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后看，你不会相信这个男人只有四十三岁：他头顶的头发脱落很多，头皮时常尴尬的暴露在阳光下，那怕只是一阵微弱的风吹过，那些质量粗劣的头发立刻就会四处分散开来，彼此之间早已丧失了原本的牵连纠缠。

其时我们正攀沿着一处石阶向寿鹿山的关帝庙进发，身后是茫茫戈壁延伸的山梁，左手下方呈现的却是从淡绿到深绿、从浅近到悠远的蒙古草原，再前方依稀可辨的便是这个山脉闻名远近的原始森林。

绕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山岗，沿着一条“凹”字型的山路由上而下，转而再又下而上，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到达了香火还算旺盛的关帝庙前。

我们没有进庙，只是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休息。后面还有两位重要的女游客，她们才是这次旅行的始作俑者。

他盘着腿坐在旁边，凝眸盯着远处出神，这个表情让我想起十数年前他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和姐姐的一次对话。

“你跳出了龙门，咱们家就有希望了，在学校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光宗耀祖。”

“姐你太狭隘了！我考大学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为了报效国家。”他当时的模样很认真。

“放屁！你是爹娘供出来的，你最该报答的是他们。”姐姐是村子里有名的美人，但说话很粗鲁，更没读过什么书：“再说，你以为你是谁？胡耀邦认得你吗？你有啥本事报答他？”

胡耀邦是当时的国家最高领导人，在没文化的姐姐眼里，他就是国家。

“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他想笑还是憋了回去：“反正我一定要做一个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人'，这个你永远也不懂。”末了他又很严肃的对着我讲了一大串“祖国昌盛”、“繁荣富强”、“大丈夫该如何如何”的话。那个时候我正在地上玩泥巴，我一直努力的想用泥巴捏个女人，但我始终搞不懂女人和男人在形体上有什么不同。

我的神思被赶上来的两个女人夸张的笑声打断，她们戴着用野草编制的帽子，肆无忌惮的挥霍着这场旅游盛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女人还当着我们的面指责了他的无能和懦弱。

“啧啧啧，我都不想说你，我都懒得再说你。”女人手指着他，面孔却冲着我们：“你们都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跟这个窝囊男人混过来的，鬼才叫我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单位好多学历、资格不如他的人当主任的当主任，提科长的提了科长，还有原来出去办案给单位开车的那个小赵，现在都当了副检察长，只有他还原地踏步，连个副科都没捞着。我让他去找找关系吧，他说他啥关系都没有，我豁出去脸在领导面前闹，他竟然当众骂我泼妇，说我给他脸上抹黑。我呸！你以为你脸还不够黑啊，都黑里透红了，还一点也不知道害臊！最可笑的是，他每年都要拿个狗屁‘最佳办案能手'的奖状回来，吵架的时候还拍在桌子上给我看，说对得起党对他的培养，对的起自己的良心。我呸！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么。”

我不好当面反驳，他曾经是我儿时的偶像，初中时候的他书架上就摆放着黑格尔、歌德、佛洛依德、南怀瑾这些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弄明白具体伟大到何种程度的大家的作品。

他还写诗，那是我迄今为止读过的最美的文字。

我的女人跟他的女人俨然将妯娌之间的关系处理得相当完美，她们一起虔诚的给关公上香磕头、默念颂词。两个女人的所求不尽相同却绝对又如出一辙，我知道我的女人心里一定想的是：“求关爷保证我老公生意兴隆、平安健康。”他的女人或许会这么想：“求关爷赐给他一官半职吧，让孩子们在人前能抬得起头。”

关公漠然，求财的找他，求官的也找他，他是何方圣神，能照顾得过来么？

我曾经想告诉也许过去的他是对的，在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里，他这种人的存在让我们这些世俗的商人也感到欣慰，感到生命的另一种意义。但我同时也知道，现在的他也迷惑于自己曾经的信仰，在如锥的现实面前，肢体的麻木早已感觉不到生活真实的疼痛。

寿鹿山分割了三个民族生息的地方，左边是美丽的蒙古大草原，但它只是将细微的触角一划而过，在群山的左侧留下了一抹狭长的风景。身后则是干涸荒凉的景泰戈壁，是我梦牵魂萦的故乡。再往前翻过连绵的祁连群山，那一头有个叫天竺的藏族自治县，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美丽神秘的地方。

拾阶而上，人工铺砌的石阶在寿鹿山的深处戛然而止，没有了路，我们不知道该向着哪个方向走？

之后突然某一天我打开了网站，重读了他多年前的一首诗：万神莅于其为/混沌之光闪耀群峰之巅/天使们伪装自己/呈上羔羊的盛宴/铙钹喧响/鼓瑟叠合/盛大的演奏开场了/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山的山顶/葵花图案的周围/散坐着苏格拉底/释迦摩尼/默罕默德/耶稣孔子和马克思/耶稣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一棵树上/双手伸开/就像一个十字架/说/复活就是象征/苏格拉底说/我也可以复活/只是需要复活的理由/穆罕默德说/我指引了复活的方向/释迦摩尼说/本无生死/何必复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马克思说/我们要建立人间的天堂/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山的山谷中/蠕动着/蔓延着/她们/卑微的一群/不值何所从来/不知何所从去/不知饥饿为何/不知为何衣不蔽体/不知看为何/听为何/不知为何残杀/虎狼相食/成排的矛投向飞奔的鹿群/然后/围抢/撕咬/大快朵颐/不知为何滋味美妙/不知为何赤luo/一对对翻滚在泥泞中媾和/呼吸火的余烬/不知快乐和痛苦到底为何/从久远以前久远以前开始/跌倒又爬起/跌倒又爬起/一直眼神空洞/黑暗尾随/他们戴着木和铜的面具/疯狂舞蹈/沉醉精神的迷幻/迷幻的歌声时断时续/我们是——沉默的——大多数/我们——只是一群/我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我忽然间若有所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