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五月到前进服装厂上班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喜事。

同事说，真巧，下班后你别走了，我们成品车间的姚姐生个大胖小子，今天刚好满月，我们都要去祝贺的。高五月忙推辞说，我刚来上班，还不认识你们姚姐呢。同事说，没关系，都是一个车间的，以后慢慢就熟悉了，姚姐人不错的，她喜欢热闹。于是，下班后，高五月被同事连拉带拽，就到了姚姐家，喝了满月酒，也见到了襁褓中，那个闭着眼拼命嚎叫的胖小子。

本来，高五月的学习成绩不错，是要继续读高中的，她的目标是考上师范学校，将来当个老师。就在初中临毕业时，她母亲突然得了重病，在医院躺了三个半月后，撇下四个孩子，眼一闭，走了。那年，高五月刚过完十六岁生日，最小的妹妹才九岁。她母亲单位的领导去家里慰问时，眼见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很是可怜，家里也实在是困难，便好意地和她爸商量，往上面部门打个特困报告，为她虚报了年龄。高五月就这样，早早地到她母亲单位上了班。高五月的个头小巧，同事们都心疼照顾她，只让她跑跑腿打打杂的，小姑娘倒是勤快还有眼色，再加上人又长的俊俏嘴也甜，见了叔叔阿姨的张口就喊，很讨人喜欢，结果，这个教她裁剪布料，那个教她踩缝纫机，很快，高五月就成为车间的一员技术骨干了。

高五月的父亲，本来平时性格就蔫蔫的，经不住她母亲突然去世的打击，整天抱着酒瓶子，脾气也变暴躁了，二年后，一头栽倒在地，也撒手人寰了。十八岁的高五月，咬着牙，瘦弱的小肩膀，挑起照顾弟妹的重担，从此就撑起了家。

世道的人情冷暖和酸甜苦辣，高五月都抹着泪，过早地体味品尝到了。几年后，周围的同龄人，开始陆续谈恋爱结婚生子，都热热闹闹过上了自己的生活。期间，厂里有不少小伙子追求过高五月，也有师傅试图给她介绍过男朋友，但面对这一切，高五月似乎热情不大，总是以一副平淡的心去看待，对工作却是全身心地投入，无怨无悔地干着喜欢的岗位。前进服装厂，也慢慢成长起来，由原来的手工作坊，发展成半机械加工生产并上了规模。

日子，不急不慢，一天一天就这么过着。

直到十七年后，车间的姚姐带着她儿子出现，高五月才恍然大悟，原来，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站在面前的，是姚姐的儿子。高五月惊喜的发现，当年那个襁褓中，闭着眼只顾拼命嚎叫的小子，如今已长成俊朗帅气的小伙子了，那时国家有政策，符合条件的子女可以照顾顶替父母的工作，正一头劲工作的姚姐，为了儿子的前途，四十六岁时提前办理了退休。姚姐无奈的对高五月说，这孩子大学没考上，我和他爸是想让他去部队磨练磨练，可他死活就是不愿去，非要来上班，我也是没办法呀。说着话，平时就大大咧咧的姚姐，用手从后面推了推儿子说，刘飞，来，认清楚喽，这就是你师傅，也是妈这帮小师妹中最漂亮的，今后你得叫姨，傻孩子，别愣着，现在就叫一声吧。

这个叫刘飞的小伙子，怯生生地看一眼高五月，脸，刷地就红了。

呦，小脸皮还挺薄啊。高五月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笑道，我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刚出生时才这么长，圆墩墩的像个暖水瓶。说着，高五月还用两只手比划着，惹得小伙子又羞羞的低下了头。见他这样，高五月更兴奋了，姚姐，这日子过得咋这么快啊，几年不见，你儿子都长这么大喽，还满帅的，是该叫姨的。于是，她更加放肆地看着他，洋洋得意地说，叫呀，叫声姨呀……

