模的,那能这样……师德,素质,那去了。女人思维非常清楚。
另两个似乎是母女。坐在办公室进门的木沙发上,两个人都低着头,闷声不响,但是那个少女一听到那个好像是她姨妈的女人一说到睡字,马上一震,羞愤之色挂在脸上,像帘子一样晃动。要拉上,又不甘心,要拉开,又羞涩难当。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但是已经发育的差不多了,胸部耸立,四肢细长,皮肤白嫩如同笛膜,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看见粉妆玉琢的粉红的肌肉,仿佛是薄纸下压了无数的紫薇花,花影绰然。眼帘也特别薄,上眼帘那一抹青色血管隐约可见,似乎是天然的一道描眉,天然妩媚。瓜子脸,睫毛浓密,细长,眨巴着,闪动着迷惑人的光辉。身边的妈妈却一直紧着眉头,浸着头,似乎十分悲痛。妈妈的一边好像是爸爸,沉默不语,脸上满是沧桑。
范警官扫了一眼坐在木沙发上的一家人,然后看着与自己对面坐着的,好像是姨妈的那个女人,女人满脸正义和强硬,伸张正义的急切,压倒了已有的耐心和修养,看她说话,就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文化人,你有些微的纰漏别人都能马上明察秋毫,于是警官没有马上表明自己的观点。
女人背后木凳上坐着的,大概就是伍老师,他一脸沮丧,沮丧到要哭的样子,只是没有哭声发出。
那你们的要求是什么?范警官试探着问。
我们不要道歉,不要钱,我们要他坐牢。姨妈斩钉切铁地说。
伍老师本能地颤抖了下,不过,他做的非常自然,仿佛是在凳子上坐久了,坐木了,突然换一个姿势痛的顿在那了。
办公室电风扇像蜂蜜飞着一团。
不行,我不愿意他那样。少女叫道。
姨妈流露出鄙夷的怒气。
少女知道大家对她的恨,于是说道,我真的喜欢他,我是自愿的。
伍老师抬起头,感谢地望着少女。
不要望着我……你敢和城里的老婆离婚不?……你敢离,我敢跟你……少女有些赌气,那世俗的语气似乎不是她的。
我,我,对不起你……我不能那样……伍老师畏缩着。
你想,逃避……少女继续追问。说着,从身后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站起来,丢在桌子上。
那是一本书面上是一枝樱花的硬抄,花和叶子一样肥壮。
你还想赖,你有没有人性……你是个什么教师嘛,什么男人?姨妈向着他,几乎要把口水吐在伍老师脸上。
一时的僵局,范警官拿起那本日记本简单地翻看,里面详细地记录着两个人相爱,相念,甚至把亲密的时间,地点,感受,当事人的说的话都详细记了。
范警官不敢继续看,他心里有些燥热。
多给点钱,了结了算了……闹起来,对谁都不好,伍老师讨好似的说。
我们不怕,……不能这样算了……我妹他们一家是老实人,你不能这样欺负人?
相持半天,还是无法解开,他们好像给他系了复杂的绳子。
私了,你们协商下钱的数量;如果协商不了,你们可以通过法律的程序,到法院里去讲。这样的事,看你们自己的想法?范警官说。
换所学校,重新开始吧。女孩爸爸说。
为什么我们要走?消失的应该是你。姨妈得理不让。
好,我走,多少钱,说吧?
不是钱的问题,像你这样道德败坏的人,钱肯定要出,但是不够的,你还应该受到惩罚。免得以后再伤害人.姨妈非常气愤,为她一个人孤军奋战气愤,为侄女不争气气愤,为妹,妹夫不说话气愤。
最后商定,伍老师远调,给5万元补助,基本结束。
离开时,姨妈还在喊,师德太坏了,太便宜他了,太……终究没有人助势,而完了,女孩一家人似乎想回避和忘记这个悲伤的尴尬,说话似乎是揭他们的伤疤。于是安静沉默。
一群人走后,范警官呆在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似乎刚进行了一场搏斗。这种搏斗是他不擅长的方式。
这个地方,教师到底怎么了啊?他百思不解。
四)第三日
夏天的拉西小镇,阳光热烈。整个小镇烤透了一般,到处都是逃不出的热,逃不出的光明。
炽热阳光下,小镇似乎睡着了,在几千年前就睡着了,一直没有醒。阳光里飞出陈旧古朴的味道,响着静止停止的音律。
范警官照例四处走走,似乎是检查告示有无人为破坏,当把小镇大部分转完后他回到了寝室,这一天似乎风平浪静。
天黑后,他到镇上一家饭馆吃饭。饭馆是个50岁左右的男人开的,自己是厨师自己也是服务员。晚上,客人不多,老板忙完后就坐下陪着范警官喝酒聊天。
老板微胖,皮肤白,穿一身厨师的白衣,给人干净透彻的感觉,就像这小镇中午的阳光。老板平头,脸宽,五官扁平,像是轻压了一样,不过一说话,就是慈软的微笑。所以范警官并不讨厌这个酒友厨师。况且,厨师的螃蟹炒的非常好,微辣,香脆可口,可以和大酒店的那些菜比美。还有东波肘子也做的非常地道。在偏远小镇,还能吃到这样的美味,范警官并没有想到。
范警官前几日来吃后便心醉神迷,这种大家风味与小镇风味互相缠绵的菜,对他有着某种吸引。今日继续来。老板看他连续几天来,就像老朋友一样招呼他,忙完后,主动坐下来陪酒。
寒暄之后,几杯酒下肚。一番兄弟情深。
李老板问,兄弟,小镇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不可能,那怎么惊动了范警官呢?
