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一年冬天,北京。
正睡得迷迷糊糊,刘昆被侯车室内的广播声给吵醒了。和侯车室内经常能够听到的柔和、悦耳的女声广播不同,这次的广播是男声广播,广播的内容也不是提醒旅客检票上车,而是这样的:“各位旅客,现在开始查验车票了,没票的旅客请往外走......”
声音威严、刺耳。刘昆看了一眼检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还差二分钟就十二点了。
有人已经在广播的震慑之下拿着自己的行李向侯车室门口走去。不用说,一定是和刘昆一样没有车票的人。
几名警察开始查票了。
可是刘昆仍然坐在座位上,似毫不为所动。他之所以稳坐钓鱼台,并非是他和警察有什么交情,而是因为他经常在火车站过夜,对警察的招数非常了解,早已有一套应对的办法。这里每天晚上十二点左右都要查票,为的是把和刘昆一样没票的人清理出去。在警察看来,那些没票的人,很多都是没有工作和住处的盲流,属于有犯罪可能的人。警察的做法通常是先以广播敲山震虎,让大部分的无票者在这种震慑之下自动离开,然后再逐个排查,将少数抱着侥幸心理的人清理出去。
警察过来了。还没到刘昆跟前,他已经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车票亮了出来。这是一张废票,是刘昆两个月前从广州到这里的车票。车票上“广州”和“北京西”五个字比较大,比较显眼,他的食指很自然地压在这几个字上面。
看到刘昆手上拿着车票,警察没有细看,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又一次地蒙混过关了。刘昆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刘昆对人的心理颇有研究。每天晚上警察查票,他都是不等对方到自己跟前,已经很镇定地把那张废票亮了出来。看到他那么积极、主动地配合查票,警察根本不会怀疑他手中拿的是废票,往往居高临下地一瞥而过。他从不会象有些夜宿火车站的人那样在查票的时侯装作去上厕所或者打开水,这种逃避查票的招数是很容易被识破的。
不可否认的是,刘昆的确有些小聪明。靠着这种小聪明,他可以每天晚上在侯车室内过夜,不至于被赶出去。要知道,如果被赶出去,那种滋味可真不好受。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外面很冷。坐又没地方坐,并且还要被那些警察和保安拿着电棍和钢管驱赶。而侯车室内要比外面暖和,还有免费的开水供应。可是,他这种小聪明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他的处境。两个月前,他从广东来到北京。他到北京来主要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在广东,他已经呆了两年,进过两家工厂。这两家工厂,和珠三角的很多工厂具有相同的特征:每天的上班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没有礼拜天和节假日,伙食难以下咽,宿舍拥挤、杂乱,每个月的工资少得可怜。个人所拥有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到了极限。人只是作为一个会说话的工具存在着,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生产。可以说,那里只有生产,没有属于个人的生活。这样的日子让刘昆感到绝望、狂躁和焦虑。他不想让自己的生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存在着。他想改变生活,他想过得幸福、快乐、精彩。可是在广东,有的只是充当廉价劳动力的机会。实际上,连充当廉价劳动力的机会都需要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能得到。于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他离开了广东,来到了北京。之所以选择北京,是因为他觉得,作为首善之区,这里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他甚至希望有机会进入大学学习。从广州坐火车到北京来的时侯,他的精神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到了北京以后,顾不上旅途的疲劳,他先去了一趟天安门。站在天安门广场,环顾四周,纪念碑、大会堂、天安门城楼......这些雄伟壮丽、气势非凡的建筑,以前只是在电视中看到过,而现在就在自己眼前,真实地存在着。他为此激动不已。他在皇城内徜徉,身旁都是衣着光鲜的游客,脸上带着笑容。刘昆心里很羡慕他们。他们是带着闭情逸致来旅游的,毫无疑问是生活在幸福之中,而自己却还在为追求幸福而浪迹天涯,苦苦努力。
初到北京的激动和兴奋很快就被对前途未卜的担忧所代替。他需要先找一份工作。可是在大街小巷找了两天也没有着落。这个时侯他开始感觉自己独自一人到北京来有点太盲目了。自己在这里举目无亲,四顾茫然,不知道何去何从。为了省钱,他将每天的吃饭钱压缩到最低限度。旅馆他也不住了。虽然他住的那种地下室旅馆,一个床位十块钱,再加上二块钱的城市建设费,总块只有十二块钱,在北京这种地方算是最便宜的了。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比他一天的伙食费还要多。他开始夜宿火车站。在火车站过夜的第一个晚上,他邂逅了一个老流浪汉。对方告诉他,月坛公园有一个劳务市场,很多外地人在那里找活干。这个信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可是到了那里以后,他很快就失望了。那里找活的人很多,可是来雇人的老板却很少,并且工资都低得可怜。在那里最容易找到的活就是饭馆里的杂工,月薪三百。工资低,可是活并不轻松,而且还存在着干了活却拿不到工资的风险。当然了,这种风险并不是干这种行当才有,它广泛存在于农民工所从事的各个行业。没有老板来雇人让他感到焦虑,可是等到终于来了一个老板,他又顾虑重重,犹豫不决,总是担心老板不给工资。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纠结着他,让他无所适从。到北京两个月了,他就是在昨天才挣了五十块钱。这还不是干活挣的。昨天下午,一个干厨师的河南人为了要回老板欠他的一千六百块钱工资,从劳务市场找了十个人为他助阵。刘昆是其中之一。那个厨师承诺事成之后给每人五十块钱。五十块钱的报酬不算低,要知道,工地上的小工,每天辛辛苦苦干十多个小时才二十五块钱。当厨师带着刘昆他们一帮人出现在他干活的那家饭馆时,饭馆老板惊慌失措。厨师当时一把抓住老板的领口,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老板,我的工资,现在能给我结了吗?”
