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毫不吝啬地向地球输送着光和热。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地里的玉米被太阳晒得叶子都有些发黄了。刘昆左手挽着一个竹筐,右手不停地摘了茄子往竹筐里放。他的脸和胳膊被晒得黝黑。身上出了很多汗,粘乎乎的,很是难受。更难受的是茄子秧蹭到皮肤上,引起皮肤瘙痒难忍,并且越抓越痒。此外,还要小心被茄子蒂上的刺扎到手。很显然,这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情,对刘昆来说尤其如此。他一真讨厌干农活。在他看来,干农活不仅累,而且还挣不到什么钱,仅能填饱肚子而已。如果去外面打工的话,随便找个什么工作都比种地要强。虽说现在种地不再缴农业税,并且种地还有补帖,可是对刘昆来说,种地仍然是一件缺乏吸引力的事情。他们村平均每人不到一亩地。为了提高收益,刘昆的父亲刘老汉几年前开始种菜。虽说种菜比起种庄稼能多挣点钱,可是比起种庄稼来要辛苦得多。现在种庄稼,从耕地、播种到收割,都已实现了机械化。可是种菜呢,和以前相比也没什么两样,仍然是靠人工劳动。据刘昆所知,附近一些早年种菜的菜农,近几年都纷纷改行了。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干这个又累又挣不到什么钱。
刘昆的父亲刘老汉之所以现在干种菜这种又累又不挣钱的事情,仅仅是因为干这个比起种庄稼,收益要稍微高一点。如果不是因为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已经过了外出打工的年龄,他真想外出打工,多挣点钱,为儿子刘昆成家做好准备。他有三个儿子,刘昆是老大。老二刘江已经结婚了,老三刘亮刚刚大学毕业,现在正准备考公务员。最让他发愁的就是刘昆。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农村很多这个年纪的人,小孩都快小学毕业了。老二刘江比刘昆小两岁,可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刘老汉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刘昆早点找个对象,成个家。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刘昆这辈子就得打光棍了。在农村,打光棍可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如果刘昆娶不到老婆,别人不仅会嗤笑刘昆,还会嗤笑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河南农村,给儿子娶老婆是做父母的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只要刘昆一天没成家,刘老汉就一天不会安心。他希望快点完成这个任务。那样自己就可以功成身退,含饴弄孙了。为了刘昆的婚事,他现在可以说是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不管是在田间地头,还是走在路上,只要遇到认识的人,他总是主动跟别人搭讪,套近乎,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曲意逢迎,然后很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刘昆的终身大事上,让别人帮忙给刘昆介绍对象。每到逢集在集市上卖菜的时侯,遇到一些碍于熟人情面,不好拒绝,因而随口答应他为刘昆介绍对象的人,他总是讨好地把菜送给别人,不收菜钱。为这个,老伴没少数落他。可他却依然我行我素。他深知舍不得娃子套不到狼的道理。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只要能给儿子娶个媳妇,不要说一点菜钱,就是把地里种的菜全部送给别人也是值得的。
摘完了茄子,刘昆和父亲又摘辣椒、豆角、黄瓜和西红柿。
太阳逐渐西沉,威力逐渐减弱,最后完全从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光线开始渐渐变得暗淡起来。这时侯,地里的蚊子开始肆虐起来,刘昆的胳膊上被叮得起了好几个包,虽然不痛,却很痒。有时侯一张嘴,蚊子还会飞进嘴巴里。有两次,蚊子甚至飞进了他的眼睛里。这些可恶的小动物,虽然不至于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却会影响人的情绪,让刘昆本来就不好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上个月刚回来的时侯,看着田地里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听着蛐蛐的欢唱,刘昆当时非常的欣喜。然而这种欣喜并没能持续多久。这就如同一个中国人,偶尔换换口味,吃一次西餐,感觉挺好吃,可是连续吃几天,很快就会吃腻了。他会觉得还是老婆做的梅菜扣肉好吃。对于刘昆来说,虽然他是在农村长大,可是他更喜欢城市。自十八岁第一次外出打工到现在,他只回过一次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漂在外面,辗转去过很多地方——东莞、广州、北京、天津、杭州……。他从小就向往城市,一直渴望着能够成为一名城里人。可是他发现,在很多城市,象他这样的外地人,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简直是一个奋斗终生都无法实现的梦想。他这样的外地人,和那些本地人相比,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过的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城市生活的多姿多彩不是属于他这种人的。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边看着一边舔着嘴唇。那些城市里的本地人,他们是多么的幸福啊。他们不用在“血汗工厂”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也不用顶着如火的骄阳在脚手架上挥汗如雨。他们不会象农民工那样住八个人一个房间的集体宿舍,更不会象农民工那样为了养家糊口,背井离乡,忍受与家人分离的痛苦。他们讲究生活质量,追求生活品味。在他们当口中的很多人看来,很多农民工的生活已经达到了人类生理和心理所能承受的极限。如里换了是他们,早就绝望自杀了。而这些其貌不扬的人,竟然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生活。不得不佩服他们的坚韧。