小伙子再次抬起头时，心头竟突然一热，眼前这张俊俏可亲的笑脸，好像在哪见过，连他自己都很诧异，平时笨嘴笨舌的，小嘴就一张，真的从舌尖上发出了一声，姨……

哈哈哈，这孩子，真有意思。

高五月用手拍着他脑袋，咧着嘴直乐，小伙子，你声音咋像猫叫呀，我可是属大老虎的啊，按属相算来你还是我师傅呢，好，咱俩以后扯平了。转身对姚姐说，你放心吧，孩子就交给我了，姚姐，你是知道的，师傅只是带入门的，关键在自己努力，看你儿子一副聪明伶俐样子，只要肯学，包他三个月就出师。

接下来，刘飞就每天像个跟屁虫，跟着高五月后面，先是一道一道工序看，然后就开始试着拿裁剪刀，看设计版样，再去学着使用缝纫机，熨烫，翘边，锁扣眼，检验，认识各种面料饰件……所有服装制作的工艺，刘飞很快就全熟悉了。高五月看在眼里暗自高兴，以前也带过许多徒弟，都笨得很，她发现，这个刘飞却不同，对服装设计特有灵性人还勤奋，高五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又因是姚姐的儿子，因此也特偏心，处处用心去教他，还时不时地借机给他上堂大道理课。你这孩子，有出息，年轻人就要这样，对什么事都要好奇，肯钻研动脑子，你要记住一条，只要有人类存在，做服装行业的，就永远不会失业，好好干，将来的天下都是你们的。

刘飞听了很激动，小嘴有点想往上翘，高五月拿眼一瞥，吓得刘飞一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除了下班后各自回家，这师徒两人，就整天形影不离的呆在一起。两人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琢磨搞个创新什么的，因此，话题多争论也多，但不恼。两人常常是头天刚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第二天一上班，又喜笑颜开的坐到一起研究问题了。因为上班是常白班，中午都是在厂食堂打饭吃的，高五月买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刘飞头上，小伙子很细心，汤呀菜呀的，都是二份搭配好，放在一块两人伙着吃，这样不仅能多吃两个菜，还不浪费。车间的人就笑着打趣道，瞧你娘俩的热乎劲，姚姐该吃醋喽。高五月就笑着说，你要是眼红也来入伙，人多更热闹呀。

高五月的技术好人缘也好，在厂里红火得很，不仅年年先进，很快就被提拔，当上了成品车间的副主任，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负责车间的技术和生产。刘飞进步也很快，二年后当上技术员，给高五月做了助手。只是让高五月不理解的是，这刘飞自打上班后，就从来不叫她姨，也不叫师傅。

你这孩子，咋不叫我姨？那天，周围没人，高五月实在忍不住，就问刘飞。

刘飞嘿嘿一笑，你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姨？见高五月没反应过来，又坏坏地回一句，再说了，你还年轻也不像姨呀。

你这孩子，别没大没小的，小心我到你妈那告状。咋不像姨，我比你大十六岁呢，我的工龄都有你年龄大了，跟你家的小姨小舅一样的，算是你的长辈呢。

刘飞眼睛咄咄地望着高五月，似要看透高五月的内心。那，你为啥不结婚？结了婚才算长辈呢。一听这话，高五月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快，一本正经地说，你这小毛头孩子，才多大啊，敢说你师傅，我为啥不结婚，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人家……刘飞斜着眼，观察着高五月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吗，人家背后可都说你坏话呢。

呵，小奸细，你还八面玲珑呢，跟姨说，人家背后都说我啥？

人家说你是老姑娘，条件高，整天挑来挑去……

啪。还没等刘飞说完话，后脑勺，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接着是一声厉吓，滚。

整整一个星期，高五月都绷着脸，没去理刘飞。

周末，厂工会包的电影，工会小组长发电影票时说，票就不撕开了，你们师徒俩就坐一块吧。电影开演前，身后有人和高五月打招呼，她转过头，笑眯眯的跟人家拉着呱。刘飞也认识对方，刚想凑上去搭句话，被她一扭头发现了，板着脸回句，没你的事。

