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十四日，是我国著名梵文学家，全国政协委员，九三学社常委，北京大学著名教授，敬爱的伯伯金克木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八月五日，是伯伯逝世的祭日，转眼之间，金伯伯已经离开我们仙逝12年了，在这失去金伯伯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伯伯，伯伯的音容笑貌永远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

和金伯伯一家相识已经四十多年了，我和伯伯的长子是同学，当年由于各自的原因又一起下乡，共同度过人生最艰难的岁月。回城以后更是成为莫逆之交，我们俩家走动更是频繁。

60年代，我第一次去伯伯家，那是在北大的承泽园，院子不是特别大，屋子也很小，院子里有很多绿色植物，非常雅静，这是我最初的印象，伯伯和伯母非常宽厚热情，伯伯中等个头，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干净得体，一看就是那种非常有知识，有涵养，有素质的人。伯母高高的个子，胖胖的，说话有南方口音，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寒暄过后，伯伯到房间看书，伯母则从学习等方面对我进行全方位的指导。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了金伯伯家的常客。

金伯伯工作繁重，即要教授学生知识，又要搞探索研究，每次到伯伯家，经常只能见到伯母，很少能够见到伯伯，即使见到伯伯，也就是寒暄几句，然后伯伯看书写字，忙自己的事情。

我从小受家庭影响，学习非常努力认真，我父亲当年曾经在华北抗日联合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上过三年学，我哥哥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所以我从小学习就非常好，虽然淘气，但是每门功课都是非常优秀，特别是语文方面，好像极富天赋，我每一次的考试作文，都会当做范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朗读，或者是在教学楼的一楼大厅，对全校同学展览。尤其是酷爱文学，吟诗作对，无师自通。从小我就能填词写诗。

金伯伯还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在填词作诗方面有非常深的造诣，我对伯伯崇拜至深，一直都想得到金伯伯的指点，由于我的最高学历仅仅初中一年级，在金伯伯这样的文学巨匠面前，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实在是不自量力。

这样的想法在心里憋了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不想放弃，又不敢对伯伯说，就这么折磨自己。终于有一天，我壮着胆子和伯母说了，伯母听了以后，笑着对我说，没问题，把你写的诗歌或者文章拿几篇来，让你金伯伯看看。伯伯最喜欢有出息的孩子了。

我当年写的诗歌，在大师面前，也许就像我现在看二年级小学生的作文一样，那么肤浅，那么幼稚。可是当金伯伯看了我的诗歌和词以后，首先肯定了我的努力，然后指出了我的不足，尤其从诗歌的体裁，意境等方面，对我进行指导，在填词方面，金伯伯从词牌，平仄格式，用韵，对仗，语言，典故等方面，提出他的建议和独到的见解，令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能够得到金伯伯的指点，是我在文学道路上最大的快乐和收获。

如今，我在文学的道路上取得一些成绩，既有自己的刻苦，也有老师的教导和生活的积累，更是得天独厚的得到金伯伯的亲传，足以让我享用一生。

伯伯作为一代大师，非常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从来不摆架子，自从八十年代伯伯一家搬到北大朗润园，我由于工作很忙，去伯伯家的次数相对少了，但是我每次去，伯伯见到我都是非常高兴，我们爷俩坐在一起，海阔天空，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令我惊奇的是，伯伯的记忆非常好，甚至六十年前在缅甸，印度为中国人民抗日所做的事情都是记忆犹新，伯伯博览群书，知识丰厚，思维非常活跃，有时候我们聊天，经常从一个话题迅速跳跃到另一个话题，而且其中必有连在关系，这让我经常震撼不已。

伯伯的知识博古通今，既是文学家，又是诗人，在梵文学领域有着极高的造诣，除此之外，伯伯对中国传统文化也研究颇深，无论阴阳五行，还是易经八卦，无所不通，我曾经研究易经十余年，自认为小有所成，时不时的还推一卦，可是当我和伯伯谈到易经，听到伯伯对易学的研究见解，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不知深浅。

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伯伯在年轻时代给自己起了金克木的笔名，并且沿用一生，足以见伯伯对宇宙天衍运行，自然规律法则的研究和尊重。

我每次和伯伯聊天，都受益匪浅，伯伯也经常把他发表的新作送我几本，说句实话，伯伯写的书不世俗，特别是一些学术上的研究和文章，我很多都看不懂，但是回到家里，我哥哥读到后却是大为赞赏，因为他也是教授级别，经常受聘给高中语文老师上培训课，但是他这个教授和伯伯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了。