“能......能......”老板的舌头都有些不灵便了,讲话结结巴巴,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拿到工资以后,厨师给了刘昆他们每人五十块钱,还非常大气地请众人到一家饭馆吃饭,每人一碗刀削面,一瓶啤酒。看那样子,就象是凯旋而归的将军在犒劳军士。
“这些当老板的,就是他妈的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厨师当时在饭馆里,左手捏着杯子,右手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地对众人说道,声音很大。旁边的饭馆老板当时皱起了眉头,脸色很是难看。
有了这五十块钱,又可以再多维持几天。实际上,在拿到这五十块钱之前,刘昆口袋里就剩下二十块钱了。
二
侯车室内的人并不是很多。两边靠墙的座位都坐满了人,而中间却没几个人,显得空荡荡的。靠墙的座位后面有暖气管,稍微暖和一点。如果坐在中间的座位上,到了半夜,能冷得你直打哆嗦。要知道,现在可是严冬季节。
刘昆占据的座位背后有暖气片。虽然不是太暖和,但已经是侯车室内最暖和的位置了。
两边的座位都有人,正在打瞌睡。一个仰脸靠着靠背,脑袋歪向一边,另一个则侧身趴着。
在这种地方想睡个好觉显然是一种奢望。
困意袭来,刘昆又打起盹来。
早上六点多钟,刘昆醒过来了,身上仍然很困。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他先去上厕所。这个时侯看厕所的人还没有来,上厕所不用花钱。如果再等一会儿,看厕所的人来了,上厕所就要花钱了,每次五毛。在刘昆看来,五毛钱上一次厕所实在是太贵了。五毛钱能买两个馒头,如果再加五毛,就是一顿早餐钱了。处在这种境地,刘昆不得不精打细算,能省就省。上完厕所,他洗脸、刷牙。然后,打了一杯开水坐在座位上慢慢喝着。喝完一杯开水,刘昆感觉身上和心里都热乎起来。他又打了一杯。这杯是要带走的。他懂得充分利用一切不花钱的资源。在这里打开水是不花钱的,想喝多少喝多少。可是如果到了外面,想喝杯开水都是一件难事。
刘昆看了一眼电子屏幕,还差几分钟就七点了。他提着包走出了侯车室。
来到站前广场,刘昆马上感受到了严寒的威力。他已经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秋衣秋裤,他穿了两套在身上。不过,毛衣毛裤却都只有一件,只是在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马夹。手套呢,是那种干活戴的薄手套,根本无济于事,不过聊胜于无。鞋子是单鞋。他这身穿着显然抵御不了逼人的寒气。周围拉着行李箱的旅客,个个都穿着厚重的防寒服,戴着厚厚的手套,不少女人还戴着毛线帽子。
“找到活,一定得先买毛衣毛裤,还有帽子、手套,还得买双棉鞋。”刘昆在心中暗想。
他提着包拱肩缩背地快步跑向公交车站,上了一辆开往月坛方向的公交车。
公交车启动了。
“没票的乘客请买一下儿票。”售票员喊道。
刘昆根本没打算买票。他已经很多天坐公交车没买过票了。北京这里的公交车,在车上是不会查票的,只是在下车的时侯需要出示车票。这给刘昆提供了可乘之机。说句心里话,刘昆并不愿意逃票。只是现在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车快到月坛路公交站了。
准备下车的人都挤在门口,刘昆站在离门口稍远一点的位置,尽量避开售票员的视线。
公交车停下了,紧接着门打开了。
“下车的乘客请出示一下儿车票。”售票员喊道。
刘昆动作迅速地下了车。不过,售票员还是注意到了他。
“那位拿包的男乘客,请出示一下儿你的车票。”售票员把脑袋探出窗外冲刘昆喊道。
刘昆知道对方是在冲自己说话。不过,他并没有回头,快步走出了售票员的视线。