电影开始放映了，是喜剧片《甜蜜的事业》，剧情很是热闹，逗得全场观众笑声不断。刘飞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用肘碰下高五月，手一扬，递了过去。高五月扭头看他一眼，也用肘回敬一下，却没去接糖。好似在赌气，刘飞索性直接把糖纸剥开，往高五月嘴里就塞，对方躲闪不掉，只得含下糖，直到电影结束，高五月再也没出过声。银幕上打出了剧终，趁着大家都站起来往外走，刘飞伸手一把抓住了高五月的手，刚触到那温软的手心，嗖地，对方如触电般的，立刻缩了回去。刘飞心里嘿嘿一乐，对自己的举动似乎很得意。

这以后，高五月渐渐感觉到，刘飞做事神魂颠倒的，有点心不在焉，看自己的眼色也有点怪怪的。哼，这小子，在想什么糊涂心思。因此，除了工作上的事，高五月就开始有意躲着刘飞了。以前，高五月常带些自己烧的荤菜给刘飞吃，小伙子正在长身体，食堂那些清汤拉水的，一点营养也没有，姚姐绣花织毛衣样样都行，就是不会烧菜。高五月曾美滋滋地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非把他养得壮壮实实的。这天，高五月又烧的糖醋排骨，上班时，把饭盒往刘飞手中一递，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哎，刘飞忙喊着，人已走远了。

厂里接了一批出口服装任务，对方要求的很严格，上面局里领导也很重视，专程几趟跑到厂里，一再强调说这是外贸产品，支援第三世界亚非拉国家的，完成不好就是政治问题。厂长哪敢怠慢，专门成立了外贸科，临时抽调几位年轻有思想的业务骨干配合工作，刘飞也被调去了。他最近，老偷偷摸摸去捣鼓厂里新买的电脑。厂长说，刘飞，你别老像做贼似的，要是真喜欢那玩意，你就认认真真把它琢磨透，我最近看了许多国外的资料，人家都是用电脑设计版的，你好好学，电脑就交给你了。为了让他静下心学，厂长还特批，从厂集体宿舍中分给刘飞一个单间，就在厂传达室后面。每天下班出门时，高五月能见到屋里亮的灯。

出口服装要的急，全厂上下都在加班加点的赶活，这一忙乎就是大半年。

等闲下来，高五月突然发现，自打刘飞走后，这日子里好像少了点什么，脑子也空空的，连她自己都奇怪，有事无事地总往门口瞟，想见一个人的身影。这阵子，服装厂也像过年似的热闹，自那批出口服装对方满意后，又给厂里增加了好多的订单，厂长高兴啊，就借题发挥，增加了一些新设备，保留了临时成立的外贸科，刘飞成了厂里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厂里也大会小会不停的开，加上刘飞走后，厂里给高五月安排的助手不是太理想，好一段时间，高五月才慢慢的缓过劲来。刘飞也偶尔回到车间，漫不经心地东转转西看看，和同事打着招呼聊回天，最后就晃到高五月跟前，先问些生产技术上的事，再眼巴巴地直楸她，磨磨叽叽地想说些话。一瞥见刘飞那迷乱的眼神，慌得高五月连忙打个岔，就匆匆逃离了。

再以后，高五月就听人说，刘飞谈恋爱了，对方是厂里刚分来的小会计。据说，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两人整天黏在一起，热乎得很。那天，高五月去厂长办公室，办完事，就有意到财务室转了一圈，见到了那小姑娘。小姑娘正抱着电话，不知跟谁在拉着家常，人的确长得不丑，可满嘴说出来的话，高五月听得不太入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出门时，就这么巧，迎面正撞见刘飞要往里进。呦，大主任，有事啊？刘飞晃着头嬉皮笑脸的说，高五月冷冷地看他一眼，又回头望望小姑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板着脸走了。