实际上,刘昆很早就发现靠打工是无法实现成为一名城里人的梦想的。当初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刘昆就开始了流浪和漂泊的生活,不断地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之所以这样,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寻找可以让自己成为一名城里人的机会。他不想象很多农民工那样为了一点可怜的收入而在工厂或者工地消耗掉自己宝贵的青春。他要趁着年轻去寻找机会。他要在城市立足,过上城市人那样的幸福生活。然而城市能够提供给一个农民工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更多的只是充当廉价劳动力的机会。每个城市都一样。好的机会是轮不到外地农民工的。在许多城市,很多农民工的生存状况会让每一个善良的人洒下热泪。漂在外面的这么多年,刘昆都记不清楚自己换了多少个工作了。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份工作能让他干满一年。有时侯,他一个星期能换三份工作。这并非是因为他缺乏耐性,而是因为这些工作都不能让他看到希望,只能让他感到抑郁和无奈。独自一人在外面漂泊,刘昆饱尝人世辛酸。他受过骗,挨过饿,进过收容所,深刻体验了农民工在城市生存的艰难。他经历的一切足以写成一本长篇小说,名字就叫《苦难的历程》。实际上,刘昆也确实作过写作方面的尝试。他以自己的经历和见闻作为素材写过一些小说。他自认为写的很不错,比很多杂志上那些低俗不堪的作品要强得多,可是却得不到编辑的青睐。这使他创作的热情渐渐消退了。
青春在漂泊不定的日子中流逝,而幸福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刘昆为此感到焦虑和深深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无法实现成为一名城里人的梦想。他不想永远漂在城市,不想永远做农民工。他毫不怀疑地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如果不能过得幸福、快乐,生活也就毫无意义了。而农民工的生活显然是与幸福、快乐相差甚远的。现实让他感到迷茫和怅惘,并且经常让他产生一种沉重和巨大的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改变命运了。自己人生的格局已经尘埃落定,再怎么挣扎和折腾也无济于事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昆接触到了股票,并为此激动了好几天,认为自己绝处逢生,找到了一条出路。他狂热地认为,只有在股票投资上,自己才能实现命运的逆转。他开始着了魔似的研究股票投资。可是几年下来,刘昆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亏了两千多块钱。他变得彻底地颓丧起来,很多晚上要靠着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后来,他又在彩票上找到了新的精神支撑,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来研究彩票。他也知道中大奖的机会很渺茫。可是却又认为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然而,买了几年彩票,他只中过几次几十块钱的小奖。
城市无疑是精彩纷呈的,可又是冷酷无情的,就象一名妙龄女子,虽然艳若桃花,然而却冷若冰霜。自己苦苦追求,对方却不为所动,始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让人不由得仰天长叹:“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可是即便这样,他仍痴心不改。很多时侯,他去超市购物,看到周围都是城市人,他们和自己一样在挑选商品。排队等待结帐的时侯,自己就站在他们中间。还有的时侯,他在饭馆吃饭,旁边桌上坐的都是城市人。他们和自己一样吃一口菜,喝一口啤酒。更多的时侯,他和城市人一起挤公交车。站在车上,他的前胸贴着城市人的后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旁边的城市女人脸上的每一个雀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每当这些时侯,他感觉城市人的生活似乎离他很近,自己就生活在他们中间。可是,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自己和那些城市人身上,分别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分属于不同的阶层。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这么多年来,刘昆只能以一种卑微的方式漂在城市,无法落地生根,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愿回到农村老家。城市有他向往的东西,即便得不到,能够近距离地看着,心里也舒坦。望梅止渴也可聊以自慰。而农村,他认为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不喜欢农村。在现在的农村,从土地上获得的收入远远满足不了生活所需,并且刘昆对种地一点也不在行。如果呆在农村,他很怀疑自己能否生存下去。农村的土路,一到下雨天就泥泞难走。镇上的集贸市场,商品的种类也远远不能与城市相比。此外,农村没有公园,没有自来水,没有大型书店和商场。可是这些都不是他讨厌农村的主要原因。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农村法制力量的薄弱和社会公正的缺失。这使得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体现得更为直接,更为赤luo裸。在他们村,有赵、李两大家族。两大家族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并且都有人在村里面当村干部。而这两大家族又通过联姻实现了强强联合。〈联姻作为一种政治手段在历史上曾被中外的政治家们广泛地使用过。可是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竟然能象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一样深谙此道。〉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明白,小户人家千万不要和那些势力强大的家族发生冲突,否则吃亏是必然的。可是不幸的是,刘昆家在二十多年前与邻居李家因宅基地问题发生了冲突,对方当时硬让刘昆的父亲刘老汉把本属于自家的宅基地让出来。父母据理力争,可是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对父母大打出手。父亲遭多人围攻,母亲被按在污泥中打得她高喊救命。就连他当时已经六十岁的奶奶也被推倒在地。当时刘昆只有六岁,弟弟刘江才四岁。两人惊恐地躲在门后。刘昆当时甚至担心那些人会不会冲进来,把弟弟和自己打一顿。父亲最后被打得在医院里住了好长时间。出院之后,他去找派出所,派出所根本不受理,让父亲去找村委会解决。然而村委会是由赵李两大家族把持着。就这样,打人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几年之后,两家再起争端,最后又是以父母被打而告终。