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
我狠劲的吸了一口凉气,艰难的从卷缩了一天两夜的破竹椅上站起身,拖着早已麻木的腿向着门前的山沟走去。
乌黑的云正被强劲的风夹裹着,渐涌渐远,蓝天从不远处推卷着几片残余的白云疾速的追赶着涌去的云团,瞬间掠过老屋屋顶。
天就要晴了。
老梁和媳妇紧跟着他们的一儿一女获释一般从正屋里跑出来,不无惊喜的大声嘶喊着:天—晴—啦,天—晴—啦。
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穿过我的耳朵,穿过高高低低的树木,直刺不远处的山梁。
顷刻,泪无声的滑过我的双颊。我不自觉的蹲下稀软的双腿,抱头哽咽。
也许,我们都在庆幸,熬过了漫长的雨声,他们,他们的老屋,和我,都还平安无事的健在着。
站在距老屋十几米远的深沟前,看着泥石流一样浑稠的水波涛汹涌疾驰而过,我们的手情不自禁的紧紧攥在一起,相互久久的对视,竟无语凝噎。
雨声已过,一切平安无事。
老屋是老梁十八年前准备结婚时盖的房子,当时老梁东挪西借凑了两万多元,盖起了全村第一栋半砖半土纯瓦的房子。和许多山民一样,老梁为房子选址时也选了紧邻山沟的一片山坡,为的是排水方便,遇见大雨暴雨天气,不担心积水会淹了房子。山民们平整山坡时没能力弄出更大的面积,都是直直的把山坡切出一堵墙来,这样房子盖起后房子的后墙和山坡切出的墙相隔也就一米多。我问过老梁为什么不搞成斜坡,这样似乎更安全些。老梁笑说这你就外行了,整成斜坡下大雨更容易滑坡或形成泥石流,危险性更大。
我和老梁认识纯属偶然。六年前我开车去山里的一个风景区,路遇一农用三轮车一直沿着左半边走,我按了半天喇叭见没动静,只好加速从左边超车。我知道司机在山路上开车都会自觉不自觉的靠左边,因为大家都知道在山路上行驶宁愿撞山也不翻沟的道理。没想到的是就在我的车快要和三轮车平行的时候,三轮车突然右转弯,车头猛地撞在了我车的左前部。车撞得不轻,开是开不走了。三轮车司机当时估计是吓懵了,因为他把一个轿车撞得稀巴烂。我给他解释说都怪我超车不是时候,刚好在一个叉路口超车,你又刚好转弯,你的车只要没事就行。他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或许本来也就听不懂我的话。反正是语无伦次的打了个电话,就坐在路边抽气闷烟来。过了好半天,来了一个人,应该是三轮车司机搬来的救兵吧,这救兵就是老梁。
从此我和老梁成了莫逆之交。
当我在电视上看到苏拉、达维要登临大陆的消息时,我压根没想到我会和这两个名字看上去很是洋气的台风来个亲密接触。
就在苏拉光临大陆的第二天,我启程往老梁家赶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雨一点也没给唐朝进士诗人许浑面子,雨来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明明还是蓝蓝的天,微微的风,突然就听见哗哗哗的声音由远而近,也就是抬头看天的刹那,雨倾盆而下。
这时我刚从大路拐上通往老梁家的山道。
老梁的女儿雪青,15岁,黑黑的脸蛋,瘦瘦的身板,小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右脸颊一个小酒窝,笑起来酒窝深深的,甚是可爱。小青性格非常内向,长这么大从没主动给人说过话,别人给她说话,也基本上都是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小青十一岁那年我带她去了一趟城里,小青在城里只呆了十三天,老梁就说怕我麻烦专门跋山涉水几百里把小青接回了家。回到家后,小青变得更加沉默,和父母也很少说话了。
我赶到老梁家里时,雨下的正欢,地上的雨水合着雨声,哗哗哗欢快的向着低洼处流淌着。
老梁和小青撑着雨伞在路边迎接我,雨随山风忽横忽斜,雨伞也就形同虚设,老梁和小青浑身透湿。老梁憨厚的握着我的手说这天说下就下了,小青躲在爸爸的背后满脸灿烂的笑容。
小青只有见了我才会打开话匣子,问题连珠炮似的,像换了一个人。
老梁曾经给我说起过,小青自打城里回来后,总是说家里的茅厕太脏,臭味太大,只要是晴天小青就没去过茅厕,不管大小解都是去庄稼地或者半山坡隐蔽的地方。小青还说家里吃的水太不干净,每想到水井里的杂草还有青蛙赖蛤蟆,饭就吃不下去,可恶心。小青还说城里上网真方便,想知道什么在电脑上一查就查出来了。小青还说城里的电视节目真多,想看什么看什么,不像家里的电视只能收几个台,刮风下雨下大雪说没信号就没信号了……
我和老梁、小青坐在我住的西厢房里,不停的聊着这一年各自积攒的心里话。虽然雨声很大,但我们似乎都没在意。
老梁说小青自打城里回来后不知遭遇了什么魔力,学习特别用功,这几年一直是学校里年级第一名。老梁说这话时开心的眉梢都在笑,小青却不好意思的把头埋在了两腿之间。老梁说日子就像门前这道梁,一年从头过到尾一点变化也没有。老梁说还是在十几公里外的矿上打工,工资虽然年年长,物价却是几天一个样,挣的钱还是得紧巴着花,要不两个孩子上学都成问题。老梁说几年前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上边就说要建大农村,把山里分散的人集中在一个地方住,房子是成排的,水是自来的,茅厕要变成卫生间的,医院学校超市都是在家门口的,可直到现在也没听见风也没看见影。老梁说天晴的时间长了怕旱下雨的时间长了怕淹暴雨来了听见雨声浑身都打颤……
老梁说到这突然就停住了。
我们都听见了雨声。
老梁下意思的掀开门帘,暴雨如注。
小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帮妈妈做晚饭去了,对面的厨房正升起一股股浓黑的炊烟。其实哪里是炊烟,下雨了,可烧的东西都是湿的,湿材多烟而已。
认识老梁以后,每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我都约定俗成的来老梁家住几天,来看看这里的风景,来看看这里的山民,来给疲惫的身心补足混迹尘世的氧气。