刘飞愣神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年夏天，异常的闷热，厂后勤科每天批发了许多冰棒给职工降温，高五月是从来不吃冰棒的，车间人都知道，她内热，一到夏天特喜欢吃西瓜，按高五月的经典名言，宁舍三顿饭，不弃一个瓜。因此，每天上班时，高五月总爱带个小西瓜，往办公室的水池里一放，待吃过午饭打开，解热又解渴。奇怪的是，厂门口水果摊的小老板，也开始每天定时给高五月送来一个西瓜。高五月纳闷了好一阵，再三追问是谁交待送的，那小老板只是含着笑，就是不吐半点信息。高五月又不敢太声张，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心里想，反正是指名送给我的，不吃白不吃。同事还夸她，五月学聪明了，不用天天费事拎西瓜喽。

一直吃到西瓜下市，高五月也没查出送西瓜的人。会不会是那小子干的呢？高五月在心里嘀咕着，哼，假如真是他，也算他有良心，没白疼了他。可就这么想着想着，心里反而纠下了一个结，就老想见到刘飞，想和他拉拉呱说个闲话，哪怕是争吵几句。

突然有一天，高五月意外地接到了姚姐的电话。

我的大妹子啊，你也帮我说说小刘飞，整天嘻嘻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问问他，到底在想啥点子呀，眼看都二十五岁喽，谈了几个对象，他都说找不到感觉，人家帮着介绍这么多的女孩子，他又说一个也看不中，我都快急死了。五月呀，你知道的，他爸刚去世，我也五十好几的人了，趁着身体行，还能帮他带带孩子呀。他就听你的话，你帮我好好说说他吧。

高五月笑了，姚姐，你一定是看人家抱孙子急了吧，你儿子这是心疼你，想让你先清闲清闲啊。我也好一阵子没见不到刘飞，你儿子有出息了，听说他现在挺忙的，还经常出差。行，我要是见到他，一定帮你说说。

下班时，高五月远远地，见刘飞的小屋子亮着灯。第一次，走到门口。

打开门，刘飞一喜，忙客气地请高五月进屋。不了，今天晚上，你要是有空，来我家一趟，有事找你。甩下话，人就走了。虽然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猛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刘飞有点心慌。

刘飞早就知道高五月住的地方，但一直没去过。

听高五月说过，她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一套单位老房子，原来就二间屋子，后来单位进行了改建，加了厨房和卫生间，弟妹陆续结婚走后，她又重新装修了下。从外表，看不出房子有啥变化，进到屋里，却让刘飞眼前一亮。无论是卧室还是客厅，都布置的雅致整洁，很有女人味。也充分发挥了她做服装的优势，所有能盖能铺的，全是经过精心设计制成的，连窗帘都是用碎花布，压上镂空的花边用束带扎起的，尤其是那对藤制的小圈椅上，用各种毛线头手工编织出来的彩色团垫，给小屋增添了不少活力。刘飞不由得兴奋地大嚷道，呵呵，没看出来，你这小闺屋，还别有一番意境啊。高五月只是笑笑，算是对自己作品的满意。屋里好像燃了香，到处弥漫着沁人的暗香，亲切温馨，让刘飞感觉像进了自己的家，有点陶醉，脚也不愿再挪了。

一碗银耳莲子羹，递了过来。高五月说，没吃饭吧，趁热喝了。

让你算准了，正饿着呢。刘飞接过碗，用眼俏皮地盯着高五月，嘿嘿一乐，哎，听你说话这口气，咋像我妈呀。

你这孩子，嘴还这么贫，今天让你来，就是想当回你的妈，来管管你闲事的，你天天都在想些啥呀？高五月搬把椅子，坐到了刘飞对面。一副慈爱的表情看着他，声音柔柔地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为你妈想想，赶快找个女朋友成家吧，以后等你有了孩子，也有人喊我奶奶喽。