三
劳务市场就在月坛公园内。如果从正门进去,还要花一块钱的门票钱。不过,刘昆一般不走正门。他从公园地下的天外天市场进去。天外天是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位于月坛公园的地下。那里有一个出口就在月坛公园里面,无人值守。从那里进公园可以省一块钱的门票钱。刚开始的时侯,刘昆不知道这条小道。每次进公园都要花一块钱买门票。不过,现在他对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刘昆象往常一样走进了天外天批发市场。市场很大,里面有很多商铺。刘昆拐进了通向公园的小道。可是在出口那里,他遇到了两名男子。
“买票。”一名男子对刘昆说道。
“妈的,这里今天也有人守着。”刘昆在心中说道。看来公园方面已经发现了这个漏洞。
他很不情愿地买了票。
公园里的人已经不少了。到这里来找工作的都是外地人。北京人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找工作的。在这里所能找到的工作都 是一些本地人宁肯失业也不屑于干的低档活。
有些人手里拿着牌子,上面写着他们要找的工作,比如厨师、杂工之类的。
刘昆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也和刘昆一样,几乎天天在这里找工作,似乎找工作就是他们的职业一样。他们每年找活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干活的时间。不过,想在这种地方找到好的工作就象一个农民企图靠种地发大财一样难。他们中间的有些人,衣服单薄,总是弓着腰,缩着脑袋,双手插在裤兜里,不停地跺着脚,还不时地擤一把鼻涕,鼻孔那里露出长长的鼻毛。他们的头发又脏又乱,衣领和袖口的污渍清晰可见,裤子上油光光的。
刚在月坛公园这里找活没几天,刘昆已经从别人口中了解到北京这里还有另外两个劳务市场,一个在崇文门,一个在六里桥。和月坛公园这里一样,那两个劳务市场也是外地人找活的地方。不少时侯,刘昆因为在这里找不到活,心里着急,就想着到崇文门或者六里桥去看看,总想着那边的情况会好一点。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发现情况跟这边差不多。
“今天一定得找到活。”刘昆在心中说道。实际上他每天都抱着这种想法,可是每天都不能如愿以偿。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高。他不敢奢望能够找一个每天只干八小时,每个礼拜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作。他现在只求找一个猫冬的地方,只要管吃管住,月薪三百他也能接受。他不想再天天晚上住火车站了。
众人都在翘首期待,如同一群乞丐在期盼着施舍者的到来。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过来了,他具有很多老板的典型特征:身高体胖,脑袋大,脖子粗,肚子突出。
“老板,找干什么活的?”好几个男的凑到他跟前问道。
“找女的。”老板摆摆手说道。听口音,是地道的北京本地人。
在这里找活的外地人以男性居多,女的不是很多,并且出于女性的矜持,很多女的一般不会主动去询问老板。
几名女子正坐在草坪边上的铁围栏上。老板在她们面前停下了。
他以挑选商品的眼光仔细打量着她们。几名女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纷纷把脸扭向了一边。
“你们都想找什么工作?”老板开口问道。
“你找干什么活的?”一名女子反问道。
“饭店服务员你们干吗?”
“多少钱一个月?”
“四百。”
“一天干多长时间?”
