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中写的这首凄婉哀艳的千古绝唱,把汉朝宫女王昭君身负与匈奴“和亲”的重大使命,挥泪离别长安皇宫紫台,远嫁万里之遥的漠北草原,虽身在异域,但至死仍怀念故土的爱国情怀表现的淋漓尽致,无以复加。千百年来,多少有识之士读后无不为之唏吁,为之流泪,为之动容。国力不及,国家不强,一国之君竟把自己的后宫佳丽送与他人作妾作妃,并且是送与言语不通、风俗殊异的胡人,实在不敢让人说什么好。而作为这场看似平等实际上并不平等交易中的当事人明妃昭君,其苦其乐,其难言之痛,也足以让一般人猜个透亮。昭君以自己的无私牺牲,换来了胡汉边境六十年的和平,换来了汉朝六十年的卧薪尝胆,换来了“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汉唐盛世,换来了胡汉两大民族的大融合,抛开了纯粹的主观认同和狭隘的个人诉求来说,一个字:值。
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曾到此一游,回去后写就《内蒙访古》一文,对昭君出塞故事和汉匈和亲政策进行了深入的历史分析和现代解读,影响深远。因此,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在一生当中到内蒙访古,到大青山下亲访那个叫“青冢”的昭君墓,去畅想那个曾在怀抱琵琶出塞远行时以自己的美丽让天上的大雁折翅落地的种种故事,不啻是一件美事,一件幸事。
机会来了,当然不能错过。盛夏时节,我终于来到了阴山下的呼和浩特,来到了呼市南郊九公里外的黑河岸边那个有着中国四大美女之称的王昭君的墓前,只是不见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见牛羊”的美丽景象,昔日的敕勒川,早已成为一座高楼林立、工业发达的现代化城市,昭君墓也已扩展为昭君博物院,但是“青冢”仍在,昭君的精神还在,昭君的思想和她事迹还依然吸引着全世界的人们来此瞻仰和探究。
走进仿汉阙淡红色花岗石精雕的“昭君博物院”大门,远远可以看到在长长的神道尽头高大如小山般的令人向往的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昭君墓的确是青色的,因为墓上长满了青青芳草和各种杂树。特别是在墓前宽阔的神道上矗立的清一色的各种牌坊、碑刻、雕像等汉白玉建筑的映衬下,更显的越发郁郁葱葱了。即使到了草木枯黄的秋末,远远望去,这里依然还是青色一片的。
走在墓前垂柳夹道、宽阔平整的花岗石神道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座白色的具有北方游牧民族特色的碑亭,碑亭没有汉族碑亭常用的六角飞檐结构,而是由四根洁白高大的汉白玉石柱与四根横向汉白玉横梁“直栏横槛”式的简单联结,极象是北方民族的战车望楼或了望塔。而其联结处却蒙有富有草原特色的黑色铁皮,与温润洁白的汉白玉形成鲜明的对照,令人想起了蒙古战车上坚硬的蒙皮和战马上的马鞍、马蹬以及匈奴人的牛皮盔甲。亭内耸立着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石碑,上边撰刻的是中国共[chan*]党的创始人之一、原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xi]、代主[xi]董必武于1963年参观昭君墓时写下的七绝一首《谒昭君墓》。诗曰: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
转过碑亭,远处似乎正向我们款款走来的是精美绝伦的王昭君汉白玉雕像。昭君雕像座落在镂空写意式四角飞檐的汉白玉石亭中的两层汉白玉基座上,再现了昭君令人惊异的美丽容姿:窈窕淑女,风情万种、沉鱼落雁、叹为观止。昭君发髻轻挽,酥手轻扣,着一袭拖地长裙,面色平静如水,没有眼泪,没有哀伤,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她坦然地勇敢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接受了让她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将载入青史的神圣使命。无论当时的昭君情愿不情愿,她的出塞与匈奴和亲将改写整个中国历史,将影响和丰富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为贵”的思想将以她的这一不朽壮举作为历史最好的注脚和例证。她的名字也将会作为人类最美好的象征,为后世所敬仰和崇拜。能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个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弱女子来说,她又是极其幸运的。
