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佟佟用手遮挡着太阳,不时抹去脸上的汗水。脚板下面越来越烫,衣服被汗水浸湿后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想拦一辆的士,起步价十元,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越来越多的汗水流下来,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如果再多二里路程,足以把她晒成肉干。
蓼城以北是凤凰新村,再往前走就是黄河路了。黄河路其实跟黄河挨不上边的,不要说黄河,这里连池塘都没有。如果说池塘还得再往前走有个秀水公园,那里有个人造池塘。不过,苗佟佟没心情关注这些,这与她无关,在这座小城里,她要为一日三餐奔波,无论刮风下雨,感冒发烧,她都必须工作,没有退路。
从她家到月亮湾酒吧,有三个钟头的脚程。酒吧化妆师五点钟下班,而她必须在化妆师下班之前赶到,这样就节省十五元化妆费。她步行必须提前三个小时出门,哪怕太阳能把她烘成肉干。但在自己被烘成肉干前,苗佟佟不得不隐忍于这座小城,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她的qq上签名是,要像小强一样活着。
从月亮湾酒吧出来,苗佟佟从包里掏出纸巾,狠狠地擦着嘴唇。她嫌恶地嘀咕,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虽然时运不济,误入风尘,也至于这么给你们糟蹋吧。想当年,我也是,也是……哎,苗佟佟想了想,终究没有把“诗人”两个字说出口。
是的,想当年无论是在突围,还是在北回归,包括整个中国诗坛,提起她苗佟佟,那也算是顶顶有名的才女。纵横驰骋,信马由缰,可谓神来之笔了。虽比不上杜拉斯,至少可以跟王小妮一较高低吧?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男人,一切都是完美的。至少比现在完美,不用猫在这个鬼地方混吃等死。苗佟佟一想到那个男人,她的心开始发凉,整个人半依在蓝月亮站台手扶上,莫明的悲伤很快席卷了她……
蓼城不大,有个小镇叫墨池坊。在离墨池坊向北五百米外,有个小巷叫蓼北,蓼北以北,巷子深处有个老式洋房。朱红大门剥落得斑斑点点,上面有一块字迹模糊不清的牌匾,按年份看像是明末清初,也昭示了这户人家祖辈的显赫。
是的,苗佟佟就住在这里。院子里有一口井,井口中央一个老式轱辘上还系着民国时期的井绳,井沿边上青苔一直延伸得四周都是。院子北边有一个凉亭,中间有个四条石凳围起的小石桌,正好能坐下七八个人左右。厨房在西边,北边是厢房,也是书房,大大小小的柜子上摆满了书。从前唐到后清,直至中华民国,史诗,道德论,三字经,应有尽有。正屋朝南,左为上房,右边卧房。中间是客厅,一个破茶几,几张掉皮的破沙发,这就是苗佟佟早死的爹妈留给她全部家当了。
苗佟佟是苗家独女,父母早逝,十二岁就过着单漂生活。她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如同一抹影子漂移在这座古宅,一直都是。三姑四姨在把她拉扯大的同时,也把苗家仅剩的值钱物洗劫一空。翅膀硬了总是要飞的,等苗佟佟长到十八岁就决定独立了。苗家财产,唯有满屋子的书。除了书,他们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她无从选择。
苗佟佟长得不好不赖,细皮嫩肉,身材适中,属于钻进人群很难找的那种。但是如果你仔细看,还是会发现她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气质。她眉心堆积着少年维特的烦恼,眼神里流露出安德拉德的忧郁,如玛格丽特杜拉斯般孤独迷惘。
是的,苗佟佟是孤独的。那时,只要有人来,苗佟佟就高兴地跑前跑后,为大家张罗着。一壶清茶,一盘葵花籽,一聊就是一个下午,跟他们聊诗歌,玩沙龙。很多时候,几壶清茶,一盘咸瓜子,几个文人发骚友,自作自诵,手舞足蹈,都能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他们也会留下来吃饭。这时,苗佟佟就会围起围裙为他们起火煮饭,当然,这些都是老莫来了以后的事情了。
老莫是被苗佟佟的无辜吸引了。
老莫一直暗恋杜拉斯,从小就是。其实,老莫是个诗人,出过集子,参加过各式各样的诗歌活动。大小沙龙不计其数,跟当代一些名诗人,都是称兄道弟。有一次,老莫多喝了两杯,当着苗佟佟的面得意忘形,北岛?!商震?!海子!?还有那谁!谁!谁?!湖南雪马那厮?!那都是我兄弟!没得说,不二话!苗佟佟当时愣了,一把拉住老莫的手,使劲地摇啊,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打那以后,老莫有事没事总爱往北关以北跑。苗佟佟都会为他泡一壶茶后,坐在他对面,认真地听他说诗歌,说诗歌圈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一听就是一个下午。
老莫逢人便说,如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静下心来听我论谈诗歌的人不多了。老莫喜欢苗佟佟,这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其实也不算是秘密,经常有人看见老莫大清早从蓼北巷口出来。有时碰到熟人,老莫红着脸干咳两声,低着头就走了。后来,干脆,直接公开同居了。美女配俊才,这事在诗坛上一度引为佳话。老莫的众粉丝都因为老莫过早结束单身而感到绝望,一时之间,诗坛被一大堆忧感怀伤的诗歌所笼罩。因为老莫开始只为苗佟佟写情诗,什么过尽千帆皆不是,什么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饮之,那些优美的诗句把苗佟佟感动得一塌糊涂,认为自己是独占鳌头的花魅了。
苗佟佟在老莫教导下也开始写诗了。有个诗友见了跟老莫说,要想害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教人家写诗。苗佟佟说,大诗人,你这是什么话呢?这明明是写诗,怎么说成是害人了?!
