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马路两边的人依然不少。这里是天津的一个劳务市场，在这里找活的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其中有很多都是刘昆熟悉的老面孔。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每年在这儿找活的时间要多于干活的时间。

马路两边几家单位的铁栅栏上晾晒着衣服。这些衣服属于一些露宿在外面的人。他们通常是在离这儿不远的海河边洗了衣服以后拿到这里来晒干。

虽然境况窘迫，可是很多人却表现得非常乐观。他们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围坐在一起打牌，还带点小小的输赢，甚至还有人与那些找活的妇女搭讪吊膀子。虽然活并不好找，可是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忧愁和焦虑。看得出来，他们对一切都处之泰然了。他们似乎超脱于现实之外并且怡然自乐。

实际上，刘昆从未想过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在这种地方所能找到的活基本上都是一些本地人宁肯失业也不愿去干的低档活，象保姆或者工地、饭馆里面的活。来到天津三年多了，刘昆干过的最多的活就是工地上的活。不过现在，他已经近两个月都没有干活了。两个月之前，他还在工地上给一个老板干活，那地方待遇还可以，可是因为地处郊区，生活单调、乏味，下了班之后唯一的娱乐就是听收音机。刘昆在那里坚持了一个月之后，最终不堪忍受，离开了那里。

从那里离开之后，刘昆住在一个城中村的一家小旅馆内，五块钱一个晚上。在那里住的人也都是象刘昆一样的外地人。刘昆经常住那家旅馆。那里是刘昆在天津的根据地。旅馆老板是本地人，可是对外地人很客气。住在旅馆里，除了睡觉之外，还可以跟别人侃大山。当然，还有别的娱乐，比如看电视、下象棋、打牌等等。总之，生活要远比在工地上干活有意思。刘昆很喜欢这种住在旅馆里的生活。不过让人遗憾的就是没有钱赚。不仅如此，口袋里的钱还在一天天的减少。唉，对于刘昆这样的外地人来说，如果想天天有收入，还想要生活有意思，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只能是一种奢望。在工地上干活的时侯，每天干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连电视都看不上。这个时侯，他总是很怀念那家小旅馆，怀念住在旅馆里的日子。因为头脑中的这些思想，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了三个月。每当他在某个地方干了一段时间，帐面上有了一些钱之后，他就没心思干了。随后就是结工资走人，去旅馆里过逍遥日子。等到钱花得差不多了，再到劳务市场上找个活干。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要么天天都得干，要么天天都在玩。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没有中庸之道。他并非好逸恶劳之人，只是想劳逸结合，在干活之余能够有自己的生活。他希望每天只干八个小时，每个星期可以休息两天。他觉得这样的要求并不高。很多城市人都这样，而他们所做的工作却远比他轻松。相对于他们来说，他这种干苦活的民工更有理由这样。很多农民工，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已经达到了人类生理和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对于他们来说，干活基本上就是生活的全部。属于个人支配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你想每天只干八小时，每个星期休息两天。那对不起，你只能走人了。雇主们需要的是能够吃苦耐劳的人。吃苦耐劳就是指每天都能够上班，天天干十多个小时，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刘昆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为了生存，很多时侯他不得不忍耐一阵子。

刘昆很羡慕那些本地人，他们每天只上八个小时的班，活不累，工资还挺高。晚上下了班之后，可以在家里做一顿自己爱吃的饭菜，和家人一起共进晚餐。吃过晚饭之后，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还可以看电视、上网。睡觉的时侯，可以跟爱人相拥而眠。他们每个星期可以休息两天，还有节假日。他们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在刘昆看来，他们简直是生活在天堂之中。和他们的幸福生活相比，自己住在旅馆里的逍遥日子简直都不值一提。如果自己能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此生还复何求。可是他也知道，这只能是一种奢望。很多城市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是他这种外地人奋斗终生都无法实现的幸福。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二