小孩子的心理是非常敏感的。家族势力的肆无忌惮让刘昆从小就缺乏一种安全感。他记得小时侯走在路上,一看到对方家族的人,他就心生畏惧,心惊胆战,手足无措,眼睛不敢正视对方。有很多时侯,他绕道而走,竭力避免与对方狭路相逢。有时实在绕不过去,在相遇的时侯,他尽量拉开与对方的距离,低眉垂首地匆匆而过,而对方家族的人,无论是男女老幼,在路上与自己或家人相遇的时侯,个个都是神情倨傲,面挂寒霜,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得意。由于两大家族的联姻,与一个家族发生冲突,等于同时与两大家族为敌。在村子里,刘昆总有一种强敌环伺的感觉。刘昆非常明白自家的弱势地位,他懂得弱者的生存之道。在强者面前,弱者只有退让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很多时侯不得不牺牲尊严,毕竟保护自己是万物生存的首要法则。虽然已经早就确立了自己家族的绝对优势地位,可是对方却还不罢休,总要制造点事端来显示自己的支配地位。在他们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是教唆之下,他们的小孩也变得非常蛮橫霸道。很显然,他们也明白自己家族的优势地位。有时侯,他们无端地辱骂刘昆,而刘昆也只能忍气吞声,内心的压抑和愤懑难以言表。刘昆曾深入分析过人类的这种恃强凌弱的丑恶心理。他觉得这是人类动物性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人类内心深处强烈的表现欲和可怜的虚荣心。这就如同有些人喜欢炫耀财富,有些人喜欢炫耀权力。而农村这些大家族,既没有巨额的财富,也没有显赫的权力。他们通过对弱者施以尖牙利爪来获得心理上的一种满足感。他们喜欢看到弱者在他们尖牙利爪的蹂躏之下痛苦呻吟的惨状,并视此为赏心乐事。强者为自己的主宰地位而洋洋得意,可是弱者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仇恨也会愈积愈多,一旦爆发,将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文明社会绝不能允许这种现象的存在。中华文明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可是丛林法则却仍然在发挥作用。
家庭的艰难处境让刘昆变得敏感、畏怯、内向、忧郁和愤世嫉俗,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由此可见,童年时代的经历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深远的影响。一个人性格的基调其实早在童年时代就已经确立了。多年以后,刘昆意识到了自己的性格是一种缺陷性的性格,这种缺陷性的性格给他造成了很不利的后果,让他的生存变得异常艰难。更要命的是,这种缺陷性的性格靠自己的理性根本摆托不了。追根溯源,刘昆认为自己这种缺陷性的性格就是由于幼年时代家庭的艰难处境造成的。这让刘昆对农村更是深恶痛绝。
有感于自家在村子里的艰难处境,刘老汉当年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刘昆三兄弟走出农村。在这种地方生活,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幸福和快乐可言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一辈子在家族势力的阴影之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农村,读书无疑是跳出农门的最佳途径。因此,刘老汉对刘昆三兄弟的学业非常重视,经常亲自监督刘昆三兄弟学习。每逢假期,别的小孩都在一起玩乐,刘昆三兄弟却被要求呆在家里学习。有时侯,就连除夕之夜,他们也不能出去玩。那时侯,刘昆最希望父亲不在家,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跑出去玩。很多时侯,父亲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跑出去玩了。可是有时侯正玩到兴头上,又会被父亲叫回去。如果他们在学习上的表现不能让父亲满意,就会遭到疾言厉色的斥骂。刘老汉深信自己严格的教育必能让儿子们成材。他希望儿子们将来都能考上大学,都能在城市生活。在那里,公平和正义会让强者的尖牙利爪受到限制,而弱者也会有一种安全感。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那种拔苗助长的教育方式最后却是适得其反。刘昆后来变得越来越内向和孤僻,还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一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经常困绕着他,并让他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他经常会为诸如应当怎样安排时间这样的问题日复一日地考虑很长时间而没有结果。这些问题让他一筹莫展,头痛欲裂,欲罢不能。不光如此,他还整天郁郁寡欢,多愁善感。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学习成绩自然是每况愈下。高考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父亲让他复读,他却坚持要外出打工。他明白以自己的精神状态,再复读下去也没用。多次劝说无效之后,父亲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在此之前二弟刘江已经因为对学习的厌恶而辍学了。刘老汉对兄弟二人的表现非常失望,他本来对两人是抱着很大期望的。在他看来,两兄弟学业上的失败已经让他们失去了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的唯一机会。他们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了。然面刘昆当时却不以为然,年少气盛的他认为“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觉得外面有的是机会,父亲的粗暴教育所造成的逆反心理让他当时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他要证明给父亲看,没有考上大学,照样可以混得很不错,甚至可以混得更好。然而现在看来,自己真是错了。年轻人总是心比天高,不知世道艰难,总以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切皆有可能。他们总认为,人类既然可以登上月球,可以将探测器送到火星,那么改变个人的命运不过是小菜一碟。可是等到他们经历了失败与坎坷之后,他们就会发现,自己与梦想之间的距离简直比地球到火星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刘昆也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他如同夸父追日一样一直在追逐梦想。