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血气方刚,庄里乡亲兄弟爷们肩一般齐,总以为会有一天,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让大伙刮目相看。可涉世几载,我依然是我。才茫然知道,曾经的幼稚,可笑之极,不禁喟然叹之。每当想起昔日荒唐的意念,就像浮现脑际朦胧荒唐的梦,醒了,笑了。后来,单独出外打拼,终一事无成,不觉心灰意冷,终日惶恐。有一日与堂兄结伴去江南,正值暮春初夏之交,风和日丽,杨柳依依。到时已是日落西山,月上枝头,我们入住江南的渔村。渔村的傍晚总是湿湿的,凉爽宜人。渔村的小路窄窄的,很低,觉得塘里的水随时会涌到路上。潮湿的空气里,时而夹杂着淡淡的水的味道。抬头看,四周都是水,隔很远就有一道土坎,把水塘均匀分割。朦胧的夜幕下,黑黑的土坎上,稀疏地长了一些垂柳,轻柔的柳丝,如女人的长发,一直垂到水面,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村里闪烁的灯火。水里却像铺了银,仿佛里面长有柳树,有月儿,有灯火,就像定格在相机里的照片,平静得让人感觉到恐慌。
“近怕鬼,远怕水”,老辈子的俗话,一点不虚。
我们到了借宿的渔家,寒暄了几句,刚刚坐定,就有鱼贩来洽谈生意,偏巧正是我们老家来的,是老乡,我们还算熟,论辈分我要喊他一声叔叔。“他乡遇故知”,我们欣喜,我们兴奋,我们聊得很投机,很亲热。一个土的掉渣的老农民,买卖能做到江南,不简单,我的心里想着,不得不佩服我们如今农民的智慧。老乡说:“这当儿,我们家的湖里,可热闹着呢!”
“咋热闹”,我问。
“逮鱼的人反了,比鱼都多”,老乡眼睛一亮,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随着夏天的到来,气温渐渐升高,湖里的鱼儿逐渐活跃起来,到处觅食,最容易入网。湖乡的河河沟沟里,网鱼的网,圈,箔等,到处都是,湖里还下了“迷魂阵”。
看样子,老乡还是年轻时那么健谈,饶有兴致地侃着,大伙也很随意地应和。或许我们是老乡,能找到语言的共同点吧,老乡故意找我熟悉的话题说:“年轻时,我和你二大爷拉了半辈子网,白黑在一起,自从引黄济湖断流,桓台县又时常偷着把臭水放进湖中,致使鱼虾大面积死亡,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后来连生活都顾不过来,我呢,又什么也不会干,所以我只有改行贩鱼。其实也多挣不了几个钱,也就省点力吧”。老乡说的很开心,也很得意。“你二大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下他的网,下他的圈,一辈子吃在湖里,住在湖里。这时候依然是起早贪黑,不明天就下湖看网,就是半斤小鱼,他都要拿到集市上去卖掉,哎哟,累啊!挣不了几个钱。还好,现在湖里的水呀,总算清如从前了,鱼儿也多了”。此时他见我一脸的淡然,暂时停止了播放。
“我二大爷最近身体还好吗”?听老乡提到我二大爷,急忙抢过话茬问。
“身体还算结实,就是腰弯了,本来稀疏的头发,全白了。哎哟,自从福来去世,他的精神就再没有像原来那么过,满脸的愁云,神情忧郁,从不和人多说一句话”。听老乡对二大爷的一番描述,我不觉黯然神伤。
二大爷和我父亲是三辈的嫡堂叔伯,感情却胜过亲兄弟。人木纳老实,憨厚倔强,由于家庭拮据贫困,三十多岁才结婚,婚后得一晚儿,取名福来,被老两口视为掌上明珠。福来从小白嫩,都说像个银娃娃,上学后,考试双百。那时学校里搞勤工俭学,奖优助学,福来几乎没从家里要钱,买过一个本子,一支铅笔,光奖励的本子就用不了。在家里,又懂事又听话,从不与人吵架。二大爷一家人那个高兴啊!他常说:“这是老辈里积了德,这辈子让我赶上了,当个里个愣”。幸福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像福来这样的老生儿,在我们老家叫娇孩子。由于溺爱,不舍得让他早上学,天天守在父母的身边,直到别的孩子读二年级了,福来才上学前班,(在我们老家称新一年级)十一岁才上三年级。那时的三年级就有早自习,小福来几乎每天在早自习前,要早起一个小时,帮父亲去看网,看圈。如果是冬天,正赶上黎明前那阵黑暗,天上还稀疏地闪烁着几颗星星,他总是打着那把生了锈的手电筒,照来照去。当父亲提起网,白花花的鲫鱼、鳍鱼,有时还有鳝鱼和小虾等,在渔网里扑楞扑楞地直蹦,似乎要挣扎着重归湖里,去享受自由。福来十分喜欢这样的收获,总是高兴地直吆喝:“爹,这一次真多,爹,我看看有没有泥鳅”,说着他就伸进手去找。因为泥鳅耐养,父亲也总是依着他,找一个大口的瓶子,养了几条,一直养的瘦了,死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埋掉,还到一旁偷偷地抹泪。福来是个非常仁慈的孩子,从小喜欢小动物,爱惜小生灵,那怕是一只麻雀,一只蝉,一条小狗或小猫,他都和爱自己一样去爱惜它们。
初夏的早晨,拂晓会比春天和冬天来得早一些,天隐约发亮。福来依旧去帮父亲看网看圈,他依旧坐在船头,小船晃悠悠地向前划去,两岸青青的树影,静静地沉在水里,使人觉得树的根就在水中,小船却轻轻地追逐着前面,划破了原来平静的水面。原以为水是没有生命的,现在却发现水是非常敏感,船是悠悠的去了,水的神经却缓缓地荡向两岸。前面即将隐去的柳叶般的弯月,已黯淡地没有一点精力的样子,似一只纸做的月亮船,可怎么也追不上。两边芦苇青青,野花鲜艳,似刚睡醒,却十分娇羞的样子。喳喳鸟精神起来了,在清晨清新的空气中练着嗓子,炫耀着自己的歌喉。福来更喜欢这样的景象,爱听这活跃的鸟鸣,时常沉浸在大自然的晨籁之中,如在思考着什么!