“走吧。今天没戏了。看看彩票去。”一个戴眼镜的背着包从刘昆面前走过时向他招呼道。

刘昆看了一下周围，叹了口气，和“眼镜”一起走了。

“眼镜”是山西人，已经快四十了，早年和老婆离婚。他也是经常在劳务市场找活。不过，他对于彩票的兴趣要远比找活大得多，每天都要买。虽然他在生活上节衣缩食，可是在彩票上却非常舍得花钱。他每年都能中几千块钱的奖，可是投入的钱比所得的奖金更多。

两人走到了劳务市场附近的一个彩票点。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大都是在劳务市场找活的人。凳子已经全部被占光了。两人只能站着。

很多人正对着前面写着每天的中奖号码的表格，以一种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神秘方式“推演”着今天要买的号码。

刘昆现在也成了一个彩民，甚至可以说是彩迷。而就在一年前，他对这玩意儿还是不屑一顾的。那个时侯，他不相信买彩票能发财。虽然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有关彩民中大奖的报道，可是他知道，这种中大奖的概率是非常非常低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除非上天垂怜。可是一年前的一件事改变了他对彩票的看法。那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平生第一次花二块钱买了一注彩票，所选的号码是当天乘坐的一辆公交车的车次。他把这当作一次游戏，玩玩而已。可是让他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中奖了，将金是一千块。他当时欣喜若狂。第一次买彩票，而且号码是随便选的，可是居然就中奖了。那一千块钱是他迄今为止挣得最容易的一笔钱，没有出力、流汗。除此之外，他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拿到一千块钱的奖金以后，刘昆激动得甚至想跪下来感谢上苍。也许上天可怜自己飘零之苦，准备帮自己一把。从那以后，他迷上了彩票。每天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来研究，费尽心机地要从那一大堆毫无规律的数字中探寻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他每天至少要买上二注。不过，有的时侯，他感觉脑子里灵光一闪，在一种强烈的非己莫属的感觉的支配下，他会破例买上几十注。然而，上天再没有垂青于自己。可是即便这样，他仍乐此不倦。他在彩票上面找到了一种精神寄托。这玩意儿能让他这样一个只能在五块钱一个晚上的小旅馆栖身的人也对未来抱有希望。在这上面，外地人和本地人，城市人和农民工，——他们的机会是均等的。只要中了大奖，命运就会从此改变。二室一厅，宽带有线，冰箱彩电，热水淋浴，当然，还有女人，这些都不在话下。自己从此将会跻身于城市人之列，过着体面的生活。什么工地、劳务市场，还有五块钱的小旅馆——这些都将淡出自己的生活。到了那个时侯，也许自己偶尔也会开车到劳务市场去转转，以一种王者归来的姿态去接受众人羡慕的眼神。刘昆现在经常会陷入这样的幻想之中。

彩票现在已经成了刘昆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觉得，象他样的人，除了买彩票之外，实在找不到其它能够改变命运的途径。他认为自己除了靠运气之外，已经没什么别的指望了。他并非不知道中大奖的希望很渺茫，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他很羡慕那些本地人，他们并不需要寄希望于中大奖，因为他们本身就生活在幸福之中。

一个人称“强子”的东北人的到来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甚至有几个人争着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强子”也经常在劳务市场找活，一个月前，他因为没钱吃饭还向刘昆借了二十块钱，可是就在半个月前，他先是中了八千块钱，过了没几天，又中了九万。他在彩票方面的不俗战绩让他一时间成了经常泡在劳务市场的很多人仰慕的对象。他在彩票上面的投资一向都是大手笔的，经常几十、上百的买，在中奖之前就这样，中奖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这一点让很多人望尘莫及。

