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那年,学校正在放农忙假,翻山越岭,淌水过河的随爸爸走了一天的路。带在身边的两个饭团还不到一半路程就吃完了,真想在路边的草丛里躺下来好好的睡上一觉。饥肠辘辘的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央求爸爸在路边坐下来歇息一下,但爸爸为了赶路,一直在哄我:快到了,翻过这座山就是茶梓岽了。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我们翻过了又一座高山,再次见识了山中涧河的深与浅;然后踏上了一条通往广东的古栈道,这条搭在悬崖边上的“桥”,从西北一直延伸到东南,走在上面晃悠悠的就像荡秋千,探头往下看,涧底黝黑,岩壁如削,如果你是城里的孩子总会将你的魂吓掉。
我拉着爸爸的衫尾,忐忑不安的来到“桥”上,一阵冷冷的风,差点没把我吹倒。山风携带着浓浓的山岚漫卷在身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西游记》里孙悟空腾云驾雾的场面。我紧贴着父亲的后背连看都不敢向下看一眼,扶着栏杆亦步亦趋的从彼山来到了此山。又走过了两条横排终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集镇。
那天是当地的圩日,集上很多人,买卖的多是一些山货:香菇、木耳、兽皮、烟叶、木制品和薪炭等等。到这里赴圩的大都是邻省的老表,也有少数是远道而来采购山货的客人。
时值农历四月下旬,这时正是杨梅上市的季节,爸爸见我饿了就掏出两张“分票”,给我买了一碗红得水灵灵的杨梅。俗话说“李饥桃饱,杨梅挖膏”,吃下去显得肚子更饥了,当路过那个煎炸米果的小摊,看到瓦钵里盛着香喷喷的油炸薯包粄时,我已经是馋涎欲滴,这种诱惑我几乎控制不了,竟然不顾一切的喊叫!由于被这浓浓的姜葱味所吸引,更加举步维艰。而爸爸却视而不见,拉着我没命地向前赶。
爸爸并非吝啬,也不小气,而是囊中羞涩(后来我才明白,此时的爸爸比我更想吃),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
因为还得在赶路,爸爸拉着我快步走出圩场,在幽静的山涧小道上,我们父子已经步履蹒跚。我嘴里不停的嘀咕着:要走多久才能到,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脚下的崎岖山道何处是尽头呀?
茶梓岽属于武夷山脉的一隅,山势险峻,森里茂密,许多罕见的动植物在这里繁衍生息:有东南亚稀有的春茶木,裘木,樟木、黄花梨等名贵树种;金钱豹、豺狗、狸猫、野鹿、野牛和野猪等。是一座硕大无比的天然野生动、植物园。
走了不知多久,我们来到一较为开阔的山坳,看爸爸已经饥寒交迫,竟然索性倒地不起。尽管此时自己也饿得几乎站不稳,但看到身高马大的爸爸已面如土色,方知他一定是饿得不行,怜悯之心骤然而生,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能偎依在爸爸的身边说:爹,您多躺会儿吧,我不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父子俩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儿的参天大树宛如那军容严谨的卫兵,屹立在各自的哨位上一动不动。且很多古树都爬满了粗细不一的藤蔓。歌中唱到:世上只有藤缠树,可我却亲眼见到了树缠藤。
在这里,再好的天气,太阳也只能照到树梢,树梢以下终年没有光照。遇到潮湿闷热的季节,这树丛之下厚厚的腐枝烂叶就像一座硕大的酒窖,远远的就能看到丛林中白烟袅袅。爸爸告诉我:草木如人,也有生命,在森林里,树木与树木之间也是相互依存,只有这样才能抵挡酷热、寒冷和飓风;它们要长成参天大树,就离不开这个根本。
从那时起,我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跟这树木一样,最好不要离群,一个人再大的本事也离不开人与人之间的帮衬。“古人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不就是说人无论走得再远,事业多么辉煌,升得多高,等到老了都要回来。因为家乡才有自己的根。”我自言自语的说。爸爸听到我说这番话很惊讶,伸出大拇指称赞我:“嗯,不错,这两年多的书没有白念,行!”。
赤橙黄绿青蓝紫,山野花卉酔煞人。这里的山野花卉奇美无比,很多品种在当时都是极为珍贵的野生药材,只是那时民生凋敝,交通不便,再稀有的山珍,即便是贡品也无人问津;再名贵药材,没有人采撷、挖掘,也就成了野草。
陡峭的山岩高耸入云,在半空的石缝里、灌木丛中栖息着各种攀爬动物和艳丽飞禽,尤其是那苍鹰、白鹳、松鼠、狸猫和色彩斑斓的蝴蝶,嗡嗡振翅的蜜蜂,它们是这大山之中的另一道风景。
然而,随着人类无休止的砍伐,它们的领地缕缕遭到入侵,如今很难看到这些令人喜爱的种群。这是人类文明走向倒退的痛!