夸父至死也没能追上太阳,而自己呢,现在已经耗尽了青春,已经不再年轻,可是梦想依然是水中月,镜中花。为了追逐梦想,他现在仍孑然一身。有时侯在月白风清的夜晚,看着河边那些卿卿我我、相依相偎的年轻男女,他顾影自怜,不禁迎风洒泪,对月伤怀。实际上,对刘昆来说,如果他早作打算的话,找个女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比起实现他的梦想来,要容易得多。早在十多年前,老家这边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在南方的工厂上班的时侯,也有女孩子主动向他示爱。可是他呢,害怕一旦结了婚,受家庭的拖累,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样的话,他的命运也就从此尘埃落定了。他把自己的梦想看得高于一切。并且他直到现在仍然毫不怀疑地认为,如果不能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那么即使结了婚,也不会幸福。在他看来,幸福的婚姻固然是人生幸福的一个重要方面,可是如果没有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作为保障,婚姻的幸福也就无从谈起。看看现在的农村吧,不少夫妻,丈夫长年在外面打工,妻子留守在家,各自饱受孤独与寂莫的煎熬,成为现代版的怨夫别夫,象牛郎织女一样每年只能相会一次,每次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然后又是离别和漫长的等待。婚姻就是以这样一种聚少离多的方式存在着。刘昆曾接触到一些独自一人在外面打工的农民工,妻子长期不在身边,实在抑制不住生理上的欲望,不得不从风尘女子那里寻求慰藉。刘昆不会象道学家那样指责他们。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罪恶。他了解马斯洛的学说,知道人类需求的最低层次就是生理和生存需要。他们不过是在满足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最低层次的需求。并且很显然,他们这样做没有侵犯到任何人的利益。至于说没有通过正常途径,那也是现实所迫。唉!当今的社会现实,已经把原本很平常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奢望。夫妻两人在一起生活,原本是很平常的现象,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可是现在的农村,很多夫妻却是两地分离,长相厮守已经成了一种奢望。天哪!这就是婚姻吗?他不想自己的婚姻是这样。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岂能在孤独与思念中苦苦煎熬。
为了自己的梦想,刘昆极力抑制对异性的强烈欲望。这实在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也渴望异性的抚慰。刘昆喜欢看书,他读过很多中外的文学名著。很多经典作品对爱情的经典描写曾感动得他热泪盈眶。他也渴望爱情。不过,他并不指望自己的爱情能够成为千古之恋,象书中描写的那样经典和永恒。他也不敢奢望自己的另一半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他只求能够找到一个真正的红颜知己,并且能够与之长相厮守,白头偕老,而不是象农村很多夫妻那样天各一方,家不成家。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鬼话。“千年等一回”更是扯淡。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一年等一回已经让人不堪忍受。夫妻当比翼双飞,怎能劳燕分飞。
刘昆毫不讳言自己对异性的渴求。爱情是更高层面的东西,而他对异性的渴求很多时侯只是停留在原始的肉欲方面,跟爱情无关。他日复一日地抑制着内心的欲望。他渴望与女人接吻、互相抚摸、做爱。走在路上,他喜欢欣赏女人,欣赏她们的容貌、身材和走路的姿势。他常常盯着那些行走中的女子不停翘动的浑圆臀部看上好久,而对方却浑然不觉。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更是让他着迷。她们裸露出来的部位对他来说是绝佳的风景,难挡的诱惑。那深深的乳沟,走起路来上下颤动的ru*房,还有那白皙、光洁的双腿能够迅速撩拔起他的欲望,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恨不能一亲芳泽。不过望梅止渴,也可聊以自慰。他喜欢看黄色书籍,喜欢上色情网站。可是这些东西不仅不能消减他心中的yu火,反而起到了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晚上躺在床上,他常常会进入xing*幻想中,同时伴随着手yin。这是他宣泄欲望的主要方式。有时侯,他在忍无可忍的时侯,也会偶尔去按摩店找小姐。不过想从她们那里寻求真正的慰籍是不可能的。她们不是有情有义的茶花女。她们只看重钱。她们不会去抚慰你。她们讲究办事效率,只求你快点完事,然后好去迎接下一位客人。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这只是交易,她们完全有权利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虽然刘昆自己认为找小姐并不是什么罪恶。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法律不会因为他的意志而改变。有一次,他找小姐被警察抓了个正着。警察罚了他一千块钱,当时一千块钱可是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啊。自那以后,他好长时间没去找小姐。他曾想买个充气娃娃,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性饥渴。可是漂在外面,住的是集体宿舍,没有个人的独立空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种念头只能打消了。
〈二〉
天色黑下来了。刘昆和父亲一起将摘下的菜装上拖拉机。这台东方红拖拉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刚买回来的那几年,这台拖拉机是他们全家的骄傲。那个时侯,全村只有三台拖拉机。这台拖拉机是父亲的挣钱机器。早些年,父亲开着它为别人耕地、脱粒、拉沙。现在,它已经破旧不堪了。车头上的外壳早已没有了,上面附着一层厚厚的污渍,是油和灰尘的混和物,轮胎磨损严重。后面的车厢是后来又换的,可是现在也已油漆脱落,锈蚀严重。车厢相对于前面的车头来说,显得太大,让人有种小马拉大车的感觉。
刘昆和父亲合力发动了几次才将拖拉机发动起来。它实在太旧了,发动机已经不好使了,每次发动起来都很困难。
父亲开着拖拉机慢慢前行,刘昆坐在车上。他不会开拖拉机,也不愿意学。如果是汽车,他倒愿意学学。对农村的一切,他都不感兴趣。
刘昆感觉父亲就象这台拖拉机一样,早已过了使用年限却仍在超负荷运转着。