“强子，今天买的什么号？”有人问道。

“还没买呢。”“强子”笑着回答。

自打他中奖以后，很多人都想沾点财气。他们跟着他买。他买什么号，他们也买什么号。

“强子”现在一身名牌，t恤衫和裤子是阿迪达斯的，脚上的鞋子是耐克的。这身行头，据他自己说，花了差不多二千块钱。看来，他的大手笔并不仅仅体现在买彩票方面。自中奖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在洗浴中心包一个小姐过夜。从中奖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花了好几千块。照着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他中的将近十万块钱奖金不到一年就能花完。唉，穷人就是这样。没钱的时侯，苦苦地挨着。一旦有了钱，心中长期被压抑的欲望就会如同决堤的洪水恣意横流。

“老乡，借给我两块钱行吗？”有人对刘昆说道。

这是刘昆的一个河南老乡，姓侯，已经五十多岁了，长得很瘦，人们都叫他“老侯”。

刘昆本不想借，可是不好意思拒绝，还是借给了他。

老侯借钱是为了买彩票。他也是一个铁杆彩民。象他这样的年纪，在劳务市场找活显然已经没有什么竞争力了。不过，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很多时侯，他靠偷自行车混饭吃。不过，他干起这种事情来和别的偷车贼有所不同。别的偷车贼都是用一把特制的钥匙开锁，而他却根本就不开锁，看准目标后，扛上就走。路上如果遇到警察盘问，他就谎称是自己的车，钥匙丢了。他这一招居然蒙骗了很多警察。当然，他也并不想干这样的营生。他也希望靠买彩票中大奖，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金盆洗手了。

刘昆买了两注彩票，买的是同一个号码。开奖日期是明天晚上。他现在采用的是守株待兔式的投注方法。近一个月以来，他每次都是买同一组号码。今天也不例外。就在一个多月以前，他买过一组号码。当时并没有中奖，可是一个星期后，那组号码却成了当期一等奖的中奖号码。这给了他一个启发，与其经常费尽心机地去琢磨中奖号码，不如选好一组号码后，每期都买这个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因为离劳务市场很近，所以这个彩票点的主顾以那些在劳务市场找活干的人居多。很多人也是象刘昆一样幻想通过买彩票中大奖，发大财，那样他们就可以永远摆托劳务市场这种地方。很显然，这是一群失败和失意的人。他们和刘昆一样多年漂在城市，就连春节也不回家。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对于劳务市场，他们是又讨厌又离不开。

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刘昆心中颇为感慨。他们有的在凝神沉思，有的拿着笔在本子上“推演”，还有的在互相探讨。除了彩票之外，生活中可能再没有别的事情能够让他们如此认真地去对待。

三

六点钟，刘昆离开了彩票点。坐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以后，又走了一段距离，到了他住的那家旅馆门口。旅馆门口是一个馒头店，是一对山东的年轻夫妻开的。此时，女的象往常一样正坐在店门外的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放着盛馒头的大箩。她的女儿也象往常一样坐在桌子旁做作业。她们面前的马路上，此时又到了车流的高峰时段，汽车喇叭响个不停。

走进旅馆大门，老板娘正和几个人在院子里打麻将，旁边好几个人围观。这种带点彩头的娱乐很受房客们的欢迎。

这里属于天津市最大的一个城中村。旅馆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本地人，经营这家旅馆已经有好多年了。在这里住宿的全都是外地人，其中有很多都是常客。因为老板和老板娘对房客们很客气，所以这家旅馆的口碑很不错。

刘昆走进了自己住的房间。房间里资格最老的房客老刘正在一边就着凉拌黄瓜吃着馒头，一边看着电视。老刘是山东人，长年在外漂泊，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了。他现在已经年过七十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明显露出晚年的光景来。原来有几个倒卖假古董的天津本地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带他去一次北京，让他出面在街头摆卖那些假古董，而那几个天津本地人则在旁边当托儿诱人上当。每去一次北京，他都能获得一笔报酬。不过今年，那几个天津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找过他了。他的日子现在很不好过，只能靠为数不多的积蓄勉强度日。不过他自己却并不怎么担心未来的日子，每天依旧和人说笑聊天，依旧喜欢下象棋，看电视。即便天天吃凉拌黄瓜，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看样子，他很享受自己目前的生活。他似乎也明白：既然现实无法改变，那就只能随遇而安。