走过昭君汉白玉雕像,远远的是一座高大的四柱三间式汉白玉牌坊,中间坊额上题有“青冢”二字。穿过青冢牌坊,远处两层花岗岩基座上高高矗立的是昭君与其夫君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并肩联辔、纵马草原的青铜雕像,展现的是昭君夫妇和谐美满、恩爱幸福的日常生活。呼韩邪单于与昭君双双骑马,按辔徐行。马背上,单于万分激动地回眸平静柔情、英姿焕发的爱妃昭君,贪婪地享受着昭君的美丽和柔情,似乎正张口对昭君兴奋地诉说着什么,是赞叹?是叮嘱?是祈求?是议事?不得而知。而昭君始终微笑着平静地手握缰绳端坐于马鞍上,凝视远方,似乎在倾听,在思考,在畅想,让人猜不透这个美丽的姑娘是如何炼就的身处历史的漩涡之中而依然能泰然处之的超强本领,看似平静的面容后面肯定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狂涛巨澜。
“一帆风雨路八千,把骨肉家人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不知《红楼梦》中这首《分骨肉》能否反映昭君临别长安时的心境。昭君,名嫱,出生在西汉南郡秭归,即现在的湖北省兴山县,是个盛产名人的地方,而在战国时代,这里就出生了一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屈原。天生丽质,难以自弃,出生平民的昭君在十七岁时以自己的美丽和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出色才华被选入长安宫中,来到一国之君的汉皇面前。但宫深似海,咫尺天涯,从一个美丽如花的天真少女,蜕变为一位柔情万种的待诏宫女,却在十三年中无缘与后宫中惟一的异性——她一生惟一的机会和依靠——汉皇晤面,更不用说被其宠幸了。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太多,皇上怎能全部认的?全部宠爱?《阿房宫赋》中所说的“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可见此类悲剧并非只发生在昭君身上。而更让人莫名的是,当朝皇上选人用人的标准却有点匪夷所思,他只看宫廷御用画家涂鸭的美人图来确定所宠幸的对象,这就给画家们受贿作弊提供了良机。那个对昭君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但终不能得手,此时又对不肯向其行贿的昭君心存恶意的宫廷画家毛延寿怀着“我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我得不到好处,也不让你得到好处”的阴暗心理,在给皇上呈送的昭君图画上在昭君的美目下多点了几个黑点,这自然给精益求精的糊涂皇上拒不见诏见美丽的昭君提供了借口。于是,“画图省识春风面”,等呼韩邪单于进京祈求和亲,不明真相的汉元帝终于见到“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传》)的后宫佳丽王昭君时,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永远也想不通,为何后宫中有如此极品美女他竟无缘见到?他发明的“看图识美女”的专利最终害苦了他,他肠子都悔青了。但金口玉言已无法收回,他只能呆呆地傻傻地看着呼韩邪单于携着自己曾经的后宫佳丽、准新娘昭君兴奋地满足地绝尘而去,消逝在大漠深处,消逝在历史的风烟之中。而此时的毛延寿也终于为自己的小心眼付出了巨大代价,他的寿命也只能到此为止,不可再多活一天。他被气疯了的皇帝活剥了事,并一气之下灭了他的九族。可怜的汉元帝刘奭朝思暮想远嫁匈奴的昭君,终患抑郁症不治,于三个月后魂归天庭,见了上帝。那一年是汉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竟宁,是刘奭为纪念昭君出塞特意而改的年号,“竟”通“境”,意为边境从此永远安宁。
昭君的美丽不只让汉皇惊讶不已,让群臣惊讶不已,而且连天上的归雁也为之迷恋不已。据说,当昭君随强悍威猛的夫君骑马走在美丽的蒙古草原上时,正在蓝天上、白云下展翅飞翔的大雁也为昭君的美丽和琵琶声所惊异,竟然只顾贪恋观赏如花美眷,忘记了飞翔,忘记了自己的位置,纷纷折翅落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于是,王昭君的“落雁”,就与西施的“沉鱼”、貂蝉的“闭月”、杨贵妃的“羞花”一样,成了中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四大美女”的精典故事。
不知道昭君出塞时,是真的兴高采烈地怀抱琵琶、自愿远嫁,还是忍悲含泪、徘徊反复、仰天长叹之后怅然离去的。但在客观上这个伟大的事件却对中华民族的大融合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也促进了当时汉匈民族和解和边境安宁。作为一个美丽的弱女子,她的伟大的辉煌中也缠绕着她个人的不幸,但她安然地度过了这段幸福而又痛苦的日子。史载: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结婚仅仅两年多一点,呼韩邪单于就不幸抛下昭君去世了。昭君和呼韩邪单于生了一个儿子,名叫伊屠智牙师。呼韩邪单于死后,昭君又依据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习俗,不得不忍痛改嫁呼韩邪单于第一阏氏(音胭脂)所生的长子复株累单于,并生有两女,即须卜公主和当于公主。这对于一个崇尚礼义、崇尚道德的汉族女子来说,是一件万难接受的事情。她曾写信给当朝的汉皇请求回归,但终于不被批准,于是她只好默默接受,逆来顺受,还要强装欢颜,咽泪装欢,以维护汉匈和平和睦的大局,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没有机会再回到自己的故土。