这里怪异的地形地貌令人叹为观止,吸引着我的眼球;一时间使我忘记了疲惫和饥饿,大自然的神秘莫测,深山老林奇特的风景令我深深的陶醉其中……
翻过一道山梁,一个刚刚盖起来的茅棚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时爸爸告诉我:真的到了,你的脚疼吗?等吃过午饭我给你舀一勺热水烫烫就会没事的。
茅棚里已经住上了七八个伯伯、叔叔们。从他们黝黑的脸庞和穿在身上的粗布烂衫告诉我,他们都是和爸爸一样经生产队批准,作为利用农闲时节副业组的人,到此山烧制城里人冬天烤火取暖和煮火锅用的精炭,顺便挖些药材,捡些野生的灵芝,等到“双抢”过后再挑到城里的国营收购站去卖,以换取一些油盐和杂粮回来。目的就是好让像我这样的孩子们在上学时吃得更饱一些。此时的我开始懂事了,我知道他们和爸爸一样的身份,就如黄连根连根,同是天涯沦落人。
爸爸迅速将肩上的担子放下,一个叫宋青的叔叔过来立即将担子里的东西解开,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几十斤大米和在家就烧熟了干菜。这时,另一个叫善华的大伯舀了三碗大米走到简易的灶前,揭开锅盖,这时锅里的已经翻着滚烫的浪花,善华伯立即将米倒在锅里,往灶膛里塞进几根干透了的木材,呱呱呱的熬起粥来。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这米粥的香味就在茅棚里弥漫开来。
只听善华伯说:来吧,大家都饿了,抓紧吃了吧。事实上,这时的米粥还没有完全熬好,加上也很烫,而饥饿中的伯伯叔叔们一边吹气,一边吞咽,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大米粥更为香甜。爸爸为我找了一只大大的搪瓷茶缸,舀得满满的放在还盛有冷水的木桶里,待凉了才端来我面前,也可能环境的变迁,尽管很饿,但我只喝了一半。
同爸爸一起的这些叔叔、伯伯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说我天资聪颖,嘴巴很甜,且具有很好的悟性。长大以后做一个手艺人或者教书先生一定行。
大山深处的夜晚如同冬天,飕飕的冷风穿透了工棚的草帘,爸爸和他的兄弟们围坐在篝火旁边,悠然自得的抽烟,天南海北地聊着天。身上只有两件单衣的我,坐在火堆旁边仍感觉后背有点冷,故,父亲赶紧让我爬上了用稻草铺就的木棍床,钻进了又硬又冷的花被窝。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这山上竟然有狗吠鸡啼,鸟儿歌唱的声音,我便迅即起床走出工棚寻觅。发现我的对面还有一个小村庄,五六户人家的烟囱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颗古樟底下,爸爸正和几个山农站在那里大声的嚷嚷,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商量。
爸爸和他的弟兄们就在村子后山的一处茂林中挖开了炭窑,砍伐着上好的灌木,等到每天太阳快要落山时,便可点火烧制。因为是精炭,所取的材质很有讲究,专门挑拣那些质地坚硬,易燃耐烧的脊骨木;烧制好了,还要精选细挑,绝对不能让那些尚未烧透的木兜混出炭窑。
就这样周而复始,等到十天半月之后,每个壮汉就会挑着一旦满满的精炭走出大山。木炭由生产队包销,爸爸他们只靠捡拾而来的那些灵芝和挖掘的珍贵草药换取少量的现钞,既能让自己填饱肚子,也能暂时解决下一家老小的温饱。
爸爸是生产队里最信得过的社员,他老实巴交,说话很少,无论心里有多少艰辛和苦楚,脸上总是挂着温馨和微笑。
小学四年的我,对白居易的著名诗篇《卖炭翁》尽管不谙其意,但“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灰尘烟土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写照与爸爸和他的兄弟们是一样的。历史和现实往往也会重叠。