除了老刘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他也刚从劳务市场回来不久，现在正头枕双手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看样子今天又没找到工作。他是干厨师的，前天来到这里的。来这里之前，他在一个本地老板那里干烧烤。干了半个月之后，实在受不了老板动辄训斥的恶劣态度，于是就不想干了。他向老板要工资，老板和老板娘对他恶语相向。无奈之下，他只得丢掉半个月的工资走人。

这个房间里总共有五个床位，每天基本上都能住满。每张床上的席子都很旧。由于使用的时间太长，席子的颜色都变了。床下都塞着行李。地上很脏，扔着塑料袋和不少烟头。老刘的床位那里更是一片狼藉。他的床位在最里面。被子胡乱堆在床头，上面的污迹令人作呕。旁边的矮桌上，放着油盐酱醋和好几个碗，还有菜刀和砧板。锅放在矮桌下面。老刘显然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置办了做饭用的全套家伙。老板特许他在厨房的火炉上做饭，不收任何费用。除他之外，别的房客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他们也可以在厨房的火炉上做饭，但每做一顿饭要向老板交五毛钱的炉火钱。老板对老刘的特殊照顾还体现在住宿费上面。老刘是四年前住到这里来的。那时侯住宿费还是四块钱一个晚上，而现在，住宿费早就涨到了五块。可是老刘每天依旧只需交纳四块。

刘昆的床位靠近门口。刚住进来的时侯，他是睡在挨着老刘的床位的。住进来的第二天，靠门口的床位空出来了，刘昆立马搬到了那里。他不愿靠近老刘。老刘的床位那里又脏又乱，他一看到就心烦。老刘还经常随地吐痰，弄得地上痰迹斑斑。此外，由于他腿脚不灵便，上厕所不方便，所以他就准备了一个小便用的塑料壶放在床下面，小便就在屋里解决。他的床位那里总有一股尿臊味。由于老刘的缘故，刘昆本想搬到别的房间去住。可是别的房间里也都有让他厌恶的人，要么是经常喝醉酒耍酒疯，要么是随心所欲，自私自利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他们比老刘更让人无法忍受。

刘昆坐在床上看起了电视。电视是十四英寸的小黑白，松下牌的，差不多有三十年的历史了。屏幕上不时会出现雪花。好在天线上还顶了一个易拉罐以改善信号，要不然情况会更糟。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刘昆拉亮了电灯。灯泡的光线很是昏暗。

电视上播报的一条与彩票有关的新闻引起了刘昆的兴趣。新闻上说，河南某地有位彩民一人独中几十注一等奖，奖金总额高达三个亿。唉，人家的运气真好。如果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想到这里，刘昆又拿出了自己买的那两注彩票。假如能中一等奖，两注的奖金就是一千万。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在城市里买房了，再也不会跟老刘这样的人共处一室了。

刘昆感到肚子有点饿。他象往常一样走进了旅馆旁边的一家饭馆。开饭馆的两口子象往常一样对刘昆笑脸相迎。他们是外地的，来这里吃饭的也基本上都是外地人。刘昆不愿意去那些本地人开的饭馆吃饭。他有过一次在本地人开的饭馆里吃饭的不愉快经历。那次，由于和同去的人没有坐在一起，他们遭到了开饭馆的本地老板的咒骂。结帐的时侯，老板嫌他们分开结帐太麻烦，要他们在一起结。刘昆坚持要分开结。这让老板很不高兴，他们刚走出店门，老板就在后面破口大骂。刘昆忍无可忍，出言反击。老板当时拿着棍子追到门外，作势要打刘昆。这件事之后，刘昆再也不愿去本地人开的饭馆吃饭了。

刘昆是这家饭馆的常客。这家饭馆最让他满意的是开饭馆的两口子对待客人的热情态度。毕竟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尊重，即便是一个象他这样卑微的小人物。

