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贞】合奏伊楠儿
续上
【一】少女最初的心扉,只为她钟情的人开启
【二】相逢似梦别似梦
【三】待到秋实摘尽去,一场风雪冬已至。
那卿贞猛听到一郎归来,相思之病顿去了七分,心情欢愉起来,玉容生光。每日里梳理云鬓,对镜默然微笑,只等着一郎约会于她。
左盼不见身影,右盼不见书信,忽忽将近除夕。卿贞遂心思沉郁,坐卧不宁,叫丫鬟暗里辗转将一封素笺儿送去,方得到一郎回复。展札儿读来,一颗芳心隐隐作疼,落泪不断。却是一郎赴试,客中生病,抱恙应试;又撞上一位监考官腐败贪婪,早已与有钱有势的勾结,把名额暗自圈定了。纵有才赋,也不过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札后复叙感戴之情,难续前缘之意。
那卿贞读得心都碎了,伏桌伤泣许久,乃一边滴着泪儿一边回了一封素箋。大意是:公子才情高雅,学富五车,虽有一时之失意,他日未尝不可酬志,此一层为激励一郎也; 卿贞自识公子便会矢志不渝,公子若成事业,是她之幸事;若沦乞丐,亦愿与君沿街乞讨,吐沫以濡相依为命,此二层为明节也;第三层回忆相聚的时光,温情灿烂,令人油然感动;未复约一郎会于妙音庵。
时序已入隆冬,大雪飞扬。四野早是一片银装素裹,那妙音山埋在积雪中似个白生生的馒头。一条幽径明明灭灭延伸去。那郑一郎衣单襟瘦,不胜风寒踩着积雪进入了妙音庵。在那西厢偏房内与卿贞会了面儿。
卿贞瞥见他身单影薄,满脸憔悴,生出万般疼怜。举身投怀,欲用自己的体温和少女的关切温暖他,一边注视着,一边伸玉手轻抚一郎颚下的乱茬,泪眼婆娑,无语凝噎。
郑一郎拥入怀中,道不尽她柔情温润,楚楚动人,竟一时无语!只低下头寻找那呼气如兰的香唇。卿贞温柔地踮起小脚迎之。
两人俱是年少,且是相思日久。那一郎一向落寞,这卿贞也有心许他。譬如干柴之逢烈火,一时春情泛滥。卿贞软若无骨一般,星眼迷离地被抱到那小客榻上,脱尽衣裳。虽欲挣扎,却早是酥软无力,娇喘不已。推一半就一半任由一郎胡为,瞥一眼窗外漫天飞舞的洁白的雪花,徐徐合上了眼儿。
窗下那株寒梅迎于大风雪中,款摆不定。那嫩蕊殷红,斑斑点点,极是鲜艳、美丽,摄人心魄!
不知何时,二人悠然醒来。那卿贞极是羞怯;一郎复与她温存寻欢。如此几回,已近黄昏,俱穿好衣衫欲行。卿贞问一郎日后有何打算。一郎回答在秋试时遇到一个同乡邀他入伙做些茶叶生意。
卿贞疑问道:“公子不去考个功名了?”
一郎答道:“如今书场腐败!真正读书的种子难有前程!不如向生意场里寻求富贵!只是无有本钱,悬着父母,也是白想一场。”
“一郎既无意于功名,要弃文从商,这也是一条好路径。若缺本钱,卿贞来略助于你;一郎父母我自常叫人照顾去。”卿贞说毕,唤了一声。那丫环应声,提着一个袋儿进来——那卿贞早料到此着!因她心里早将一郎当成自己的夫君,生出夫妻般的情愫哩!既连他父母也想到了——可怜天下女子痴。卿贞捧上银袋道:“这是我家一些积蓄,愿一郎挣上个好前程。”
郑一郎欣喜于色,搂卿贞在怀,温柔道:“小姐对我犹如再造父母,这份恩情永生不忘!”
那丫环识趣儿退出。卿贞娇嗔道:“妾已将身心全交付于君,君还如此生分?”
郑一郎讪然道:“一郎惭愧,深谢贞妹抬爱。”复伏首轻吻了一下她。
卿贞满唇似沾了蜜,柔道:“盼君早日打点妥当,回来迎娶卿贞。”
郑一郎深情道:“若生意有成,明年今日便来迎娶贞妹”
卿贞笑得花儿般的灿烂,甜美地嗔道:“这要老先生先看个好日子的哩,不能随便儿。”
郑一郎亦笑,拥得愈紧道:“一切全凭贞妹作主。”
那卿贞听了此话,身心似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被春风吹入,好不舒服!亦紧贴着郑一郎无比的幸福。两人约好明年今日在庵内相见
二人复温柔一番,天色渐黑,既下了妙音山。在那离亭相别。卿贞道:“妾已是君家之人,愿君早日迎娶。”郑一郎点头,揽入怀中亲吻而别。风虽凄,雪虽寒,那卿贞站在风雪里颙望,胸口似焐着暖炉,一片温馨温暖。
那屠夫妇向来认定女儿文静善良,自亦不提防她暗里作下如何事体,尚终日为她寻觅佳婿,渐逼得紧来。所谓“女大不由娘” 逼得紧了卿贞却也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反将屠父逼到死角里,吹胡子瞪眼,无计可施。那母亲极力劝她,莫要挑七挑八挑得眼睛漆瞎,误了终身大事。却哪里晓得她身心早已许了别人?