“大概......十一个小时吧。”
几名女子都摇了摇头。
“时间太长了。”一名女子说道。
“时间长?你们是出来打工的,不是出来享受的。”老板颇有些愤慨地说。在他看来,一个外地农民工能有这样的一份工作干已经不错了,可是她们竟然还挑肥拣瘦,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老板无奈地离开了。被人拒绝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走了没几步远,他心有不甘地开口骂道:“操他妈的,嫌时间长,那干脆去当小姐挨操算了,又舒服又挣钱。”
几名女子都听到了。她们沉默以对。唉,自己是一个外地人,惹不起这些本地人。在他们面前只能低头忍让,忍气吞声。
“什么玩意儿?这样的人,给一千也不干。”等老板走远了,一名女子恨恨地说道,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附合。这种自命不凡的本地人,亏他还是北京人,一点也不懂得尊重别人,太没素质了。
来雇人的老板很少。偶尔有一个老板过来,还没等刘昆跑到跟前,已经被众人重重包围起来。刘昆根本挤不到根前。
“警察来了。”有人一边跑着一边叫道。
找活的人纷纷四散奔逃,如同惊弓之鸟。
刘昆也象很多人一样慌忙跑到公园的铁栅栏边。他先把包挂在上面,紧接着双手抓住铁栅栏上面尖角之间的空档,迅速翻到了外面,然后再把包取下来。整套动作快速流畅,几乎可以赶上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不过还是有一个小小的瑕疵。他的上衣被铁栅栏上面的枪头状尖角挂了一道口子。他不敢从进来时的小道出去,因为害怕那里有警察守着。就在一个月前,警察也是象今天这样突然来袭,刘昆随着一些人跑进了地下小道,可是却在那里遭遇了警察。他当时迅速转身往回跑,上到地面,他看到几名警察正在向这边赶过来。他当时也是象今天这样跑到铁栅栏边,翻过栅栏到了外面,躲过了一劫。当时真的是好惊险。如果被警察前后夹击,堵截在小道里,那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从那以后,每遇到警察来袭,刘昆再也不敢走地下小道了。
刘昆快步穿过马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确信自己已处于安全地带之后,他远远地观察着公园内外的情况。他看到公园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公园内有警察在巡视。
在本地政府看来,这帮人的存在实在影响首都的形象。他们中间的不少人,衣着寒酸,举止畏缩,长着一副劳苦脸型,皮肤粗糙黝黑,和那些衣着时尚、风度翩翩的本地人相比,他们没有理由不自惭形秽。他们出现在首都就象牛车走在长安街上一样,太不谐调了。他们破坏了城市景观,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警方经常对劳务市场进行清理,对找活的人围追堵截。如果被他们抓住,他们会把你送进收容所。那可是一个让很多外地人闻之色变的地方。
刘昆真的很羡慕那些本地人。最起码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在北京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根本不用担心被警察抓住后收容、遣送。而自己却象一只兔子一样,随时都在竖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总是担心危险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等到警察出了公园,上了警车离开之后,刘昆和那些散布在公园附近的找活的人开始慢慢向公园靠近,仔细观察公园内的情况,似乎里面还有某种潜在的危险。确信安全之后,他们开始以不同的方式进入公园。很多人翻越栅栏,当然也有不少人象刘昆一样走地下通道。很少有人走正门进去。那是要花一块钱买门票的。刘昆不愿翻越栅栏进去。他不想看到路人那鄙视的目光。
刘昆和不少人顺着天外天市场内的地下通道进了公园。这个时侯,早上守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冬天天短,下午四点多钟的时侯,太阳已经西斜。
“唉,今天又没戏了。”刘昆在心中叹道。
又一个老板过来了。好多人围了上去。刘昆也提着包跑了过去。
“找干什么活的?”好几个人问道。
“搬运工,搬家公司的搬运工。”老板又是一口京腔。
一听说是搬家公司,人一下子散去了大半。这可是重体力劳动。想想看,要经常把那些家具、家电搬上搬下,还不能磕着、碰着,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干得了的。
“怎么样,有意思吗?”老板问几个显然是在犹豫的人。刘昆也站在老板旁边,他也在犹豫。他想去,但又怕这种活自己吃不消。同时,他还担心工资的问题。他怕干了活拿不到工资。
“一个月多少钱?”有人问道。
“八百。”
“包吃住吗?”
“包吃包住。”
“工资能一天一结吗?”
“这可不行。我那里的工人,都是一月一结。”
“如果结不了怎么办?”
“笑话,我会少你们那点儿工资。”
可是,仅凭他这句话难以消除众人心中的顾虑。
看到这种情况,老板作出了让步:“这样吧,如果你们去干的话,可以给你们一天一结。”
几个人当即表示愿意去干。刘昆把心一横,决定去试试。八百块钱一个月不算少,这可比在饭馆里当杂工强多了。最有吸引力的是,工资一天一结,这是防止老板不给工资的最好办法。如果觉得这活儿不行,那么随时都可以炒老板的鱿鱼。
几个人出了公园,上了老板停在外面的车。
到了老板的搬家公司,天已经黑下来了。
几个人在那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二辆卡车回来了。车上下来了六个人,二名司机,四名工人。司机都是本地人。
老板让那四名工人带刘昆他们到住的地方去。
在经过一个菜市场时,那几名老工人让刘昆他们买点吃的东西带回去。
“这里不是包吃包住吗?”