刘昆象往常一样要了一份水饺，一小碟凉菜和一瓶啤酒。啤酒是他的最爱，除了早上不喝，每天吃午饭和晚饭的时侯，他都要来上一瓶，有时侯甚至是两瓶。

走出饭馆的时侯，刘昆微微有些醉意。他喜欢这种喝得微醉的感觉。每到这种时侯，他就感觉自己的精神特别好，内心很是兴奋，对一切都充满信心。酒真是一种好东西，可以让人暂时超脱于现实之外。醉眼看世界，人会感觉一切都是美好的，未来一片光明。何必要苦苦地去追求幸福，喝醉之后，你马上会感觉自己就置身于幸福之中。

刘昆没有回旅馆，他要到附近转转。

城中村里的房子虽然都是属于本地人的，可是住在这里的人却大部分是外地人。很多本地人早已迁出了这里。这里的很多地方没有路灯，路面坑坑洼洼，垃圾就堆在路边。

刘昆上了一下厕所。厕所里没有灯，刘昆借助手机屏幕的亮光来照路，小心翼翼地进了厕所。在这种地方，晚上上厕所必须得有照亮的东西，要不然真的会踩到茅坑里。

从一间出租屋外面经过的时侯，刘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对外地夫妻的生活。女的在洗碗，男的正坐在床上抽烟。房子是房东为了提高收益而在院子外面搭建的，大概只有七、八个平方的样子。屋子里被塞得满满的，一张床已经差不多占据了屋子里一半的地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煤气罐和一个塑料水桶放在桌子旁。整间屋子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全都是生活必需品。墙壁上，墙皮大面积脱落，裸露出红色的墙砖。窗户上没有钢筋，而门也不牢固。住这样的房子，人不在的时侯，屋子里是不能放置任何稍微值钱的东西的。

从几家透出粉红色灯光的按摩店门前走过的时侯，那些既不年轻，也不算漂亮的女子正站在门外招揽生意。每当有人路过，她们总要问上一句：“做保健吗？”她们所说的保健指的是性服务。在这种地方上门寻求这种服务的主要是外地人。这里收费低廉，五十块钱一次。那些经常光顾这种地方的老手甚至可以把价钱压到四十。

刘昆飘飘然地穿过城中村，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区前面。这里也有几家按摩店，和城中村里的按摩店相比，这里的档次显然要高很多。里面的女子年轻、漂亮，穿着暴露，性感十足。从店子门前走过的时侯，里面的女子站在玻璃门前向他招手，有的甚至推开门走到门外招呼他进去。店子的玻璃门上都写着“足疗、按摩”的字样。不过，这只是个幌子。他们也主要是为客人提供特殊服务。比起城中村来，这里的价钱要高很多。

刘昆心中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很想走进那些店子里面，与那些女子一夜风流，哪怕对方是风尘女子。他贪婪地注视着她们。那俊俏的脸蛋，挺拔的双乳，白嫩的双腿对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他喜欢女人，渴望女人的慰藉，而这很多时侯只能通过xing*幻想来得到满足。他有过一次找小姐被抓的经历，那一次，警察罚了他一千块钱。当时一千块钱可是相当于他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一个月的工资啊。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去那种地方了。

手机响了，是一个在劳务市场认识的朋友小李打过来的。对方告诉他，明天有个零活，一天一百块钱，问他愿不愿意去干。

“我去，我去。”刘昆当即说道。他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了，先干个零活挣一百块钱也好。

四

每二天早上五点钟不到，刘昆就起床了。他迅速洗脸、刷牙之后急匆匆地向附近的零工市场赶去。昨天晚上，小李和他约好了五点四十在零工市场碰面。

零工市场位于外环线边上，属于城乡结合部。刘昆赶到那里时，还不到五点半。这个时侯，很多人大概还没起床，可这里已经有很多人了。男的、女的，年轻的、年纪大的都有，场面甚是壮观。马路中间的立交桥下有好几个早点摊位，卖早点的忙个不停。