刘昆的父亲刘老汉十六岁时,出身于地主家庭的父亲被批斗致死。为了谋生,他远赴新疆,干过很多苦活累活。他也曾想改变命运,为自己,也为下一代。然而那个时代比起现在更让人绝望。在那个时代,很多农村人一出生,他们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了。刘老汉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不过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他曾对刘昆寄予厚望。然而刘昆却让他失望了。在他看来,刘昆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了。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刘昆走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他没有象别人一样娶妻生子,然后挣钱养家,而是浪迹天涯,四处漂泊。他知道刘昆不想认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已错过了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
到了家,三弟已经将饭菜做好了。他刚刚从一所大学毕业,现在正准备考公务员,整天在家里忙着应对考试。他的未来还没有最终尘埃落定。
母亲正在哄着二弟的两个小孩吃饭。两个小孩,大的八岁,小的还不到一岁,现在都成了留守儿童。两个小孩都挺活沷好动。他们已经习惯了父母长期不在身边。
晚饭是馒头、大米稀饭和炒茄子。这比十多年前要强点。十多年前,菜没有这么多,并且炒菜的时侯油也没有现在放的多。可是在刘昆看来,这样的伙食还达不到城市居民八十年代的水平。这还仅仅是从吃的方面来比较。如果从休闲时间和休闲方式方面来看,农村与城市的差距就更大了,几乎可以达到三十年。三十年前的城市居民八小时之外可以唱歌、跳舞、看电影、逛公园……。可是在这里,现在唯一的娱乐场所就是茶馆。人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喝茶,而是去打牌、打麻将。当然了,这种娱乐是要带点彩头的。毫无疑问,农村只是一曲简约的二胡小调,而城市则是一台精彩纷呈的大戏。可是在这台大戏中,粉墨登场的都是城里人,自己只能在后台充当杂役,连上台跑龙套的机会都没有。
刘昆家的房子和现在的农村很多人家一样是二层楼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种生活理想现在在农村已经实现了。不光如此,很多人家都购置了手扶拖拉机、摩托车、电动车、洗衣机、彩电。然而刘昆却悲哀地发现,这一切——房子、家具、家电,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摆设,都在闲置着。他们在外面打工,干的都是城市人宁肯失业也不愿去干的脏活、累活、危险活,很多时侯还要象犯人一样遭受着苛刻的管制。每个人所拥有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压缩到了极限。他们把如此含辛茹苦挣到的钱拿来在农村老家盖房子,购置家具和家电。虽然他们在外面节衣缩食,但在这些方面,他们可是舍得大把花钱的,谁都不甘落后。毕竟这里才是自己的家。他们要把自己的家经营好。家里的一切——足够大的房子,还有家具、家电,这些——属于他们的劳动成果,他们甚至常常引以为傲,可是他们自己却常年漂在外面,无法享受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是多么的荒谬啊!然而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吃过晚饭,刘昆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台电脑。这是刘昆上个月刚回来的时侯买的,还装了宽带。
电脑可以帮助他在这远离城市的地方了解城市。不过,刘昆买电脑主要不是为了这个。他主要是用电脑写小说,然后上传到一些文学网站上。这是他几个月前偶然发现的一条赚钱的路子。
几个月前,刘昆还在天津。有一天,他在网吧上网,偶然进入了一个文学网站。这才知道,原来现在竟然有很多人在网上写小说。这让他眼前一亮。他原来也曾有过靠写作谋生的尝试,多次向一些杂志投过稿。虽然最后都杳无音迅,并且他最终停止了这方面的努力,可是他一直坚信自己在写作方面是有天赋的。
他从网上了解到,现在很多人把网络写作当作自己的职业,以此为生,维持着相当不错的生计。刘昆心中的希望之火再度被点燃了,并且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网络写作的魅力在于,即便你是一个无名之辈,你的作品也也能很快在网上发表,能够被很多人看到。如果看的人足够多,你可以申请收费。如果被杂志或出版社的编辑看中,还有发表在杂志上或者是出版成书的可能。而传统写作,你的作品必须首先过了编辑这一关才有发表的可能。他想在写作方面再尝试一次。他觉得这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他准备拿出破釜沉舟的气概,背水一战。
刘昆对自己的处境非常了解。他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进,不能在城市立足;退,也无法在农村安身。这就象一支劳师远征的军队,与敌军相持了很久不能取胜,已经师老兵疲了。进不能胜,退呢,后方又被另一股势力袭占,已经退无可退了。处在这样的困境中,唯有出奇才能制胜。刘昆也打算出奇制胜。他要靠写作改变自己似乎已经尘埃落定的命运。这是败中求胜的一招,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想法,刘昆这次还不会回来的。在天津,他主要是干些零活,在一个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和很多外地人租住的房子一样,刘昆租的房子同样是狭小、潮湿,墙皮大片脱落,屋子里总有一股霉味。如果要方便的话,小便可以在屋里解决,然后倒进门外的下水道。而大便就只能去公共厕所了。那里每天早上是高峰时段,上厕所是要排队的,甚至发生过为争抢蹲位而打架的事。后来因为拆迁,大片房屋包括厕所被推倒。如果大便的话,晚上可以在废墟间解决。白天呢,只能步行去一公里外的一家超市的卫生间解决。唉!作为一个农民工,生存空间竟然狭小到连大便的地方都没有。有时侯看着那些在废墟间觅食的流浪狗,刘昆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它们因为拆迁而被主人遗弃,每天在垃圾堆上寻找食物,浑身脏兮兮的。还有人专门捕杀它们,将它们宰杀、剥皮之后变成盘中美味。刘昆真正明白了丧家之犬是什么意思。自己不也是一条丧家之犬吗?他渴望能够在城市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渴望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生命是神圣的,是至高无上的,应当以一种体面和庄严的方式存在着。
刘昆本想在天津实践自己的想法,可是又觉得局促的空间会限制他的灵感。再说了,自己住的那种出租屋,没有什么安全保障,外人可以很轻易地破窗而入,任何稍微值钱的东西都不能放在里面。