伯伯在北大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燕园四老，证明和奠定了伯伯在中国最高学府的名誉和地位。这是我们普通人可望而不可极的，作为大师，不但要在自己研究领域有突出贡献，而且在其他方面也要有所成就，在中国除了精通印地语、梵语和巴利语并且有大量的研究专著外，还精通英语、法语、德语、世界语等多种语言的仅仅只有两三个人，其中就有伯伯，但是能把古今中外文化一起打通，通用的。当代恐怕只有伯伯一个人了。伯伯除了给读书等刊物写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文章外。还和他的学生黄宝生先生等一起翻译了大史诗摩诃婆罗多这个梵语巨著。伯伯的梵竺庐集被北大评为百项精品成果，能够这样评价伯伯，尤其在印度哲学的理解和把握能力方面到今天为止，国内迄今无人能及。

特别是伯伯在人生遭遇困境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写了一部梵语文学史，这是学习梵语的必读书。本来他还计划写一部印度哲学史，因为文革等原因，没有完成，这是伯伯一生留下最大的遗憾。

在中国当代大师级人物中，伯伯的学历可以说是最低的，仅仅小学毕业。但是伯伯水平又是最高的，因为以小学学历在大学教授英语，法语，印地语，乌尔都语，梵语等，而且后三种是全国第一班。

难怪张中行先生说过，我们这些人的能力能够发挥出八分就很不容易了，而金先生可以达到十二分，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了。

提到伯伯，就不能不提到伯母，这是一个非常优秀善良的女性，为了金伯伯的事业，伯母放弃了自己教书育人的工作，专门净下心来，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是一个非常有知识，有素养，可亲可敬的老人，老人出生于江苏吴江的书香门第，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是哲学系的高材生。当年伯伯和伯母结为伉俪，北大校长，现代著名哲学大师胡适之先生担任主婚人，被教育界传为佳话，

伯母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眼睛，特别是一次住院开刀，不慎出了医疗事故，一只眼失明了。医院当时非常紧张，生怕打官司输了，要赔个天地精光。伯伯也思考到这一点，于是与伯母商议：医院是我们要去的，人家医术有局限，何况并不是故意的，就算打官司能得到一些赔偿，但失明的眼睛也好不了啦，我看……最后，是金家放了医院一马，医院千恩万谢，金家对外也没有声张，比起现在紧张的医患关系，伯伯和伯母展现了为人师表的伟大胸怀。鲜为人知的是伯母还是当代默默无闻的翻译家。她曾经翻译了多部泰戈尔的小说，诗歌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伯母用英文翻译了印度拉贾先生改写的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故事，伯伯专门为此书作序，并出版发行，这个译本在国内达到空前的高度，受到各方学者交口称赞，更是为爱情忠贞不渝，相濡以沫一生的两位耄耋老人，发出由衷的赞誉。

退休后的伯伯，迷恋上围棋，拿到日本棋手的对局记录后，自己又一个人摸索起来。他从不与真实的人下棋，但棋力让专业之人也惊讶不已。他甚至预告今后最厉害的棋手将出自韩国少年。

伯伯晚年，随着社会的发展，电脑进入了家庭，孩子们买来电脑以后，伯伯对学习电脑非常有兴趣和下功夫，他趁孙辈出门上学之际，斗胆弹起了电脑键盘，居然无师自通。

2000年八月，伯伯离开了我们，他是真的去西天游极乐世界了，我觉得伯伯没有离开我们，他骑着仙鹤在天堂环游，一定优哉游哉。

《史记·李将军列传》：太史公曰：《传》曰①“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②，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这一段话是说：桃李有芬芳的花朵、甜美的果实，虽然不会说话，但仍然能吸引许多人到树下赏花尝果，以至于树下走出一条小路出来。比喻一个人做了好事，不用张扬，人们就会记住他。只要能做到身教重于言教，为人诚恳，真挚，就会深得人心。只要真诚、忠实，就能感动别人。比喻为人诚挚，自会有强烈的感召力而深得人心。伯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为了纪念伯伯诞辰一百周年，伯伯的著作，金克木集珍藏版隆重出版发行了，伯伯后人，长子和两位姐姐，英姐和秀姐一定要在众多渴望得到此书的学者，师长中首先赠我一套，使我感到非常荣幸和自豪。伯伯的书将会永远陪伴我，直到永恒！

敬爱的伯伯，您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谨以此文，纪念金克木伯伯诞辰一百周年，逝世十二周年。

难逃糊涂

2012年，7月

于北京明远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