有的人肩上挂着工具袋，里面装着大铲、刨锛之类的工具。这些是大工。和市内的劳务市场相比，这里所能找到的活都是零活，工资一天一结。到这里来雇人的老板一般都是在早上六点钟之前来到这里。

很多外地人乐意干这种一天一结帐的零活。干这样的活，不用太过于担心老板不给工钱。就算老板不给钱，损失也不过就是一天的工资。不会象干长活，如果老板不给钱，那损失可就大了。另外，干这种活比较自由。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休息。如果干得不开心，第二天就可以不去了。不过这里和市内的劳务市场一样，同样是狼多肉少，一有老板来雇人，众人抢饭碗的激烈场面一点也不亚于足球比赛中运动员之间的拚抢。

刘昆不愿意到这里来找活，不，应该说是抢活。在这种地方抢活，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得赶到这里。可是即便这样，也不一定天天都能抢上。有时侯，一连几天都抢不上。不光如此，在这里找活还得每月给一帮本地的地痞交三十块钱办一个由他们制做的所谓的劳务证。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到这里来查证，如果没有，他们会罚你的款。他们俨然是这里的主宰者。刘昆最恨这种从弱者身上割肉的无耻行为。他不愿被人宰割和欺凌。

刘昆看到了小李，走上前去招呼了他一声。

“老板让我帮他再找几个人。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过来。”小李说道。

“那我去前面等着。”刘昆说。他已经看到了那几个查证的人了。刘昆并没有见过他们，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他们的来头。和周围衣着寒酸，皮肤黝黑，表情委琐的打工者相比，他们个个衣着光鲜，膘肥体壮、神情倨傲。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闪避。

刘昆买了几根油条和一袋豆浆走到离找活的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吃起来。刚吃了几口，他看到好几个找活的人正面带惊慌地跑过来。

“操你妈的，都给我回来，听见没有。”一个查证的人在后面一边追着一边指着那几个人大声叫道。随即，他把手中的矿泉水使劲朝那几个人砸过去。不过，距离太远，没有砸到。

那几个人从刘昆面前跑过去了。不用说，他们肯定都没有办那个所谓的劳务证。

查证的人还不肯放弃，追过来了。到了刘昆跟前的时侯，他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有证吗？”

“什么证？”

“劳务证。”

“我不找活。我找人。”刘昆撒了一个谎。

“找什么人？”

“有个小子偷了我八百块钱。我估计他会来这里，所以到这里来找他。”

对方又继续向前追去。

六点钟，小李所说的老板来了，开着一辆卡车。后面还跟着两辆。小李已经帮老板找好人了。众人上了车。

老板是安徽人，是开收购站收废品的。小李以前给他干过好几次活。这一次，一家工厂因为搬迁，准备把一些不要的东西卖给他。刘昆他们就是给他往车上装这些东西的。

此时正是盛夏时季，天气非常炎热。没干多久，刘昆已经汗出如浆了。每隔不到十分钟，他就得喝一次水。好在老板还算大方，纯净水敞开了供应。

刘昆的身上很快被灰尘和铁锈弄脏了。在装一些废弃的通风管道时，要先把外面包裹的一层保温棉撕掉。众人都怕碰这玩意儿。这种保温棉是由一种很轻、很细的纤维构成，轻轻一碰，这种纤维就会飘散在空气中，落在人的衣服上和皮肤上，搞得你浑身痒痒。

干到中午时，刘昆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更要命的是先前撕通风管道外面包着的保温棉时，那种让人身上痒痒的纤维落到了身上，刘昆此时真的是苦不堪言。他不停地抓挠着，胳膊上、肚皮上以及腿上都留下了明显的抓痕，甚至是血痕。吃过中午饭后，由于天气实在太热，老板让众人休息两个小时。刘昆在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那里洗了脸、上身和腿脚。他真想把衣服全部脱掉，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随后，他又洗了上衣和脚上穿的布鞋。洗完之后，放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多小时，衣服、鞋子已经全干了。