刘飞狠狠地瞪了高五月一眼。哼，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结婚就是为我妈着想呀，再说了，你就知道说我，你自己为啥不结婚呀，你看你，妈还没当成呢就想当奶奶，你有那么老？

你？一句话，把高五月噎得愣愣的，你这孩子，我好心好意劝你，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刘飞第一次，这么大胆地顶撞高五月，然后，用火辣辣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高五月说，你不才刚过四十岁吗，整天就知道为别人的事瞎操心，你也操操你自己吧，为啥就这么苦自己呢，为啥不找个人结婚，过上你自己的幸福生活。你也回头瞧瞧，你弟妹都结婚有孩子了，整天一群孩子跟着你屁股后面喊，你难道心里就不难受？

一席话，说得高五月忽然变了脸色，哎呦呦，今天我还真要另眼看你喽，你是我老子还是我儿子，我结不结婚管你屁事。说着，站起来，把门打开，手一指，你给我滚……然后站在那，用阴森森的眼神看着刘飞，等着他出去。

好，我走。刘飞一副委屈无奈的表情，你……你别后悔啊。说着，起身来到了门口。就在和高五月擦肩而过之时，刘飞突然一个转身，迎面就搂住了高五月，一只脚从背后，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你？你这孩子……快松手……高五月用手拼命拍打着刘飞，身体扭来扭去使劲挣扎着。越挣，对方搂得越紧，最后，一片湿热的唇堵了过来。顿时，高五月身子就软软的，被那双有力的手托起，进了卧室……

你真的长大了，你这孩子。

平静后，高五月轻轻叹口气，幽幽地说，二十一岁时，我谈过一个男朋友，那人比我大五岁，我想，年纪大点好，能帮我照顾弟弟妹妹。后来，他考上大学的进修班走了。临走的那晚，我们抱在一起，谁也舍不得分开，我把自己的身子也都给了他。我以为，这样的话，他就会想着我，回来找我。我真是太傻了，给他寄钱寄衣服，就一直等着他，结果，等到他抱着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那年我二十七岁，心里想，离三十岁还早呢，不急。以后接着的几年，我两个弟弟相继结婚，妹妹又出嫁……

说到这，高五月鼻子一酸，凄苦的笑道，等把他们的事情都操办好后，我才发现，我为这个家，付出的真是太多了，我的美好时光就这么流走了，难过也心酸过，但有时，看着弟妹他们一个个小家庭都过的很幸福，就安慰自己，也值了，这个年龄还想啥呀，就这么过吧……

听着这娓娓道来的酸楚心声，和那瑟瑟发抖的身体，刘飞能感觉到，说出这一番话，高五月耗尽了平生的精力和勇气。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就长大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更加搂紧了对方。

我想结婚，和你。刘飞在高五月耳边轻声的说。

胡扯，不可能的，以后不许这么说。

我就说，我就是要娶你，反正，我们已经做过这事了，我已经是男人了，我要对你负责，明天我们就打结婚证去。

你？你这傻孩子，咋不听话啊，我跟你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比你大这么多，能当你妈喽，人家要笑掉牙的。高五月郑重地说，刘飞，你听清楚了，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已经尝过女人了，应该知道有女人的日子是啥滋味，赶快找个人结婚吧，养个孩子让你妈有个寄托，这样，我的心也就安了。

不，我就认定你了，一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们还能生个孩子的。刘飞倔强地说。

你？你要羞死我呀？高五月猛地伸出手，拧向对方的脸，疼得刘飞哎呀一声。高五月正色地说，你要想让我快点死，你就这样办好了。

我……刘飞抱紧了高五月，竟嘤嘤地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反正，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回到家老是想你的样子，就是想你啊……后来，天天都想你，我有时也恨自己，不敢见你，就有意谈女朋友麻木自己，可是我不争气呀，脑子里还都是你的影子。我妈老骂我赖在家里，其实，她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啊，姐……