山上的十几天,是我人生认识世界的开始,也是我认识劳动不但改造世界,同时也在改造人的启蒙。
山中只有我一个孩子,大人们天光出门到夜归。当爸爸他们干活去了,我就会一个人跑到对面的村子里去和孩子们玩。
这个村子不大,只有六户人家,清爽而整齐地座卧在乱石嶙峋的山脚下。因为村里的孩子很少,大人们对我的这位不速之客很是稀罕,慢慢地将我当着他们的孩子来看。而这里有好几个孩子都是女孩,她们知道我是从山外边来的,都喜欢跟我一起玩。十几天来,我到谁家玩,就在谁家吃饭,成了深受她们欢迎的小伙伴。
村里人家吃的是糙米饭,一年到头很少有荤腥上桌,家养的畜禽也只能逢年过节时见个面,余时总是青菜、野菜加干菜,偶尔有野味尝尝鲜。
在山里,我喜欢酸菜炒苦笋,干笋炒尖椒;那山里人自家腌制的芋禾,澈菜,在家乡称着“长命菜”,家家都有,餐餐上桌。这种咸咸辣辣的菜肴时客家人一生的口味。
村里有个很有点名气的石匠,为人热情大方。只要到过山里的人都熟悉他,称他王老石。王老石能在石板上敲打出美丽的图案、篆刻出隽永的文字。他空闲时就喜欢陪我下军棋,也许是他不谙军事,总是被我缴了“军旗”;他若有事在身,就叫大我两岁的侄女陪我去玩,在古樟树下唱童谣,荡秋千。
石匠的侄女叫阿梅。阿梅的父亲和我爸爸是私塾里的同学,平素来往较多,且关系一直不错。父亲让我来,一是放农忙假让我体验下大人的辛苦,二是让我认识下阿梅的一家,以便将来两家有更多的往来。
自幼我就喜欢山乡的山水田园,也喜欢山里人那种质朴和简单。自从客家人从我国的中原大举南迁岭南之后,就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风俗和文化,孩子们也耳闻目染,渐渐地形成了客家人淳朴大方,与人为善的好习惯。
阿梅聪颖伶俐,她秀美的气质,天真的笑容就像这里的山花一样烂漫。也许是父母的基因,小小年龄就拥有一副好嗓子,一旦唱起山歌来,足以让你听个够。记忆中,她最拿手的就是那几首《茶农歌》迄今过了近半个世纪,而我依然还能倒背如流:
哇起茶农(哎)好可怜,半碗青菜一撮盐
食杯苦茶算是酒,一碗豆腐算过年(呀嗬嗨)
制茶郎子(哎)汗水流,三更半夜才上楼
几把禾草搭地铺,拿根杉木做枕头(呀嗬嗨)
茶叶山上(哎)雾蒙蒙,十个茶郎九个穷
后生时期靠双手,头发白了提竹筒(呀嗬嗨)
制茶妹子(哎)更可怜,清早上山冇下闲
两手当得鸡笃米,累得眼珠都出烟(呀嗬嗨)
种茶郎子(哎)苦又忙,要摘茶叶要插秧
耕田之人冇米煮,种茶之人冇茶尝(呀嗬嗨)
茶主老财(哎)好恶心,毋把茶工当作人
年头做到年尾转,年年欠债还吾清(呀嗬嗨)
种茶之人(哎)冇出路,一生一世受欺侮
只望乾坤打倒转,分田分地分到户(呀嗬嗨)
阿梅的演唱声情并茂,别看她还是稚嫩的童声,可当她演唱起来,这穿透力和感染力特强。我问阿梅,这些山歌是跟谁学来的?她很自豪地说:跟妈妈呗。我妈妈在刚刚解放那会儿是村里的妇救会的积极分子,在各种活动中表现得特别的好,现在我的抽屉里还有妈妈的奖状呢!在那个年代,客家人喜欢用山歌来说话,内心的情感也通常是用山歌来表达。
……
一天晚上,星儿闪闪,月儿弯弯。清辉下的大山看上去朦朦胧胧,尤其是背光一面的山峦漆黑一片,整个山村静的就像死人一般;没有风,连这身边的树叶都一动不动,偶尔有豺狗、狸猫和猫头雁等动物的哀嚎,听起来令人毛骨耸然。而阿梅与她的伙伴们却一点都不害怕,还带有点儿奚落我地说:“你怕吗?如果怕了我们就送你先回家吧。”我是男的!你们都不怕,我还会怕吗?事实上,我心里真的很虚,缺乏考验的我,胆量远远不如这些山里的娃。
过了没多久,阿梅看我不大适应这里的夜景,迅即送我回到她的家中。因为屋里很黑,阿梅不小心打翻了蓝花碗里的炒黄豆,吓得我像犯了罪似的丢下阿梅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茅棚。