夏天的天气就象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在将装好车的东西拉到老板开的收购站的途中，天气由睛转阴，太阳隐没在乌云后面，并很快下起了大雨。坐在车上的东西上面，没有任何遮雨的东西，刘昆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雨水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感到身上很冷，不停地打着哆嗦。到了老板的收购站，将车上的东西卸完之后，老板给刘昆他们结了工钱。

当天晚上，刘昆感冒了，头痛鼻塞，不停地流着鼻涕。他没有去买药。对付疾病，他习惯于采用自然疗法，也就是靠自身的免疫力战胜疾病，不治而愈。这一次，也同样如此。

五

第二天，刘昆很晚才起床。感冒已有很大好转，只是稍微还有点头痛鼻塞。他打算先去彩票点看看。前天买的那两注彩票应该是昨天晚上开奖。可是昨天晚上因为感冒，他很早就睡了，错过了收听开奖广播。

到了附近的一家彩票点，刚看了一眼昨天晚上的开奖号码，刘昆的心就“突突”直跳起来。这正是自己所买的号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连着看了好几遍。一点没错，就是自己所买的号码。最近一个月以来，他每期买的都是这组号码，对这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了。七个号码全中。单注奖金五百万，自己买了两注，那就是一千万。刘昆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的这种表现让彩票点老板很是惊慌，他还以为刘昆发了急病。

“师傅，你没事吧？”老板担心地问道。屋里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刘昆身上。

“没事，没事。”刘昆慌忙说道。他竭力让自己表现得与常人无异，可是右手却还在不听使唤地哆嗦着。他用左手使劲掐了一下右手，终于让右手停止了颤抖。

“昨天淋了雨，感冒了。”刘昆掩饰地说道。

刘昆走出了彩票点。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充溢着他的胸腔。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周身血液的流动。它们的运行速度在加快，冲破了几处有阻碍的地方，让那里重新变得顺畅起来。他的感冒一下子痊愈了。

刘昆此时感觉未来一片光明，前途无限美好。上天又一次地垂怜了自己。啊！感谢上苍！在经过一家音像店时，那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是郑秀文的《眉飞色舞》。刘昆真想随着那强劲、动感的音乐舞动起来。虽然他还从来没有跳过舞。

“我要学会跳舞。交谊舞，华尔兹，探戈，伦巴，还有拉丁舞，这些都要学会。”刘昆在心中说道。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了，要学会象城市人那样生活。妈的，城市人就是会生活，这一点不服不行。他们讲究生活情调和生活品味，连玩都能玩出很多花样来。不象农村人，娱乐活动，除了闲谈、看电视，就是打牌。

刘昆回到了旅馆。房间里只有老刘一个人，正在看电视。刘昆坐到床上，掏出钱包，拿出了那两张彩票。他再次确认了一遍。没错，自己中了一千万。他小心翼翼地将彩票放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拉上拉链。

刘昆打算下午就去彩票中心兑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富人阶层，刘昆的心情特别好。这又脏又乱的房间，自己马上就要跟它说再见了。刘昆决定下午兑了奖以后，晚上就不住这里了。他要住进酒店。不过，他不会住那种高级酒店。一般的快捷酒店就行。房间吗，选择那种一个晚上一百块钱的就可以。他生性节俭，不习惯大手大脚花钱。他是绝对不会象东北“强子”那样有了钱就一掷千金的。毕竟来日方长，他要细水长流。况且，他追求的是有品味的生活，而一掷千金不是品味，只是一种粗俗和愚蠢的表现。

对于刘昆来说，财富不仅能让他精神抖擞，还能增添他的慈悲心肠。此时他看老刘，心中已经没有一丝厌恶，反倒全是怜悯。想想老刘也真是可怜，那么大年纪，无儿无女，无家可归。真不知道他以后怎么办。刘昆打算中了奖以后，给老刘几千块钱。不，几千块钱太少，干脆给他一万块钱算了。上天如此厚待自己，那么自己帮助一下象老刘这样景况凄凉的人也是应该的。

