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看到一个老太太站在我家院墙外的空地上。这是我很熟知的一个老人,要强了一生,丈夫前妻生有一子一女,自己和前夫生有两个女儿,和后丈生有两个儿子。后丈在五十岁那年死了,家里就有她一个老人,众多的儿女自然比以前要孝道些。这是我想象的,真实的情况我是不太了解的。但我知道老太太的儿女中有两个算是发了财的,其它的儿女也生活得可以。依她这样的情况,算是有福的。
老太太对其中一个儿子有些微词。那个儿子传承了她要强的性格,却没有继承母亲的优秀品德,学无所成,爱逞好汉,因是得罪很多故里人,自然在外面也很难混。这样的人给家庭老是惹麻烦,有些丢老人的脸面是自然的,孝敬老人的事又能好到哪里去?所以老太太在称赞其他儿女的时候有些对这个儿子的指责和愤慨。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不管他的事!”对于其他的儿女,老人都有昵称,唯独这个儿子,老人给了一个贱名:“那个蠢人”。
老人站在一颗大树下,踩在树上掉下的枯死树枝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那响声没有引起早起赶活计的人的注意。来往的人中,许多是老人的熟人,但那些人没有空停下摩托车或自行车来和一个年已古稀的老太太闲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人的那个儿子长期不把这些靠做工吃饭的人放在眼里,差不多对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轻慢、失礼甚至欺辱行为,这些人自然有了“惹不起还躲得起”的心态。
老人眼神散漫地看着那些人的来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对老人这么早站在路边,心存了些疑惑。她好像刻意在表现自己是去某个儿女或亲戚家玩,这阵子不过是在等车而已。但我发现她的脚步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虽然整齐,却没有往日的光鲜。她要到哪里去?她脸上的惯有的自信的神态今日有些僵硬,莫非她根本不是要到哪里去?只是想找一个人分担她心中的一个负担?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为俗务繁忙的我并没有过多的深究老人的心态,只是随意地和老人打招呼:“叔婆早啊,这是要去哪个地方?”
老人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自尊心很强的她却表现出很平静的神色:“也没什么事。”
这么说她是真有事了,不然,大清早站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你老人家身体真好。”我无话找话。
“俺是往那边奔的人了,倒是年轻人身子骨要紧。这不,我买了两斤肉,那个蠢人来了,他大儿子也来了,两年零六个月了,那个大的没见过我的面。”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个小塑料袋,里面自然是猪肉了。
“哦。”我并没有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追问,因为我确实没空跟她慢聊。
“那个蠢人,脚疼,儿子陪他来都昌看病。”老人已经扭住了话头,开始把肚子里的事往外吐。
“他呀,有些莽撞,伤筋动骨的难免,好在他身体好,不要紧的。”我安慰她。
“他儿子昨天晚上到我跟来了,说那个蠢人的腿疼是长了癌。”老人见我疑惑,补充:“是深圳医院里查的。”
虽然我已估计到她心中有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我只能凭着自己一点点粗浅的生理常识,往好处安慰她:“不会吧?深圳医院里查的?腿上有个包,怎么跟癌症扯上?即如是癌症,也不要紧的,退步说,也就是丢条腿罢了。”
“就是,就是丢条腿而已。”老人也附和,显得轻松起来。
因为工作,此后我匆匆去了单位。
但那事还在我心中。我忽然反应过来,那个老人那天孤宁宁站在我家的院门外,原本是去找我的,大约在她无助的心中,一时间把我看成她几分心灵依靠的对象,因为他那个儿子为人的缺陷,她又不好公开地到我家中找我,就假装是很随意地站在路边,很随意地和我交谈,假装只是不经意地谈到了她这个儿子。我忽然有些羞愧而自责。我能给她什么帮助?我压根就没有帮助她的思想准备,我那么匆匆地离开了她,把她丢在那个地方,是有些残忍的。我随口地说的“不过是丢条腿罢了”本身就是有些残忍的。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辰,忽然间成了个残疾,这日子怎么个过头?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人心灵崩溃的,可是我清楚地记得,老人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竟然是有些高兴。因为她心中已经意识到那个被她称作“那个蠢人”的儿子的灾难很可能远远超过丢失一条腿。如果能把灾难化解成“丢失一条腿”,反而成了幸事。
可怜的老人!她大约在心中反复翻腾查找能解救她儿子的信号,长时间思虑的结果是所有可用的信息基本归零,大约她也是一个不怎么信神的人,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在绝望之后,立马扑到在鬼神的脚下,她只是很要强地去找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想从教书先生的只言片语中筛选出对她有用的东西。她得到的就是那句有些残忍的“丢条腿罢了”。
今天早上,老人又出现在我家的院门外。因为有了思想准备,这次我对她的言语平添了几分温馨。我说,可以活动的包块,都是良性的。又说,现在很多得癌病的人可以治愈。长在腿上的肿瘤,应当是没有大碍的。接着,我提议她让她儿子转院到南昌治疗。
老人告诉我:“那个蠢人”来电话,说在都昌治疗一点都不见好。
这个是自然的,被深圳诊断为癌病,来一个县医院,做消炎之类的治疗,“好”从何来呢?