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姐，喊得高五月心如刀割，在滴血。

你这孩子，我是哪辈子欠你的啊。

半年后，前进服装厂传达室后面的那间小屋，成了高五月和刘飞的新房。

没有鞭炮，没有祝贺嘉宾，所有的人，都瞪着大眼，像看把戏似的，眉飞色舞地在津津乐道。新婚第二天，姚姐来了，见了两人啥话没说，铁青着脸，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唯独没动床上的东西。临走时，对着两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撂下一句话，算你们有种，以后就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记着，别让人家再笑话。两人听出了姚姐话里的音，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看到底能撑多久。

本来，高五月是想结过婚，两人就搬回自己的房子住，哪知她大弟弟闻听后，忙赶过来，姐，你大侄子要结婚，正愁没地方呢，房子给他吧。

这时候，南方有家私企服装厂的老板，托朋友开始和刘飞接触，有意想挖他过去。刘飞背着单位偷偷谈了几次，对方开出的条件很是诱人，有房有车，还能带家属。刘飞有点动心了，但这边，意味着他要放弃多年的工作。按刘飞的意思，是想和高五月一块去，毕竟高五月也有着丰富的服装制作经验，两人在一起也好相互有个照顾。高五月说，别考虑我，我全力支持你，你自己去吧，那边的技术先进，出去看看多长点见识，眼看企业马上都要改制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改成啥样子呢，我再混几年就该退休了，思想跟不上这发展的时代喽。

可，我离不开你，更不放心你呀。

看你，哪像男人说的话，想干出大事来的男人，一定是要出去闯荡闯荡的，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前不也是我自己一个人，过习惯了。其实，我是舍不得这个厂啊，我打十六岁来到厂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哪台设备，哪张工作台，都记得清清楚楚，真舍不得呀。高五月又笑着怪啧道，这几年，又让你小子折腾的也没安稳过，累了。你走了也好，也让我清静清静，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但你记着，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干不好就别回来，记着你妈说的话，别让人家再笑话。

刘飞又找朋友出高价，给家里安装了一部电话，再三交待高五月，我走后，你每周必须要给我打一次电话。高五月说，这可是长途呀，挺贵的。刘飞宽慰她，别心疼，我要随时了解你的情况，别让我挂念。

这年的春天，在大家异样的眼光下，刘飞办完辞职手续，踏上了去南方的路。

高五月似乎也焕发了青春，整天乐滋滋开心得很，依然做着喜欢的工作。厂里同事从高五月这里，陆续了解到国内外许多服装行业的信息，还有南方有趣的事，刘飞寄回来的海鲜和各种食品，她喜欢送给小姐妹们一齐分享。年底，厂里终于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的助手，高五月明白，自己退休的日子快到了，这样也好，退下来，心里更踏实点。

第二年的春节，刘飞从南方放假回来了，还带回一台电脑。电脑里，有许多国外的服装设计图片，还有各种时装模特大赛的资料。一有空，刘飞就手把手教高五月学电脑，教她上网发邮件，教她运用简单的服装设计软件……高五月欣慰地发现，出去的这段时间，刘飞的确成熟了不少，说话办事也懂事稳重了。夜里，嗅着他身上那熟悉的男人气味，高五月的心再次激荡，她骄傲，自己是个真正幸福的女人。

这以后，电话，成了两人每周固定的交流工具。

从电话里，刘飞知道，他走后陆续发生了许多的事，他走前为厂里设计的一款休闲式男装，被一个客户看中了，厂里马上要组织成批生产；服装厂的老厂长去世了，那个以前追过高五月的丁大强当了厂长，可那人不争气，管不好厂，还好赌，眼看前进服装厂就快不行了。高五月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听说有人想收购我们服装厂，要把厂整体搬到科技园去，嘿嘿，等厂搬完了，我也熬到点喽。最让刘飞感动的是，他妈半年前查出得了肝癌，是高五月，不计前嫌，把他妈接到家里，精心照顾陪她走完最后的日子。