“包住不包吃。”一名老工人说道,“住的地方有锅有灶,晚饭可以自己做。”
“妈的,这些老板总不说实话。”刘昆在心中说道。
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城中村里。房子是平房,又矮又小,还比不上刘昆老家的房子。外间是厨房,里间是睡觉的地方。厨房里又脏又乱,灶台上落着灰尘。灶台是烧柴禾的柴灶,劈柴堆在墙角。照明用的灯泡,光线昏暗。睡觉的房间里,除了一个大通炕外,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了。被子胡乱堆在炕上。
那几名老工人用柴灶做饭吃。外面这时起风了,炊烟倒灌进房间里,弄得房间里乌烟瘴气,呛得人咳嗽起来。刘昆赶快跑到外面去透气。
刚才经过菜市场的时侯,刘昆买了点手擀面和咸菜,准备做面条吃。如果早知道做饭用的是柴灶,他是不会自己做饭的。
吃过晚饭,众人上床睡觉。没有人洗脚。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脚臭味。刘昆本想洗洗脚,可是用柴灶烧热水太不方便了,再加上那么长时间都是在火车站过夜,没睡过好觉,此时真的好困,于是就只好作罢。
七八个人在一张大通炕上睡觉,虽然挤了点,可是刘昆觉得比起在侯车室睡觉要强多了。躺到床上没多久,他很快就睡着了。
四
第二天早上,刘昆被人从熟睡中叫醒了。
“起床了。”一名老工人对他说道。
洗脸、刷牙都没有热水。刘昆用水把毛巾打湿后擦了一把脸。其他人则是共用一个脸盆洗脸。他们是不在乎这个的。
众人走到搬家公司,司机已经在等着了。这时天还没有大亮。
众人上了车。老工人坐在驾驶室里,刘昆他们几个新来的坐在车厢里。
汽车启动了。
今天的风很大。虽然车厢里铺有毛毡,可以拿来盖在身上,可是寒风还是会从毛毡下面钻进来。刘昆身上与车厢接触的部位,一片冰凉。脚更是被冻得生疼。一路上,他不住地颤抖着。在大冬天坐这种敞蓬车可真不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汽车停下了。刘昆扯下了盖在身上的毛毡。
这里是一个小区。他们今天的第一趟活就从这里开始。
客户住在五楼,没有电梯。因为这种情况,老板在谈价钱的时侯,将价钱抬高了一百块。他是一个很会做生意的人,头脑灵活,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提高收益的机会。
把那些桌子、柜子、沙发、冰箱、彩电、洗衣机从五楼搬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他搭档的是一位老工人,他已经干了半年多了。两人抬着一个柜子走到二楼的时侯,刘昆实在坚持不住了。
“咱们停一下吧。”刘昆气喘吁吁地说道。
“赶快走吧。一个大小伙子,连这点活儿都干不了。”对方嘲笑道。
这话让刘昆非常生气。他硬是把柜子放下了。刘昆承认自己没有对方能干,可是他认为这不能成为对方嘲笑自己的理由。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
在将柜子往车上抬的时侯,刘昆的手被挤了一下,痛得他“哎哟”了一声。手上破了皮,流出血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纸按在伤口上止血。
“快点,快点。”他的那位搭裆不耐烦地催促着。
那位本地的胖司机可就远没这么客气了,看到刘昆站在那里,他气势汹汹地大声骂道:“你他妈的傻逼呀,在那儿磨蹭什么?”
