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姐姐,我们那里称作大娘。
但大娘其实不是爹的亲姐姐,而是表姐。爹爹三岁的时候,大娘过继给了爷爷,那个时候二娘才刚刚出生。奶奶因为难产,在土炕上躺了三天便去世了。从此以后,照顾爹和二娘的任务落在了大娘的身上,她的角色更像是爹和二娘的娘。
从我懂事起,我便知道大娘,但却从未见过她,原因还是二娘告诉我的,她说在她五岁的时候,大娘的爹娘因为实在不忍心女儿吃苦,便将她接走了。那个时候二娘正在睡觉,等她醒来大娘已经走了,爹编瞎话说大娘去乱圈子玩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但二娘还是哭得不依不饶。她从小便黏着大娘,片刻都没有分开过。在她的心里,大娘就是她的娘,尽管大娘只比她大六岁。
爹十六岁的时候,爷爷也去世了,他和二娘成了名副其实是孤儿。在此之前,爹读过两年私塾,二娘则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过了几年,实在没有生计的时候,爹将二娘送到了一家姓薛的人家,给薛家老大做了童养媳,这个薛家老大就是我后来的姑父。
等我们兄弟姐妹依次出生、读书、醒事的时候,我家和姑父家都已经从山区搬迁到了灌区,虽然依然穷,但我们却没再饿过肚子。
我上初二那年,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男一女,男的背有点驼,女的个子很高,穿着都很时髦。闻讯赶来的二娘一进门就扑进了高个子女人的怀里,两个人抱在一起开始抽抽搭搭的哭,站在一旁的爹红着眼圈,脸上却露出十分开心的表情。
这个高个子女人就是大娘。
大娘多年之前被她的亲生父母接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是出一趟远门,没想到这个远门一出就是二十多年。
她一直惦记着爹和二娘,那是儿时相濡以沫培养起来的姐弟、姐妹之情,是那个单纯岁月人们之间最真实的情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取代,遑论温饱,甚或富贵。
所幸的是亲生爹娘坚持供她读了书,再加上她的聪明好学,初中毕业后她成了一位民办老师,教数学。
大娘是爷爷三个儿女中唯一一个吃公粮的人,但最让我们骄傲的是她是区别于普通农民的文化人。
但大娘的这个老师并没有一直当下去,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一直没有生养。最后只能从大姑父的妹妹那里抱养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长大以后爱上了一位家境较好人家的女儿,这家提了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女儿可以嫁到大娘家,但前提是大娘必须让女儿接大娘的班。大娘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她短暂的老师生涯就此结束了。
后来有一天,大娘在长途汽车站托人带话给爹爹和二娘,说因为儿子工作原因,她要离开乱圈子,到很远的嘉峪关去定居,想见他们一面。我也去了,但记忆中的场景显得十分模糊,唯一记得大娘说过的一句话是:也许以后咱们再也见不上了......
爹对大娘的感情一直很深,如果不是因为二娘突然病逝,也许我们真的再也没机会见到大娘。
二娘过世后的第三天,我开车回到了景泰。在二娘的葬礼上,我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位远方表婶说大娘在嘉峪关只待了三年,几年前已经回来了,现在生活在她的老家乱圈子。
参加完二娘的葬礼,我突然决定,开车去乱圈子,让爹和大娘见上一面。
乱圈子是邻县的一个山村,一路跋山涉水的艰辛超过了我的想像。车到乱圈子的时候已经傍晚,因为没路了,我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和爹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才远远的看见镶嵌在荒凉山谷间的一个村落。
在路人的指引下, 穿过数间新盖的瓦房,在村子的一个废弃的麦场边,我们看见了夯土墙中间一扇虚掩的柴门,领路的人说:“就是这疙瘩了。”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大娘。但当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无法将她和当年那个健壮美丽的人民教师联系在一起。
爹和大娘的谋面没有我想像的那样激动人心,甚至可以用平淡来形容。大娘耳朵有点背,方言也听不太清楚。大姑父身体倒是健旺,在我们和大娘的言谈中,他恰当的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我一直不明白大娘既然回到了这里,这些年为啥不回去看看?难道她早已忘记了她的弟妹?但很快我便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明白过来之后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大娘一家离开乱圈子去嘉峪关的时候,儿子儿媳把家里的四亩地卖给了一个外乡人,他们现在的生活来源完全依赖于政府针对老年人发放的每月五十五块钱的补贴,两人所有的生活靠的就是这一百一十块钱。
“我想去看你们额们,去不了唦。”大娘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地面。
爹把二娘过世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出了一会神,没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悲伤。
也许只能这样了。
就在我和爹告别大娘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哭了,我转头说:“回家啊,大娘!”声音有些嘶哑,眼泪竟然也夺眶欲出。
从乱圈子回来的路上,爹告诉我说大娘是个很爱面子的人,我知道爹说这话的意思。
我对大娘说我会托人带米面过来,大娘回答说:“好唦,好唦!”我把钱递给她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拒绝的表示。
这些年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挫折?不用问,其实我们都懂。
我相信大娘一直在心里惦记这爹和二娘。在回来的路上,夜幕降临,风从荒凉的山谷间穿梭而过,我似乎听见芨芨草和马兰花在风中不停的歌唱:逝者如斯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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