这天，高五月又打去电话报喜，说她侄媳妇生个八斤多重的胖小子。哈哈，你知道吗，有人喊我奶奶喽……

刘飞能想得到，高五月那个兴奋的样子。你呀，还是老样子，每天都是说别人的事，也说说你自己吧。

我有啥好说的，最近看东西眼有点模糊，昨天去配个老花镜，记性也不好了，老是丢三拉四的，退休报告批下来了，再过二个月，我就成退休工人喽。厂里的老姐妹们，早帮我报了老年大学，大学里有个老年时装队，人家还等着我去设计演出服呢。我中午看新闻报道，南方今年咋这么冷呢，你要多穿点，照顾好自己。昨天网上报道你们公司上市的消息了，还登了照片。哎，你设计获奖的那款女装，我觉得领口有点低了，另外，下次再选模特，要用有古典气质的，这样更适合你的设计风格……

你真啰嗦，怎么越来越像我妈喽。那边，刘飞听得心里直乐，有意想逗逗高五月开心。

哼，终于说实话喽，开始嫌我啰嗦了吧。高五月知道刘飞的鬼心思，也故意耍个小脾气，好，不啰嗦了，挂了。哎……别挂，还有一件大事忘了汇报，我们这大发展大建设，你家的那套老房子要拆迁了，你不是老说想卖掉它吗，前天，人家拆迁办来人登记，这事我没和你商量，嘿嘿，就自己做的主，添了点钱，又加了几十平方，给你换了一套三室二厅的小高层。

刘飞沉默片刻，哽咽着，你呀，把老本都填进去了吧。

嗨，我没病没灾的，身体好的很，都是身外之物，也用不着。你呀，在外拼打也不容易，再说了，你早晚都是要回来的，有个窝好安身啊。

这年，刘飞去上海参加时装设计大奖赛，路过，就回来了。怀里抱个大奖杯，身后，还跟个二十多岁的时髦姑娘。那姑娘一见到高五月，眼泪就哗哗掉下来了，她紧紧拉着高五月的手说，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们？你们是真的吗？

高五月一脸诧异地问刘飞，你这孩子，这是咋回事呀？

刘飞乐了，一指那姑娘说，她是我的助理，跟着我三年了，整天缠着我，说要嫁给我，我对她说，我是结过婚的，我家里有老婆的。她就是不相信，说你有老婆你怎么不让她来呀，我一定要亲眼见到她才死心。刘飞说着，一调头对那姑娘道，看到了吧，这下你彻底死心了吧。你听好喽，明天，我陪你四处转转看看，再买车票，后天你就回去吧，我这还有事要办。

那姑娘刚想张口再说什么，刘飞手一挥，别啰嗦，要不，让你今晚就走。

吃罢晚饭，两人把姑娘送到宾馆后，一路说着话，回到了家。

刘飞环顾着温馨整洁的屋子，感慨地说，还是家好啊。撒娇似的上前拥着高五月，发自内心地说，跟我走吧，你不是一直都想去海边吗，我的公寓离那很近的，你一定会喜欢，正好我有个休假，也好好陪陪你。

傻孩子，那都是我以前浪漫的梦想，如今老了，不去想喽。高五月眯着眼，好惬意地说，自打退休后，我可没闲着，每天开心的很，早晨先去公园遛遛，和一帮老姐妹们蹦蹦跳跳锻炼身体，然后去老年大学听二堂书法课，下午去侄子家逗逗侄孙子，那孩子长得胖墩墩的，还真有点像你小时候呢，晚上再继续看我的电视连续剧，哎，是说过去宫里的事，那些小宫女呀，长得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天天围着那皇帝，打呀闹呀的，可热闹喽……说着，高五月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刘飞扑哧一笑，哎，我发现，你怎么越来越可爱喽。