我为了安慰老人,拨了她那个生病儿子的电话,没人接。
老人有些失望,说:“这么早,他电话不在身边。”
我知道这是她的善意猜测,她心中还有一种潜意识的东西没说出来:那个人已经失望到不接一般人电话的程度。
我知道那个男人的苦。一个男人,多累的事可以扛着,多苦的事可以忍着,多难的事可以拖着。但生死之间,却是一般人无法释然跨越的距离。深圳大医院查出的结果,就是幻想也很难把它化为乌有。这世界一刻间换了一副面孔,冷酷无情,跪倒在它的面前哭泣也没有。一个人就被彻底孤独了。那个男人,因为品格的缺陷,已经失去了亲情、友情,兄弟、姐妹和他失色,甚至连妻子也不和他相处了,只有一个刚二十出头、连正式工作也没有的儿子陪他奔走看病。一刻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渺小到想变成一粒自在的灰尘也这么远不可及。
这时候,有一个人在他的心中。那个人,唠唠叨叨,好像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她已经年迈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在走向没落。但只有这个人才是最牵挂他的人。虽然做儿子的平时酒饭之余绝对想不到给这个有些糊涂的人打个几分钟的电话,但那个老人绝对在心中记挂着他。老人做了个梦,也要想上半天,生怕远方的“那个蠢人”有半点闪失。虽然见了面,老人的话语常常是:“一年死这么多,咋就不死你?”,但心中,宁可以自己的死担当儿子的灾难。
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
孤独而不失贫困的这个男人,为了躲避高额的医疗费,或许也为了自欺欺人地使那个赫然的检查结果变成未知数,来到了故乡的县医院治疗。还有一种原因,就是这个地方离自己心中唯一的依靠——母亲最近。
这个自尊得过分自负的男人,在一刻间倒掉了心中所有的海市辰楼,可怜地叮嘱自己的儿子去把这个残酷的检查结果告诉那个一生都在骂他的母亲。虽然他知道母亲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并不能帮他做什么,但他的潜意识里,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那个母亲于是一夜一夜地无眠,为了心中这个无法忍受的痛,在清早、在黄昏,徘徊在路边、树下,在这个繁复的世界中筛选着哪怕是极微弱的可供她心灵依赖的信号,比如:“不过是丢条腿罢了”、“活动的包块都是良性的”、“癌症也是可以治愈的”。
这就是母爱。人世间大约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是永恒的,唯独母爱,这种存在于血肉之躯中的特种精神,是不怕苦难的磨砺和岁月的冲击的,当世界失色,繁华逝去,天地变得冰凉之时,母爱却在尘埃中温暖依旧,抹去灰尘,金光灿然。
当一个人遭遇死神,不管他是什么人,大款也罢,名流也罢,乞丐也罢,劳作之人也罢,无不例外地将心灵和母亲靠拢,哪怕母亲早已沉睡在土中。
为那个男人祝福!为那个母亲祝福!为天下母亲祝福!
为母爱而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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