下午坐在去往彩票中心的公交车上，刘昆开始考虑起以后的问题。他想在离老家不太远的城市买房定居。虽然天津是他发迹的地方，可是他不喜欢这里。在这里，他总是感觉自己是一个外地人。就算在这里买了房子以后把户口也迁来，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感觉也不会改变。他不喜欢看到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壁垒森严、泾渭分明。

走进彩票中心的大门之前，刘昆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周围的情况。他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报道，说是一些不法分子专门对那些去彩票中心领奖的人下手。他们守侯在那里，当前来兑奖的人兑奖之后离开彩票中心，他们暗中尾随，伺机将中奖人绑架之后逼他交出奖金。

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人之后，刘昆走进了彩票中心的大门。

“我是来兑奖的。”刘昆对彩票中心的工作人员说道。随后，他掏出了钱包，拉开钱包最里面的夹层的拉链，里面空空如也。刘昆一下子惊呆了。

彩票呢？他不会记错，彩票是放在钱包最里面的夹层的。怎么会不见呢？他把钱包一层一层地翻开看过，昨天挣的那一百块钱还在，身份证，还有上个月被查暂住证的警察堵在旅馆里以后不得不花十块钱办的暂住证也在。可单单就是最重要的东西——那两张中了大奖的彩票不见了。

刘昆心急火燎地摸遍了全身的每一个口袋。没有，还是没有。

刘昆的表现让彩票中心的人觉得好笑。

“怎么啦？彩票不见了。”一名工作人员问道。

“哦，彩票没带来。”他应付地说道。

刘昆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彩票中心，上了开住旅馆方向的公交车。一路上，他不停地在心中祷告着，但愿彩票就放在自己床位的席子下面。他希望回到旅馆，一揭开床上的席子，就能看到那两张承载着他未来幸福的彩票。

下了公交车，他开始狂奔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到了旅馆门口，他放慢了脚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走进了旅馆。

进了自己住的房间，屋子里仍然只有老刘一人。电视在开着，可他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

站在自己的床位跟前，刘昆先是拿起了枕头，枕头下面没有。随后，他右手颤抖着揭开了席子。然而席子下面也没有。他又拉开了枕套上的拉链，把里面的枕芯拉了出来，还是没有。

刘昆很认真地把床上搜检了一遍，又仔细看过了床下。接着，他又把自己的行李包检查了一遍，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把彩票放在那里面的。

可是那两张彩票仍然不知所踪。刘昆颓然地坐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再没有希望破灭之后更让人心碎的事情了。

“哈哈哈……”刘昆突然狂笑起来。正歪在床上睡觉的老刘被惊醒了。

刘昆狂笑着跑出了旅馆，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汽车在他面前紧急刹车，差点撞到他身上。

“找死呀。”司机脑袋探出窗外骂道。

“我中了一千万。”刘昆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原来是个傻子。”司机对车上的同伴说道。他打了一下方向盘，从刘昆身旁绕过。

六

刘昆疯了。他现在每天就在市内的劳务市场晃悠。每碰到一个熟人，他就会跟人家说：“我中了一千万。”他从地上捡东西吃，晚上就睡在外面。很多以前和他相熟的人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都会一边叹息一边掏出几块钱给他。他还很喜欢到附近自己买彩票中奖的那个彩票点去。一看到他去，彩票点的老板，还有那些来自劳务市场的主顾们就会笑着说：“瞧，千万富翁来了。”这个彩票点的生意现在越来越好，因为这里曾中出两注一等奖，奖金总额高达一千万。不过，过了兑奖期限以后，中奖者仍然没有兑奖。虽然无据可查，可是很多人，包括彩票点的老板都相信刘昆就是那位中奖者。〈作者实名：常众伟　电话：1368604670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