哼，你这孩子。高五月突然冷下脸，我知道，你又是逗我开心的，准是那边的小姑娘多，你整天甜言蜜语的夸人家，把嘴都说得油腔滑调的，这些麻头皮的话啊，留着回去说吧。

一句话，把刘飞又乐得拍手跺脚地，哈哈，我终于听出话外音了，有人吃醋喽……

这一夜，两人卿卿我我，彻夜长谈，叙说着过去各自发生的事，时而心酸，时而感慨，好像要把十年来没说完的话全说了。刘飞紧紧拥着高五月，生怕失去似的，不停地亲吻着她，揉捏着那对仍坚挺饱满的*房，当两人的身体再次融为一体时，刘飞竟激动的哭了。

刘飞睁开眼时，高五月早已在厨房里忙碌了。

早饭是高五月最拿手的，一碗皮蛋瘦肉粥，一个糖稀水煮鸡蛋，几片沾过盐水炸出的馒头，外焦里软，也是刘飞的最爱。吃过早饭，高五月说，你去陪那姑娘玩玩去，中午我烧几个菜在家吃吧。刘飞哈哈大笑起来，她从小是在上海长大的，啥没见过没玩过，就我们这小地方，她能玩啥？她那点小心眼，我还能不明白，我都安排好了，马上去买火车票，下午就让她回去，那边公司忙得很。明天，我想去墓地看看爸妈，再去看看厂里的那帮小弟兄们，南方现在发展的势头快得很，还大量缺人，特别是缺有技术的，问问他们可想去。刘飞深情地看着高五月，说实话，主要还是想多陪陪你啊。

高五月说，傻孩子，你公司忙你就赶快回去吧，陪我老太婆干啥，我知道的，那边时间观念强，人情也淡薄，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大事。

再大的事，也没有享受亲情重要啊。刘飞深有感触的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漂泊在外面，我苦过累过也风光过，每天都要去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各种诱惑时刻就围绕在身旁，有时，成功和失败就在一念之差，哪些背后的心酸和无奈，我都能承受住，只有家，才是我心中唯一的牵挂。

高五月的眼湿润了。

把该办的事都办好后，刘飞对高五月说，我把火车票也订好了，后天的，是二张，你也去。

你这孩子，又任性了，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呀。高五月责怪的话说在嘴上，心里却一阵欣慰，好，既然想让我去，那就趁着这老胳膊老腿还能跑，我就去吧。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二件事：第一，我这次去，只呆半个月，是以你姐姐的名义，去看看你的公司，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再去海边看看，圆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第二，你必须要在这上面签字，否则，我哪都不去，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我。说着，高五月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

刘飞打开一看，是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眼，顿时就直了，朝着高五月就吼道，你？你这是干啥？

都写的清清楚楚，我们谁也不欠谁，签吧。高五月平静地说。

不签，我坚决不签。刘飞执拗地要去撕那张纸，被高五月一把抢过，刘飞，你别激动，先听我把话慢慢说完，我用心仔细观察了那姑娘，能看出来，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啊，她长得一副旺夫像，心地也善良，将来一定能帮你成就大事的，答应我，把字签了，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诚意，回去就娶她吧，过二年，带着孩子回来看我。

你休想，除非让我死……　

你？你这孩子，咋又不听话了呢，干脆让我老太婆死掉算了。高五月说着，就去厨房抓菜刀。

刘飞紧紧抱住她，早已泪流满面。

五年后的深秋，一个电话，把刘飞从南方唤了回来。高五月得了卵巢癌，已到晚期。家人说，她处在半昏迷状态已经一周了，可嘴里仍在不停地念叨着。

刘飞含着泪，来到了病床前，轻轻地附在高五月的耳边，哽咽着，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高五月微微睁开眼，看一眼刘飞，看一眼他身后的女人，还有他们的一对可爱儿女。刘飞的女人，拉过两个孩子，走到床前，对孩子说，叫大妈。

大……妈。两个孩子，用脆生生的童音，叫了一声。

高五月的脸上，绽开了一丝微笑，她用眼看着刘飞，嘴角又动了动，刘飞再次将头附上去。听她断断续续地嚅嗫着，你……你这孩子，也叫我一声姐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