一天,福来仍然如平常一样,早早起床,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显得本来阴暗的天空更黑了。忽然一只乌鸦从树丛中惊飞,鸣叫着飞走了,这在我们乡下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福来只感觉发根直竖,脚刚迈到船上,船还没有动,心却提起来了,他望着父亲问:“爹,夜猫子叫,吓死我了”。“不要怕,马上就明天了,天一亮什么都好了”。二大爷长长出了一口气,但很快镇静下来,四处照了照,“坐好来,走嘞”,两手一用力,小船在蒙蒙的细雨中缓缓而行了。手灯昏黄的光线很微弱,很无力的样子,似乎是受不起这细雨带来的微微的冷意。细细的雨丝,拍打在福来遮雨的油布袋子上,如秒表的滴答声。也不知是雨丝斜绕着灯影,还是灯光照亮了雨丝,最后斜斜地融入这本来平静的河水里,乱七八糟地模糊了稍远处的视线。河面上茫茫苍苍,涟漪重重叠叠,溅起的水滴交织着薄薄的雨雾,无规则地乱跳,错乱了人的心智。也不只是天黑路滑,还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小福来就在这个阴雨暗淡的早晨,一去而没有复还,永远地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二大爷脸上的笑容,蹙成了一朵愁云。二大娘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从此疯疯癫癫,常常自言自语,蓬头垢面,跑到福来出事的地方去,往河里跳,拼命地哭吆喝,要和儿子去作伴。二大爷又思念儿子又要照顾妻子,生怕一离眼,悲剧又要发生。八岁的女儿无心照料,只好求人代养。大半年过去,二大娘再也抵挡不住终日的悲伤,而身力不支,在秋风萧瑟,树叶飘零的日子,离开了人世。是的,二大娘的生命,就如同这随风飘落的黄叶,无声无息,平静无痕,如同一丝微风扫过静静的湖面,只划起一层淡淡的涟漪,但瞬间就消失了。二大爷再也无力承受老天的戏弄,高烧不退,胡话连篇,一病一个多月,人瘦了,生活的不幸与心灵的折磨,皱纹深刻额头,乌发铺满了白霜。后来,二大爷把福来溺死的那个地方承包了下来,盖了两间草房。他说他常梦见儿子孤单,要在这里陪伴儿子一辈子,一直到死,这也是妻子临终的愿望。女儿由我母亲代养,只有星期天送到她爹那里,爷俩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打发一下寂寞与思念。从此,二大爷就嫁给了这湖,湖成了他的家,永远地守住了这个家,于山水树木为伴,与花草鱼虫为友,冬去春来,一直如此。
风光秀丽的湖区风光,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没有抚平二大爷脸上那一道道沧桑的伤痕,岁月的流逝,风雨的磨砺,也没有带去二大爷曾经的心痛。我和福来同岁,一起长大,既是兄弟又是知己,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两个家庭在我们的友谊之间更贴近,似乎拉近了嫡亲的血缘。可从那时起,二大爷家很少见到我的身影,开始是怕二大爷见了我会伤心,心里难受,无谓地给他增添一些愁绪。可是时间一长,二大爷就到我家找我,进门就吆喝:“永啊,明天星期天吧,清晨早起和我去看网吧”。“哎”,我很干脆的应着,因为我很想找机会,帮二大爷做点什么,我觉得:二大爷太不容易了。
原来这一天是福来的祭日。或许,二大爷想在我身上找到儿子的影子,慰藉对儿子的思念。这天天晴朗的很,已经亮堂堂的。熹微的晨光,把茵茵的绿色皴染于湖滨水乡,把浅淡的胭脂涂抹在桃园,点缀于万绿之中。晨风和煦,如同一双温暖的巨手,轻轻抚摸着两岸的芦苇,堤上的柳丝,抚摸着我的脸颊。我刚上小船,二大爷竹篙用力一撑,小船嗖地出去四五米,忽然又稍一迟缓,就在短暂的一瞬,像一个还在断断续续做着的梦,突然醒来,觉得就凭一只木船,身已在了水上,心却妥妥地落了下来。我侧坐在船头,身子向后一仰,迅即又向前倾斜。我回头看了看二大爷,他也看看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很忧郁,似乎含着泪水,但我觉得二大爷的心里肯定在说:“孩子对不起,原谅二大爷吧,要坐好”,后来,小船就平稳了。