当然,我也是为了兑现给小青的承诺。
晚上早早的吃了饭,跟小青聊了一会,天就完全黑了。
雨还在不停的下,一会大一会小。雨声或紧或缓,或高或低,不绝于耳。
刚要迷糊的睡着,被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惊醒,睁开眼漆黑一片,只听见雨重重地砸在树叶上,砸在老瓦上,砸在倾泻的污水里,砸在由粘土和石块组成的泥石流上,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声音。
第一次感觉到雨声是如此的渗人。
老梁可能压根就没睡,我惊醒的时候老梁已经在老屋的后边了,因为我刚打开门,就见老梁从房后照着手电筒走了过来。“你怎么也不打个伞?”我问老梁。“你咋醒了?猪圈围墙倒了。这雨也太大了”老梁根本没回答我。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么大的雨打伞根本没用。
内急,到茅厕大解。茅厕就在老屋的侧后方,说是茅厕其实也就一个盛粪便的池子而已,大雨早已把池子溢满了一遍又一遍,一股浓烈的臭味刺鼻而来,差点没晕过去。蹲在茅厕,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清清楚楚看到了房子后边的墙:墙已不是墙,由上而下,塌方一块又一块,地上已经堆起了厚厚的泥石,正在雨水的冲击下从房子的两边流向院子,流向门前的深沟。
回到屋里,再没了睡意。拉过老梁五年前专门给我定制的竹椅,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脑子僵硬似的看着黑漆漆的雨夜。
雨声,一阵紧似一阵,抽打着已经脆弱的神经。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房后的山坡在暴雨中眼见着疏松,滑动,刹那间排山倒海似的朝着老屋压来……
我猛地一惊,醒了。怔了片刻,我缓过神来,急忙穿上旅游鞋,系紧鞋带,在挎包里塞了满满的方便面……等我做好了一切逃生的准备,已经精疲力竭。
老梁他们估计也在门口坐着吧,我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我曾经问过老梁为什么不到镇上租个房子住,这样无论孩子上学还是一家人的生存环境都会好一点。其实没等老梁回答,我就责怪自己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我第二次到老梁家里的时候,小青见了我俨然像见了最贴心的人一样,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学习生活情况,她竟然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哭的梨花带雨,让我心颤不已。
小青从城里回来后在她的一篇作文里这样写着:什么时候我才能住上跟城里人一样的房子,房子都在高楼上,非常结实,下大雨的时候从来不害怕房子会被石头和泥水冲塌……
难道我不该带她到城里去吗?还是我应该把她永远的留住?
通往县城的高速公路正在紧张的修筑,大山里修筑一条高速公路花费的代价无法想象,出了隧道就是高架桥,过了高架桥就进了隧道,这样的高速路代价不大才让人不放心。来的时候看着一根根粗大的石柱高耸云端,蔚为壮观,甚是感叹。现在想来修这么高级的公路对于山民来说不但毫无用途,甚至是对他们自尊的打击。或许今生,或许后世,高速公路只是一些山民们仰观的奢侈品而已。这么多年,高速公路网急速发展,穿越了所有县境,可那些蛰居在穷山恶水的山民们,门前连一条像样的山道也没有。
这个县地处方圆八百里山脉的腹地,尽收整座山脉的精华。风景格外优美,民风格外淳朴,环境格外静洁,生活格外复古。从十几年前开始,县里大张旗鼓搞旅游战略,一个个景点被开发出来,被传扬出去,发展到今天,每个乡都有一个以上国家4a级景区。县里大力发展旅游的做法在省电视台滚动播出,并被冠以某某模式。旅游资源挣了太多的钱,可谁挣了太多的钱?以我对此县的熟悉程度,我还真的没发现有任何一个山民因旅游项目得到哪怕一分钱的收益。老梁家东南边十几公里处就是此县最有名气的温泉山庄,老梁家西南边十几公里处就是本县最大名鼎鼎的旅游胜地,据说都是被有钱人承包了,据说此县的景点都是走的这种模式。没开发之前老梁还能经常去温泉泡个澡,还能去水帘洞看看瀑布群。一经开发,几十元一张的门票就把山民们挡在了门外……
雨越下越大了,因为我听见了刺耳的雨声。
老梁两口子不知在争论着什么,隐约就听见老梁媳妇尖利却明显刻意压抑着的哭声。
突然就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喜欢雨的声音,小楼一夜听春雨,雨打芭蕉淅沥沥,莫听穿林打叶声,身世浮沉雨打萍,夜阑卧听风吹雨,留待枯荷听雨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今夜,只能是雨狂风正恶,只厌老屋朽了。
不知道老梁做好了逃生的准备没有,想想他又能准备些什么?
山民们谁不知道暴雨的可怕,谁不想出去躲一躲,但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这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啊。
天亮以后,如果,雨会暂停一会,路可以走车,我想,我还是带着老梁一家先到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至少,假如我真的走,我要带上小青,因为我给小青的承诺:每年都来看她,一直看她读完大学,一直看她在城里找到工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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