过了月余,卿贞渐不舒服起来,常觉头晕乏力、老要睡眠,还时不时要呕吐,她只当思念一郎并不在意。但有时也只好常躺在床上,不愿起来,似生了大病。其实她珠胎暗结矣。
屠夫妇根本没往这一层上想,请来医生一诊,岂不是出了天大的祸——无脸见人,门风扫地啊!那屠父虽是粗人,却知羞耻,贿求医生莫要声张,取了屠刀要杀了女儿!那母亲哭死觅活拉劝住。屠父既气汹汹盘问那奸夫是谁。
卿贞饮泣相告毕,复道:“我既已许身一郎,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愿为他抚养此儿。”
屠父听完,望女儿流泪满面,可怜兮兮,且只这个宝贝女儿,无奈问道:“那畜生在哪儿?既找来与你成亲。”
卿贞听到大喜,告了一郎在府郡里做茶叶买卖。屠父问她详细住址,却是不知,怨叹一声走出去。也不杀猪了,束点盘缠去府郡里找他那个好女婿去了。只是偌大府郡,哪里找得,生生急白了满头发。
十余日后空然而归。卿贞好生心痛父亲,劝道:“一郎曾许诺于我,今岁年关回来,迎娶于我。爹爹莫急。”
屠父苦叹道:“只你肚里的小孩不等啊?被他人知晓,岂不让祖宗八代羞煞了?”
那卿贞却淡然道:“一郎是必来娶我的,这孩子也一定要交于他的。若家中不便,可送我去妙音庵等他回来。”
屠夫妇无奈,只好多花点银子将卿贞寄居到妙音庵等郑一郎回来再计议。自此,卿贞呆在妙音庵里,拥衾围炉,痴望着大雪散去。偏那北风卷雪一场一场飘落下来,凛冽不止。她却不觉天寒地冻,只充满幸福的一边养着腹子胎儿,一边一心一意等待着一郎的归来。
【四】世间毕竟情何物,个中自有痴儿女。
那风雪尽去,冰雪融化,春色渐渐爬上树梢。
卿贞怀孕之事业已风行镇头村上,人人皆嘲笑果然是 “屠家小姐” 虽识了字读了书,却不知贞节和羞耻。那屠夫妇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终日愁眉不展,不愿见人。可卿贞并不难为情,她那心底念着:一郎毕竟要回来的,到时谣言自散;只把胎儿好生孕养,回来给他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
那日,天气有些闷热,卿贞便推开窗页,坐于其下观望那春光渐浓。却忽见一个白衫书生自窗前飘然而过,身影极似一郎,不由惊喜叫道:“一郎!一郎……”腆腹快步奔出来。
白衫书生兀自入庵堂瞻仰妙音菩萨金身,忽闻西厢有女子似在唤他,辄转身回望去。那西厢房门下倚着一位娇容若花的丰腴女子,素裙翻风宛如池中静莲,正含情脉脉的盯着他哩!浑身竟似触电般一见钟情(缘来不过如此而已。)不意自己日夜所思的梦中人,居然在此小庵堂内邂逅。却并不知她怀有身孕哩!乃微屈上身,温儒作礼道:“连江县陈益,见过小姐。”
卿贞思念一郎日久,初次相遇的情影譬如一轴绝美的画儿深深珍藏在她记忆里。那白衣飘然且身影极似,怎不指望就是她日夜等待的郎君?待她见清了来者面目,尽管比一郎英俊却不是一郎,那满脸羞色,微屈身作个福道:“公子莫怪,是小女认错人了。” 说毕,慌窘地退回身去,合起了门儿,又去关紧了窗户。望着丫环心里扑嗵扑嗵响儿,甚是不安。
那陈益是泉州连江县大富陈家的三公子,颇受正教,乃洁身自好之人。因在婚姻上与父母观点相左,遂逃将出来,自寻终身知己。不料在妙音庵遇见卿贞,见她一派清丽素雅的举止,顿生好感,那心头上竟一时难舍去。探得消息,知她居于庵堂,于是施舍了一笔银子给那庵里,借住数日以近芳泽。那庵主见他生得相貌堂堂,又秉礼数,料他不是个坏坯子,且冲着银子的份也就应承了。陈益令书童在院外角落,收捡了一间陋室就住下了来。
陈益每日帮庵里干些闲活,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项庄舞剑在沛公。既偶遇几次,卿贞亦视若无睹,伏首匆匆而过;陈益只欲言又止,不敢唐突失礼。
如此半月有余,陈益见她举止娴静,毫不轻浮,那心里愈爱慕起来。禁不得思念成灾,便书了一封书札叫仆童送去。但原去原回,信并不曾拆过。陈益却愈挫愈勇——这正是天下男人通病:得不到的越想得到;不撞南墙断不回头。
卿贞见他屡遭拒绝仍是彬彬有礼,并不似纨绔子弟的缠纠,便欲坦诚相待的打发了他去。那日丫环又手舞着书札嚷嚷着进来(实则她也被银子打动心,答应递信,看与不看与她无关。) 卿贞便取过折开来看。那信儿字圆句正,毫无半点淫念,情真意切流淌于文中。不是正派之人,哪有这等儒雅的文风?为他言语所动,遂将实情俱相告了,并以兄称之。
陈益不料竟有这番事儿,越发敬慕于她的人品高贵,声称愿与卿贞一起等待一郎归来,才愿离去。卿贞亦是无奈,任由他去。
日子过得说慢便似蜗牛攀枝,说快则如白驹过隙!转眼卿贞临盆,生下个女婴来。那村镇上更传得恶言滔滔!只是一郎许期将至,那屠夫妇也就咬一口牙儿挺住流言蜚语,但并不再上山去看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了!