仅仅是例行公事,贴贴告示,帮助派出所把一些案例的梳理梳理,过两天就回去了。范警官说,他不敢把自己此次来的秘密目的说出来,虽然他知道李老板不会泄密,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
范警官越不愿意说,李老板好像对他来此的目的就越感兴趣。
真的?
是真的,小弟关心这个做什么?
仅仅随便问问,喝酒聊天没事干嘛。
一个男人,一个人开一个饭馆,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也真够苦的,你老婆呢?
在广州打工,她不愿意开饭馆。
哦,你真行……
那里,你们才能干呢,有文化,用不着干我们这种邋遢的工作。
说着,范警官也免不了介绍了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天南海北乱说一气。
回去睡觉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11点了,没有人来检举坦白,也没有人来要求调解,范警官感受到小镇的舒适与安宁。
五)第四日
这天,阳光在云层里,没有出来,天气闷热。小镇像个桑拿房间。
范警官刚走到铁匠铺门口,打铁的师傅一下子叫住他,说,昨天你和李老板谈了什么啊,李老板连夜跑了,……。什么都没有带。
李老板跑了?街上的人看见了他诡异的走了。
是啊,他犯了什么罪吗?
不知道,……。
他赶紧跑到李老板的饭馆,桌子,厨具一切都在,但是有些凌乱,带着人心慌乱的痕迹,……该不是,他就是此次秘密的任务吧?范警官心一紧,使劲地回想昨晚的一切,但是像扫过的记忆一样,什么也想不起。不会吧,自己并没有接到命令啊,他安慰自己。
正踌躇间,一个中年男子说,李老板以前在湖北老家杀过人,跑到拉西小镇来躲藏,已经一个人开了近20年的饭馆了,不过,人倒很善良,很老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罪犯。
过了20年,就过了追诉的期限,他跑什么呢?人群中有人说。
我也不相信,李老板会是杀人犯。
不信,就算了,杀人犯脸上并不写字。
一起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听着议论,脸色顿时变了,机警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仿佛每个人都有罪犯的嫌疑。
范警官怕自己误了此次大大事,一边回走,一边继续回想。
就在他回想的时候,街上的猪霸顾老九和外地来收猪的人在离小镇不远的地方相遇了。老九要每头猪收80元的地方费,对方不答应,猪霸叫了一伙人,把人捶了,还把载猪的车前玻璃抖了。
不过,范警官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六)第五日
这日,头天发生的打架在派出所解决。
顾老九带了一帮二杆子,提刀拿棍,气势汹汹进了派出所,似乎派出所是他家开的。看门的保安那里敢挡,他们一冲进去,顾老九便在外地收猪的人胸口猛推一下,翘着嘴巴说,谁叫你来这收猪的,告诉你,来一次,我打一次……坐着准备调解的一个小个子民警,拉住顾老九说:坐下,好好谈……谈个屁,没有什么可谈的……民警还要拉,老九好像刚才的气没有出够,一个拳头脚头把那个民警摔倒在地。打人了,打人了,来人啊……协同调解的另一个冲出去,叫了起来。
玻璃,凳子,一阵乱响,几分钟之后,等警员拿了武器出来,人都跑散了。
就在这时,范警官接到命令,拉西小镇的顾老九,是个猪霸,证实是此次收售毒品的人,赶快协同派出所逮捕。
范警官一出楼,从山壁回廊下到戏楼坝时,在戏楼坝东侧角落的铁匠铺外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他没有看见。
他和一群人冲到顾老九的家时,人已经跑了。
在范警官走到戏楼那时,就有人报告了顾老九。不过,知道这个情况已经是抓到顾老九以后的才得知的。
迅速回城。范警官接到命令。
下午六点,顾老九在眉山被抓,他确实是在一周前接了一批毒品,重3公斤,他不仅仅是猪霸,还是毒贩。
都怪我行动迟缓,在总结会上,范警官说。
你此次的目的就是引蛇出洞,你完成的非常出色啊。领导微笑着说。
会议厅,笑声如潮,他却没有再说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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