刘昆打开电脑,开始敲击键盘。
为了自己的计划,刘昆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五笔打字。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不看键盘在电脑上快速地打字了。而原来他以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这个良好的开端让他信心大增。他把一切能够利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写作。他的作品都是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作为素材的。他喜欢现实的东西,他的创作也是遵循这一原则的。他要把自己的梦想、努力、失望、无奈,用文字倾诉出来。他所写的每一行文字都倾注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他要用自己的作品去感动别人。
刘昆也看过一些大受读者追捧的网络小说。可是这些作品并没能让他高山仰止,反而让他觉得名不符实。他相信自己的鉴赏力。这些作品内容低俗,粗制滥造,只是作者凭空臆想的产物。他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喜欢这样的作品。他觉得自己的作品远胜过它们。有时侯,他甚至产生了一个颇为自负的想法,他要用自己的作品向读者展示,什么才叫真正的文学。
实际上,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已经受到编辑的好评了。他现在正在写一部长篇。每天晚上他都要写到困意袭来,实在写不下去的时侯才停手。今天晚上也不例外。
躺到床上的时侯,刘昆看了一下手机,已经十二点了。“命运还有转机,还没有尘埃落定。”刘昆在心中说道。
〈三〉
第二天早上还没起床,父亲过来告诉他:“刚才一个媒人打电话说,今天有一个姑娘过来,你早点收拾收拾。”
刘昆对这事儿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自己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现在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正在创作的那部长篇小说上。他认为只要自己在写作上能够获得成功,那么找对象也就不是什么难事。即便自己年龄大点也不是问题。女人也会理性地考虑问题。嫁给一位年龄比自己大的成功人士要远胜过嫁给一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打工青年。成功人士可以让自己免受背井离乡和相思离别之苦,仅此一点,就对她们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可是现在,自己尚未成功。在很多人眼中,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一个失败者对于女人是没有吸引力的。
婚姻现在是刘昆不能不考虑的问题。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无论自己能否在写作上获得成功,都需要女人相伴。凡事要向最坏处去想,向最好处去努力。如果这最后一次努力不能成功,那么他只能赶快结婚成家了。他可不想两头落空,一方面梦想成为泡影,另一方面,原本可以象别人一样轻松拥有的东西也没有得到。
吃过早饭,刘昆骑车来到了镇上。
父亲正守在菜摊跟前。
今天是逢集,可是大街上的人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现在青壮年大都在外面打工,来赶集的主要是一些妇女和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现在的集市远没有早些年热闹了。这种冷清的局面要一直持续到春节之前才会有所改变。到了那个时侯,很多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记忆当中那种熙熙攘攘的赶集场面又重新出现了。
站在父亲的菜摊前,刘昆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当年,他可是抱着一种“不破楼兰誓不还”的气概从这里走出去的,可是十多年后,他又回到了这里。这就象一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可还是挣不脱系着它的那根线,最终还得回到起点。从起点出发,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起点。“难道一切都是定数。”刘昆有时侯会在心中这样想。
在外面漂泊了十多年,他没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现在总有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今天如果不是相亲的话,他是不会到街上来的。他怕碰到熟人。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和凄惶。这是中国人的天性使然。他们总是竭力向别人展示自己风光的一面,而对于辛酸和不幸,却又总是藏着掖着。
媒人来了。父亲满脸堆笑地向他打招呼。刘昆赶忙敬烟,还掏出火机给他点烟。刘昆本不抽烟,口袋里的烟和火机是为今天相亲特意准备的。
“走吧,她们在河边等着。”媒人猛抽了一口香烟说道。
刘昆骑上电动车,和媒人一前一后向河边驶去。媒人是刘老汉的小学同学。不过他给刘昆说媒并非是出于和刘老汉的同窗之谊。在这里,媒人说成一门亲事,男方会给五百元的谢媒钱。刘老汉现在把这一价码提高到了一千。刘昆现在已经三十多了,给他说媒是有相当难度的。
刘昆远远地看到三名女子正站在河堤下向这边张望。
两人骑车到河堤边停下。刘昆从电动车的后备箱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瓜子、糖果,跟随媒人来到了三名女子跟前。
“过来了。”刘昆向三人点头招呼,随后双手提着瓜子、糖果挨个让人,然后又向媒人敬烟、点火。
“让他们单独聊聊。”媒人冲着三名女子中年龄较大的两位说道,另外一位把脸扭向了一边。
两名女子点点头。
“你们朝前面走走。”媒人冲着前方努了努嘴对最年轻的那名女子说道,接着又对刘昆使了个眼色说:“去吧。”
两人并排向前慢慢走着。对方相貌清丽可人,打扮得很是时尚。她个子挺高,留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是一袭白底兰花的短裙,脚上穿着别致的高跟凉鞋。整个人显得婷婷玉立,妩媚性感。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老实说,刘昆对她颇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漂亮女人对男人总是有吸引力的。
“你在哪儿打工?”刘昆首先发问。
“我在县城一个超市上班。”
刘昆听得出来,自己使用“打工”这个词让对方有点不悦,因此她用“上班”来纠正。
对方随即又补充道:“我原来在县城纺织厂上班,是正式工。后来厂子倒闭了。”
“那你的户口是在县城了?”