爸爸正与阿梅的爸爸在喝茶,抽烟,玩摆龙门阵。我很生气地说,爸爸,你倒好,把我丢在村子里只顾自己玩,要不是阿梅让我走得快,差点没让豺狗把我吃了,让你没有儿子了。把一屋的人都逗笑了。
阿梅的妈妈非常贤惠,她传统的穿着打扮和她家里的捡拾很协调,虽然身着粗布衣衫,却得体大方。她身体清晰轮廓,匀称的线条,如果你从背影望去,就像少女一样的窈窕。她的年龄跟我的妈妈相近,是个传统又美丽的客家女人。
一天,我再次和阿梅玩,她的妈妈看我来了,边笑边为我煮很甜的糯米汤圆。天哪,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哦,阿梅妈妈怎么会知道?我狼吞虎咽的一下子就吃了一大碗,等到吃晚饭时,腊肉炒笋丝,辣椒豆腐干,吃得我满嘴流油,这一餐不亚于过年。阿梅看到我这副像,在一旁总是咯咯地笑。笑得两个酒窝如那山涧沁沁的泉眼,弯眉下的一对眸子如黑珍珠般在油灯忽闪忽闪。
阿梅尽管比我大点儿,但同我比起来她还是个小不点,扎一对小翘角,喜欢穿暗红茶花的旧衣裳,是个非常聪明伶俐而又懂事的女孩。
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早晨,阿梅早早就来到我们的茅棚,有几个叔叔开玩笑地说:“阿梅是个好妹崽子,长得又这么漂亮,将来就给你做婆娘,你要不要啊?”那时候我已经有点懂事,会害羞了,后来,阿梅再来叫我,我要等大人走了,才敢跟她出去玩。
我要回家了。阿梅的妈妈带我去山坑里采苦笋。她和女儿阿梅在小山竹丛里钻来钻去像两只小老鼠,我就她母女俩屁股后面呆头呆脑的跟着跑。一支支苦笋就像一只只棕红色的葱卷,不到半天时间采摘了整整一箩担。返回时,我和阿梅各扛一捆,阿梅妈妈却挑了一担。她说让我们带回家慢慢吃的。
我们一路走来,说说笑笑,不料我被一根粗粗的青藤绊倒,又被反弹过来的树枝在脸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还流出了不少的血,阿梅妈妈就用她的衣裳为我轻轻擦拭,一边抚摸着一边问我疼不疼。
次日早晨,爸爸和伯伯叔叔们将一桶满满的米饭全部解决,然后非常熟练的穿上崭新的草鞋,将昨天晚上就装好了的,这半个多月来的产品分成六担,加上每个人尽管不多的行装,但其分量都在一百五六十斤。我看在眼里,敬佩在心头!从那时起我就在想:爸爸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具有一副结实的身板和宽厚的肩膀,支撑起一家人生存的“武器”就剩下这双粗壮的手和脚。
因为时间尚早,爸爸不让再去打扰阿梅的父母和其他的小朋友们。所以,连一声招呼都没打,我就跟着大人们离开了这个令我终身难忘的小山村和迄今还记忆犹新的小阿梅……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离别意味着什么。现在,快四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连那个地方的名字都差点忘了,对阿梅我却记得清楚,不知阿梅现在是什么模样,她过得好吗,她还能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不?
昨夜,睡梦中我似回到了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好像又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了阿梅。但梦醒之后才知道这是梦。故此,我伏案执笔写下此文,既是想念小时候得阿梅,也是纪念和爸爸一起曾经奋斗过的伯伯叔叔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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