堪堪期约已至,卿贞好生欢喜,将青丝盘起髻来,精心装扮得端淑,甜蜜蜜地抱着婴儿迎她的如意郎君去。盼着早日相见竟一步一步迎至三里亭。但见那风雪铺天卷地,满眼界迷离。卿贞搂着婴儿望断了天涯,也不见一郎的归影。直至夜色无涯,希望越来越小,方在陈益的陪同下,身若冰凉心如刀绞般,悬着巨大的失落心地回到庵堂里。她仍一直抱着美丽的憧憬:一郎会含着微笑忽然出现在她的帘前。造化弄人,连过着数月,一郎依然如石沉大海,音讯杳茫。
社会上的各种毒言如狂风疾雨轮翻扑卷过来,卿贞独自以一肩柔弱掮扛,又怎能扛得住?加之身子骨弱;而希望更如风中之烛摇曵明灭,那身心俱憔悴了。每日病躺在床上,人比黄花瘦;凝视着婴儿,那泪无声地一阵阵滑落脸颊。陈益心裂如碎,不忍视之。又过得数月,哪里等到一郎来会她?
卿贞的相思日重,茶饭不食,泪似快流得尽了;卧于床上形同枯槁,奄然无力。那小儿却渐自大来,能伏在娘亲身上爬来爬去。
陈益见她如此伤戚,悲道:“卿贞啊,若一郎不归,你这样子如何活得下去啊!”
卿贞奄奄地回道:“一郎是必定会回来迎娶我的,兄长勿虑。”
“若一郎不能归来,你却不能这般等下去啊!陈益愿请家父前来提亲,担当了这一切。卿贞也好早日康复,抚育此儿,”陈益实在不忍她再折腾下去,心疼地求道。
卿贞凄然一笑,那眼眶里噙着泪来,声音若断若续道:“谢兄长悯爱。只我…身心早已许给一郎,便矢志于他,终身…终身不悔。”说讫,两颗泪簌然滴落下来,沾在小儿娇嫩的脸上。
陈益听得肝胆俱裂,热泪夺眶而去,伏首悲泣。
良久,卿贞缓回一口气道:“我怕是今生见不着一郎了…只可怜这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我…也无他求,但求兄长…能帮她早日找到…她爹。” 卿贞说过,努劲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搂起天真的女儿,那泪珠滚滚,亲吻了几下,慢慢儿托付给了陈益。
陈益抱过,凝视着小儿,泗渧横流,伤心欲绝。那丫环书童早哭得泪人儿似的。
忽而卿贞挺身伸臂,手悬在空中,幽幽凄唤:“一郎…一郎…你……”话未尽,语音已灭,玉臂垂落,瞳光渐散开去。
那孟姜女哭长城亦没有如此悲伤;那林黛玉焚诗稿也不过如此哀怨啊!呜呼哀哉…卿贞去矣!
那陈益抱着小儿放声大哭;丫环书童亦哭得死去活来。凄惨、悲恸声里夹着女婴的哭啼,直向妙音庵外飞去,飘荡在长满 “勿忘我”的春坡上,渐去渐远。
陈益把卿贞埋葬在她与郑一郎初遇的松林里。立碑左上首小刻“郑一郎之妻” 中间大书“何卿贞之墓” 下首小刻“兄连江县陈益立” 等字样。春光无限,佳人已去。 陈益抚挲碑面,黑底白字,回忆起卿贞音容笑貌,那心被揪碎了,泪滚如泉,袖襟尽湿。他暗思道:卿贞如此矢志不渝,终身不悔,我既曾心慕于她,又岂能再染烟尘,玷了这片玉壶冰心?他心念已定,遂打点些银两遣散了丫环书童去了。又相伴在坟头数日后,乃束了行囊挎在肩头,抱着婴儿含泪向卿贞鞠别,迎着残阳如血出了松林,渐渐地消隐在地平线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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