“是的。”
刘昆顿时觉得两人之间有了一道看不见的界限。对方问了刘昆的一些情况。她告诉刘昆,自己的户口在县城,不可能再住到乡下。所以她的要求就是男方必须在县城买房子。以刘昆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样的条件的确是太高了,让他只能望洋兴叹。如果自己能够在写作上获得成功,那么这样的要求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只能放弃了。
中午吃饭的时侯,刘昆从父母的交谈中得知,上午见的那位姑娘,十多年前花钱进了县纺织厂,把户口也转到了县城。本想在县城找个对象,可是一直没能如愿,不得不在农村老家找。但是却要求男方必须在县城买房子,结婚之后在城市生活。这样的条件自然不是很多人所能够达到的。所以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着落,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了。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肯降低条件,委身下嫁到农村。这让刘昆心中颇有感触。为了能够在城市生活,对方耽误了那么多年的青春。这和刘昆是何其的相似啊。在这一点上,两人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刘昆不禁有些惺惺惜惺惺起来。
〈四〉
虽然刘昆对自己的写作水平非常自信,并且还成了一家著名网站的签约写手,可是读者对他的作品却并不是非常感兴趣,点击量少得可怜。反观一些文笔拙劣,仅仅靠低俗的内容来吸引读者的作品,点击量却是一路狂飙。更让他失望的是,网站编辑竟然“指点”他在作品中添加一些能够引起读者兴趣的低俗内容。不过刘昆却不为所动。他完全明白优秀的作品所应具备的条件。虽然他现在还称不上作家,可是却是在用心来写作,并且他有着一种文人的傲骨,不低俗,不媚俗。他不愿也不屑于为迎合读者的口味而写作,他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这天下午,刘昆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明天是背集,不需要去菜地里摘菜。
“刘昆,刘昆。”母亲在楼下大声叫他,语气中带着惊慌。
刘昆赶忙下楼。
“快,快,到地里去看看你爸,刚才有人从这儿路过,说看见你爸在地里让李新建打了。”李新建的家族就是村里两大家族之一的李家。这些家族势力的存在总让刘昆缺乏一种安全感,虽然不至于象早些年那样让他惊惧,但仍让他感到压抑。还是城市好啊,最起码没有这些家族势力。
刘昆慌忙跑出村子,跑向他们家地里。
由于最近两天总是下雨,路上很是泥泞。刘昆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到了他们家地头,刘昆看到父亲正坐在那里,全身沾满泥巴,眼睛青肿,脸上好几道血痕。
“爸,谁打的你?为什么打你?”刘昆义愤填膺地问道。
“算了,算了,不要去找他们。咱们惹不起他们。”
刘昆注意到路上有一道新挖的沟,沟那边地里的积水正通过这道沟不停地流向这边刘昆家的地里。而那边正是李新建家的土地。
刘昆马上明白了一切。
他将父亲扶起来,搀着他慢慢往回走。
到了家里,三弟刚好这时从省城回来了。他是去省城参加公务员招考报名的。在母子三人的追问下,父亲道出了原委:“今天下午,我想着连续下了两天雨,恐怕地里有积水,就到地里去看看。到那儿以后,我看到李新建和他媳妇正在挖沟,准备把水排到咱家地里。我不让他们排,他们先是骂我,接着就动手打我,把我按在地上打。”
刘昆心中的怒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太可恨了。李新建这小子,和自己岁数差不多,动手打一个和他老爸年龄差不多大的老人,这算什么本事,简直让人笑话。刘昆真想以徒手搏击的方式与对方决一雌雄。他自信可以在二分钟之内以急风暴雨般的攻击打得对手毫无招架之力,只有被动挨揍的份。最后,他会以一记漂亮的勾拳将对方重重地击倒在地。然后在对方面前向下竖起大拇指示威地说道:小子,你——不行。说“不行”两个字时,他还会嘲弄地摇摇头。
不过,这都是自己的幻想。对方是不会跟自己公平较量的。他们习惯于以众欺寡,恃强凌弱,完全不会顾忌江湖道义。这帮孬种!
刘昆和三弟去找村支书,要为父亲讨个公道。村支书说他管不了。村支书并非两大家族中的人,可是村长却是来自村中另一大家族赵家,并且和李新建的父亲是儿女情家。村长的儿子娶了李新建的姐姐。村支书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而不愿意管。他不想得罪两大家族。
两人不愿去派出所报警。前两年,附近的一个村子发生过偷牛贼被村民抓住后乱叉戳死,死后又被砍下一条腿的事。可是派出所却对此不管不问。对一个生命被虐杀尚且如此漠视,那么指望他们抑强扶弱,伸张正义更是一种幻想了。况且,两人都知道,李新建的姐夫,也就是村长的儿子就在派出所做事。
回家的路上,三弟发誓要考上公务员。他要为亲人寻求一种安全保障,
刘昆为这件事激愤难平。他一直认为人的尊严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这里,人的尊严却被肆意践踏。公平和正义的缺失让强者心中的兽性欲望恣意横行。他们按照弱肉强食的法则来行事,并以此来建立秩序。在这里,人类似乎还停留在野蛮的洪荒时代,远离文明世界。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愤怒、绝望和压抑的地方。他实在恨透了这里。他不想在家族势力的阴影中生活,不想让人当作烂泥踩在脚下。还是城市好啊。在一些大城市,楼下的居民可以以楼上的邻居在阳台养鸽子影响自己生活为由将其告上法庭。而法院不会因为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置之不理。一件小事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以暴力侵犯他人利益和尊严的恶劣行为。
这件事还影响到了刘昆的婚事。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一位姑娘,在广东打工,经过媒人的撮合,本来是打算回来跟刘昆见面的。可是这件事发生以后,她的父母认为刘昆家小门小户,门头太弱,女儿嫁过去以后会跟着受欺负。于是,这件事就泡汤了。
刘昆比以往更加勤奋地创作。他的父母和三弟都不支持他搞创作。他们认为刘昆在这上面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他们这里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够靠写作谋生。可是刘昆却依然故我。这是他的最后一招,不使出来他是不会甘心的。
〈五〉
经过四个月的艰辛努力,刘昆终于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ch*]女作。他将作品上传到了多家文学网站,还在一家很著名的网站发布了寻求出版的贴子。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出版。他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奢望。自己的作品远胜过很多已经出版的作品。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它能够打动读者,让他们的心灵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因为这是自己用心写出来的,里面有自己对生活的深刻体验,足以让每一位追求幸福的人洒下热泪。
三弟刘亮考上了公务员,进入了县委工作。在参加工作一个星期后,刘亮去了一趟村委会。村支书和村长当时都在那里。他们对刘亮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客气。今非昔比,刘亮现在已经进入了本县的最高权力机关。权力总是让人敬畏的,对这样一位在本县的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后起之秀是不能怠慢的。刘亮再次向村支书提起了几个月前父亲被打的事。他要求打人者赔钱、道歉,他要为父亲找回尊严。
这一次,村长首先开口了:“这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李新建这小子太不懂得尊敬老人了。让他赔偿、道歉,是应该的。我和你爸是老同学,老同学被打,我不能不管。”村长是聪明人,他知道强弱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弱者的力量已经明显增强了,再不能小瞧了。
这件事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两大家族的人忽然之间都改变了对刘昆家的态度。特别是李氏家族,他们主动改变了与刘家长达二十多年的敌对关系。在路上与刘昆父母相遇的时侯,他们一改以往的倨傲,很客气地向刘昆父母打招呼,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容。千万不要小看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他们懂得生存之道,懂得见风使舵,相时而动,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趋吉避凶,趋利避害”是他们恪守不渝的准则。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强者不可能恒强,而弱者也不会恒弱。江河流转,时移事异。现在弱者的力量已经增强到足以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威胁。继续为敌不如化敌为友。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他们的精明和智慧与那些纵横捭阖的政治家相比,毫不逊色。如果让他们有机会在政坛上一试身手的话,相信完全有希望成为出色的政客。
三弟刘亮通过自己的努力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并且为家人提供了一种安全保障。他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他也许不会大富大贵,可是却会生活在城市,过着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可是刘昆呢?他的作品,点击量依然不多,无法审请收费。他寄希望于出版。他主动与一些编辑联系。他们告诉他,他的作品不合时宜,不合读者的口味。他的作品太严肃,太沉重,并且还带着一种优郁。而读者需要的是内容轻松和刺激的作品,就算文笔差一点也没关系。在他们看来,写作不能随心所欲,要考虑读者的需要。
刘昆感到很是悲哀。唉,这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备受冷落的时代。自己生不逢时。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本人作品,自信已达一流水平。然而当今之世,慧眼识珠者太少,买椟还珠者太多。很多人对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趋之若鹜,而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却又弃如敝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以致英雄落莫,怀才不遇。奈何!奈何!”