此时喳喳鸟就“喳”一声开始鸣叫,随即“喳喳”两声,声音低而短暂,像是其它的鸟儿还没睡醒,怕吵着它们。慢慢地东一声,西两声,从一个地方到两个地方,渐渐地鸣成一片,此起彼伏。鸟儿们是个大家族,它们很团结,很勤快,此时的芦苇,正清新茁壮娇嫩,鸟儿们开始忙着筑巢,选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用尖尖的巧嘴,衔一些干枯了的植物的滕蔓作框架,缠绕在三株或四株芦苇上,再弄若干柔软的叶片或草叶,装饰或作铺垫,约摸两三周的时间吧,一个温馨的家就建成了。于是,它们开始生儿育女,过着幸福的日子。当风雨来临,它们的双翅便是屋顶,于是,孩子们便感觉到了这个家的温暖。看到这里,我才悟出二大爷一年来,心情徘徊在痛苦的阴影里,总迈不出来的真正原因。鸟都如此,何况人乎!
小船驶到二大爷住了一周年的蜗居一隅,简陋的茅屋已不经风雨,似乎露出摇摇欲倒的样子,看后让人伤心。河边放一张简易的小桌,上面摆放着福来生前爱吃的水果和点心。中间放一个古式的香鼎,里边燃着三柱香,香烟袅袅。我心头一紧,泪水不由地淌下:天下那知父母心啊!
此时,晨光熹微,融和着长夜带来的淡淡的湿气,朦胧成一串串七彩的晕圈,东方天际铺一道曙色,霞光透过,给这满湖滴翠的绿,镀上一层胭脂。小桌的旁边,开满了精神得花,清露欲滴,露珠上映着我的眼神,眼神里充满着凄楚,含着思念,闪着泪光……
看网看圈是一件挺快的事情。也不知是怎么,二大爷今天慢条斯里,似若有所思。我觉得我自己扶鱼篓的双手,不自然地在抖,身上并没有觉得冷。二大爷趟着这河水,把网里的鱼,向鱼篓里边倒边说:“鱼篓要放在小船上,免得蹦出来的鱼重回河里”。等一个一个网提完,再去看圈。我看鱼儿在鱼篓里干着,就趴在船帮上,双手提着鱼篓放在水里,见鱼儿在水里自由游动,我高兴地笑了。我猛一抬头,发现二大爷在远处神秘地向这边张望,见我趴在船帮上,立刻吆喝“永啊,快猫上去,可危险啊”,急忙过来,一手扶着我的膀子,一手把鱼篓提上来放在船上问:“谁叫你这样的”。
“我记得福来哥说,这白条和鳍鱼,离水就死,特别是下雨天,缺乏氧气,鱼死得更快,我怕它们死了,可怜它们”。我抬头看着二大爷说。
突然我觉查到二大爷脸上的风云变化,如若有所悟,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永,把鱼养上,我们吃饭去”。
二大爷的语气虽然有点深沉,可是话却说的轻松。我看着他问:“你不去卖鱼吗?”。
“太阳都老高了,集早散了,等明天吧”,他说。“吃完了饭我送你回去,顺便把你妹妹接回来”,二大爷说着向屋里走去。
后来过了很多日子,我才明白:自从福来出事那天,无论别人怎么问,二大爷只字未提福来死的前后经过,二大爷什么也没看到。一直以来二大爷的脸上愁出来个“谜”字,他却一直憋在心里,一直在捉摸,就在那一天,整整一年的时间,他终于悟出来了……
二大爷是个麻利人。他用娴熟却机械的动作,重复着他原始的生活,年复一年。半生的孤独,浸透了心的折磨,不断地摧残着他原始的人生。
夜深人静,远处不断传来犬吠声。老乡也在鼾声里做着发财的弥天大梦,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电钟的沙沙声清晰入耳,不时会有雄鸡的啼鸣。我打开手机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半。这时,渔家房东的窗亮了,一会听到门响,“起床了,起床了,咱们要早去,早去等人家,去晚了没人等咱,贩鱼的眼手都快着呢。大老远来一趟,一定要拉上货,才能挣着钱,啊!快起了”。渔家老乡嘟囔着出去了。
腾腾的机动车发动机声,在窄窄的巷子里笼着音,渐渐远去。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象着,他们讲价还价的表情,想想着一个老渔民在商场上无穷智慧,听着公鸡一声声啼唱,掺合着总也忘不了的童伴福来。天已经快拂晓,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我呼吸均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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