刘昆的那位搭裆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刘昆心中顿时蹿起了一股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他真想指着对方的鼻子将其大骂一顿。这种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真应该教教他如何尊重外地人。不要以为自己是北京人就很了不起。芸芸众生都是平等的。本地人不是贵族,而外地人也不是贱民,可以任人斥骂。要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过,刘昆心中的怒火最终没有发作出来。他现在已经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了生存,他必须得忍耐。
刘昆早上就吃了几根油条。这种重体力劳动很快就耗尽了那几根油条所能提供的能量。十点多钟的时侯,他已经感到饥肠辘辘了。随后,他简直就是在硬撑着干活。抬东西的时侯,他感到胳膊疲软无力,两腿都在打颤。他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量都在散失,而他竭力要把这散失的力量重新聚拢在一起。
那个让他讨厌的胖司机注意到他的疲态,又一次地大声斥骂:“你看你那个熊样,真你妈废物一个,白长那么大个儿。”刘昆想开口反击,可是现在连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下午两点钟的时侯,众人终于吃上了午饭。在一家小饭馆,刘昆要了两屉小笼包。他实在太饿了。
“操,干活不行,吃的倒挺多的。”那个本地的胖司机揶揄地说道。
“我总得吃饱吧,况且我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没吃你的。”刘昆忍无可忍地回敬道。
胖司机没想到看似温顺的刘昆竟敢顶撞自己。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并且恼羞成怒。他一直习惯于对这帮外地民工颐指气使。
“一个臭外地的,也敢跟我叫板。”胖司机在心中说道。他抬头怒视着刘昆,目光如刀。刘昆毫不示弱地对视着他,脸上还带着轻蔑的冷笑。胖司机从刘昆的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愤怒与强硬。这不是一个为了生存可以一味地忍气吞声的人。如果激怒了他,将会弄得自己更加难堪。
晚上回到搬家公司,已经七点多了。老板正坐在火炉边喝水,一点也没有给刘昆他们结工资的意思,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昨天的承诺。这些当老板的就是这样,找人的时侯,拍胸口打保票,信誓旦旦。可是到了该给钱的时侯却装糊涂。你不说,他是不会主动提及的。
“老板,我们今天的工资该结一下吧。”刘昆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刘昆可以为了生存而忍气吞声,可是在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是毫不含糊的。
“别人都不吭声,就你长了舌头会说话是吧?”老板一脸不悦地说道。
刘昆真搞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话并没有任何越轨和过分之处,何以会让老板不乐。工资一天一结,这是老板的承诺。自己只不过是在提醒老板履行承诺。
“昨天你找我们来的时侯,说好了工资一天一结。再说,我们现在都没钱,这里又不包吃。”
“你要钱倒是挺积极的,可是我听别人说,你干活可不行啊。”
“妈的,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进馋言。”刘昆在心中暗想。
“你不要听别人说,别人可能对我有偏见。今天上午干到十点多钟我就饿了,后来一直饿着肚子干到下午两点。这么辛苦,还有人编派我的不是。”刘昆的语气中带着激愤。
“好了好了,我先给你们几个新来的每人十块钱吃饭。”老板说道。
这和老板昨天的承诺差距很大。唉,找一个能够信守承诺的老板可真不容易。在很多老板看来,农民工就如同地上的灰尘,微不足道,可以随意对待。至于说到尊严,那只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谈尊严。农民工嘛,一帮土老冒,有碗饭吃就不错了。
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十块钱,刘昆心中很是酸楚。这哪里是打工,简直就是在乞讨,而自己分明就是一个乞丐,甚至连乞丐都不如。最起码当乞丐的不会象自己这样授人以柄,任人摆布。
第二天还是这样,向老板要钱再次惹得老板不悦,最后还是只要到了十块钱。
刘昆决定不干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向老板要钱时如同是在求他施舍,而且这种施舍是一种嗟来之食。
五
“起床了。”第三天早上,一名老工人把他推醒之后对他说道。
“我不干了。”刘昆说道。
他想多睡一会儿再走。离开这里之后,他很有可能又要在火车站过夜了。这里虽然睡的是大通炕,但总比睡在侯车室要强。可是其他人走了之后没多大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已经来催着他走了。刘昆推测她是老板娘。
提着行李走进搬家公司,屋里除了老板之外,还有一名老工人。
“老板,我不干了。”刘昆对老板说道。
“那你滚吧。”老板冷冷地说道。
“那你把我的工资结给我。”
“你就干了两天还想要工资?”
那个老工人这时侯插话了:“你说走就走,给人撂挑子,老板不让你赔偿损失就不错了,你还敢向老板要钱。”
这可真是强盗的逻辑。跟这种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对方也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为了生存,也许他很多时侯不得不迎合老板,说一些违心的话。可是此时此刻,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外地人向老板讨要自己的血汗钱时,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这就是为虎作伥了,是不可原谅的。
刘昆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天空是铅灰色的。风很大,吹得空气中都是灰蒙蒙的。路边光秃秃的大树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晃,不时能听到枯枝断落的声音。
在公交车站,刘昆上了一辆公交车,他的目的地是月坛公园。这次他又没买票,又打算逃票。
“今天找不到活的话,晚上又得在火车站过夜了。”站在车上,刘昆在心中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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