〈六〉
春节将至,很多在外地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二弟也和媳妇一起回来了。他们在广东打工。二弟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了。他还算不错了,父母还可以帮他们带小孩。两人可以一同外出打工,不至有相思离别之苦。就是苦了小孩子,长年见不到父母。不过,他们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唉,很多事都难尽如人意。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对现在的农村人来说,尤其如此。
二婶也回来了。她也在广东打工。二叔在家教书。他们有一个正上大学的儿子,靠二叔一个人的工资难以负担全家人的生活,因此二婶不得不外出打工。
三叔一家也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外面打工,但并不在一个地方。三叔在浙江,三婶和堂弟在广东。三叔今年已经年过五十了,在外面打工已经有好多年了。
镇上的集市热闹起来。久别重逢的夫妻带着小孩一起逛街,形影不离,胜过燕尔新婚。家只有在这个时侯才是完整的。
对于很多人来说,背井离乡已经成了一种生活常态,而家已经成了旅馆,只有在春节的时侯才会回去住几天。生命以漂的方式存在着,而家庭是以亲人分离的方式存在着。刘昆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讲,现在还不如以前。以前的农村,房子没有现在建的漂亮,人们也没有现在有钱。可是一家人却可以天天在一起,没有背井离乡和相思离别之苦。而现在,虽然家家楼上楼下,比以前有钱了,可是却找不到家的感觉,少了亲情的温馨。真不知道是生活改变了人,还是人改变了生活。
这种生活显然不是刘昆所想要的。以前,只要一想起这种生活,他就感到战栗和绝望。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将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生活了。人真是很渺小的,在现实面前根本无能为力。他现在很羡慕三弟,靠读书成了一个城里人,过上了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想想自己的经历,刘昆觉得读书真的是一条捷径。三弟现在的生活,是自己奋斗了那么多年都无法达到的。在现在的农村,如果不能象三弟一样靠读书改变命运,那么只能象二弟一样外出打工了。自己一直想找到第三条路,可是现在看来,真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既不能在城市立足,也无法在农村安身,真正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时代遗弃的人。
二弟也明白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每天都要监督儿子学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去打工。”这是二弟督促儿子学习时常说的一句话。这让刘昆想起自己小的时侯,父亲常对他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得种地。”刘昆真担心拔苗助长的事会再次发生。他总是提醒二弟,孩子还小,不要逼得太紧。
刘昆现在对自己的作品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过,他的婚事这个时侯却出现了转机。几个月前因为嫌弃刘昆家门头弱而拒绝刘昆的那位姑娘,此时托媒人传话,想跟刘昆见一面。大概她也听说了刘昆的三弟已经进入了本县的最高权力机关的事。
两人见了面,随即订婚。婚期选在腊月二十六。新婚之夜,妻子极尽温柔。这让刘昆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如果能够与之长相厮守,也不失为一大幸福。可是这恐怕只能是一种奢望了。他想起有一年在浙江干活时,老板有意招他作上门女婿。可是他当时认为自己会有更好的前途,因此没有应允。现在看来,当上门女婿也不错。虽然那里也是农村,可是浙江的农村远胜过这里。在那里,用不着外出打工就能挣到钱,可以免受背井离乡和相思离别之苦。
当天晚上,刘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堡跟前。城堡里面的居民每天载歌载舞,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刘昆非常羡慕,也想进入城堡。然而守门人却拒绝他进入,并且不准他靠近城堡。为了进入城堡,他想了种种办法:贿赂城堡官员,扮成土地测量员......可是最终都没能如愿。他为此感到失望和忧郁,并因此一病不起。城堡里的官员和居民同情他的遭遇,但均表示爱莫能助,因为这是祖上的规定。这让他非常愤怒。他认为他们是假仁假义,猩猩作态。他们其实只要打开城门让他进去就行了。他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他的病势日渐沉重,临终之际,他接到了城堡方面的通知:他可以在城堡外面居住,但是终生不能踏进城堡一步。最终他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死亡的恐惧让刘昆从梦中惊醒。屋内黑漆漆的。身旁的妻子正在熟睡。
“唉,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刘昆在心中叹息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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