这对于个人来说,是幸福?还是痛苦?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昭君夫妇的青铜雕像下走过去,真切的突兀于眼前的便是那座被鲜花、杨柳、苍松、翠柏以及汉白玉栏杆簇拥着的小山一般的“青冢”昭君墓了。昭君墓雄伟高大,看上去有十几层楼房高。墓前长长的层层石级之上有两座六角碑亭,亭中石碑上分别撰刻着“王昭君之墓”和“重修王昭君墓碑记”字样。近观墓上,满眼全是茂盛的绿绿的厚厚的茅草以及榆树、桃树等到各色树木。沿着墓旁层层环形石级台阶,手攀钢管扶手可达三十三米高的墓顶。墓顶是一片平坦宽阔的空地,中间有六角碑亭一座,亭中有古碑一通,碑的正面为阳刻的昭君出塞图,背面撰刻着两个硕大的汉隶:大德。意在赞美昭君为汉匈融合、国家安宁所做出的伟大功德和杰出的历史贡献。该墓的形制,既不同于北方游牧民常用的渺无踪迹的秘葬,也不同于中原地区已经固化的圆形土堆,因为该墓呈长方形,覆斗状,底面积达13000多平方米,其浩大的气势恰似西安临潼的秦始皇陵。除此之外,这在全国可能无出其右的。
关于昭君墓的形成,在当地有一段极其美丽的传说:昭君原是天上的仙女,下嫁单于,来平息汉匈干戈。昭君出塞时,她和单于走到黑河岸边,但见朔风怒号,乌云翻滚,走石飞沙,千里冰封。他们只好停下来,昭君弹起她心爱的琵琶,顿时彩霞横空,白云缭绕,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不一会儿,遍地长满了青草,开满了野花。远处的阴山变绿了,黑水变清了,还飞来了无数的百灵、布谷、喜鹊,在昭君和单于的马队头顶上飞翔和啼叫,于是单于和匈奴人高兴极了,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后来,昭君和单于走遍了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昭君走到哪里,哪里就水草丰美,人畜两旺;走到缺水草的地方,昭君的琵琶一划,地上就出现了一条玉带似的河流,一片片绿茵茵的嫩草。昭君还从一个美丽的锦囊里取出几粒种子,撒在地上,从此塞外便有了庄稼,她从袋里取出一把金剪子,用羊皮剪成犁、车、羊、马,放在地上,就成了铁犁和木车,木车周围还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羊群和马群、骆驼群。昭君去世时,远近的农民、牧民纷纷赶来送葬,他们用衣襟包上土,一包一包的垒起了昭君墓。不仅如此,在昭君去逝后的许多年里,为了纪念昭君,人们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家乡,于是在呼和浩特附近又出现了十几座昭君墓,但以黑河岸边上的这座青冢为最大和最古老。也许这里也只是昭君的衣冠冢,她并没有真的埋在这座青冢里,但在人们的心目中,王昭君就在这里,她就在当地人民的心里。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站在高高的青冢之上,背依连绵数千里的阴山(大青山)和美丽的青城呼和浩特,透过层层的绿树空隙,远眺千里之外的故乡,此时的心境竟与当年只身一人远赴塞外的昭君有些相似。但昭君是远离故土,远离皇宫,远嫁他乡,并且是永远地留在了这片草原上,留在了这片虽不十分情愿但却十分留恋的土地上,因为这里毕竟有她的爱情,有她的奉献,有她的儿女,有她的崇拜者,还有她的无数粉丝们,而作为一个匆匆过客的我却没有这些世俗的拖累,可以随时自由地远离这里,于是又一次想起了杜甫先生那首著名的诗句。斯人已去,青冢犹存;大漠孤烟,日渐黄昏。但是美丽的昭君已不再孤单,不再寂寞,无数的来自故土的人们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正慕其美名寻芳问踪,纷至沓来。这里也不再是异国,不再是异乡,而是中华民族神圣不可侵犯的田园和国土。各民族的人们正享受着空前的和平阳光,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繁荣昌盛。
翦伯赞先生的《内蒙访古》说得好:“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冢的昭君墓。因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团结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这就是历史的结论,这就是历史对昭君出塞这一伟大壮举的充分肯定。历史就是历史,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人的命运是非常卑微和渺小的,无论他是英俊潇洒的帅哥,还是貌美如花的美女。个人的命运只有与民族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才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和价值,才能赢得人们的怀念和敬仰,这是任何个人都无法改变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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