别叫我诗人!谁叫我诗人,我诅咒谁祖宗八代都是诗人!说罢,竟愤然而去。苗佟佟睁着一对大眼睛,愣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老莫把她拥进怀里,小傻瓜,想不通就别想了,来,我教你写诗。
苗佟佟天生就是诗人,一教就会。很快,苗佟佟就开始混迹于诗坛了,所谓夫唱妇随,堪称中国诗坛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订婚当时还请了诗坛最有身份的长辈给做了证婚人,那场面在网上疯转,点击率特高,挂哪网站哪家网站火。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得羡慕死多少人,想当年,“羊羔体”一夜窜红也不过如此。
后来,老莫带着苗佟佟参加了几次大型诗歌节,认识了很多诗人,还得了一个中国诗歌颇享盛名的大奖。不久,就被网站封为首席执行版主了。为这事,有诗友跟老莫说,老莫啊,现在苗佟佟比你出名哦,老莫就嘿嘿傻笑。可也有人不这么认为,谁?苗佟佟三姑四姨啊,你听。
佟佟啊,你丫爹不争气,写了一辈子书,把苗家祖上的东西都啃光了,就留这一屋子破书。你咋就不长进呢?好歹咱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也得嫁个公务员吧?那个什么湿人,这世道人家都光顾着赚钱了,谁还稀罕狗屁诗啊歌啊!佟佟啊,你说他不好好工作,整天写劳什子诗歌,还一期一期地出,那玩意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佟佟啊……
后来,苗佟佟直接把她们轰出去了。
苗佟佟说,没有信仰是很可怕的,我们这代人除了活着,还要折腾,找到一种活着的感觉。陶醉在这种锋芒毕露的滋润里,苗佟佟认为她找到了活着的真谛。那里是她的城池,而她是那座城池的王。
诗歌里有一句最精典的诗句,叫什么?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句诗后来苗佟佟想了好久,终于明白这句为什么会成鼻祖了。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早上起床要吃饭,吃饭之前要穿衣。老莫开始去附近的艺术馆教别人写字,代课先生兼诗人。有次在诗会上,老莫自嘲说,这叫诗生活。后来,还真有哥们以此命名,弄了个诗生活论坛。但是,家里由于经常招待诗人,又时常搞一些诗会活动,生活变得拮据起来。来人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苗佟佟想起后园还有一片荒地,她就把地上面的花花草草灭了,种了几株好茶。
茶种是年前去湖南参加一个诗歌节时,一个诗友送给苗佟佟的。苗佟佟说这茶一喝就忘不了,那入口纯正的茶香,胜过红茶,比蜂蜜还滋养人。老莫说,你是忘不了茶,还是忘不了人?苗佟佟白了老莫一眼,这么没诗人风度,拘泥了吧,你?!
最后,茶还是种下了,到了秋天果真收了好多茶叶,苗佟佟舍不得卖,全部烘干收藏了。每当有朋友来时就泡给他们喝,然后,就一直说这茶种是著名诗人送的。说湖南诗歌节上那位诗友长得如何如何像安德拉德,从眼睛到嘴巴,还有忧郁的神情都像。又说他的诗歌如何弹性,如何意像纷呈,如何气势磅礴,堪称芸芸众生,唯其诗独尊……
老莫听着听着后来就烦躁起来,开始不停地抽烟,喝酒,然后无休止地争吵;有时,半夜起来去论坛里到处晃悠,见谁骂谁。他不再跟别人谈论诗歌了,时常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一天都不出来。但老莫很久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歌了,后来,他干脆搁笔,天天喝着闷酒。
有人说老莫是江郎才尽,也有人说老莫大隐是因为闭关修炼,准备出集子。其实,大家都知道,老莫跟苗佟佟感情出问题了,唏嘘不己。老莫也就从万人敬仰的诗人变成了一个被女人抛弃的可怜虫。
大家逐渐只知道苗佟佟而忽略了老莫。最先是福建举行的第三届诗歌节,就只请了苗佟佟却没请老莫。老莫听到的原因是名额有限,俩人只能去一个。苗佟佟是首席,缺不得,还能说什么呢?老莫只好呆守着电脑,盯着屏幕上的苗佟佟笑颜如花。
老莫灌着二锅头,自言自语,想害人就教她写诗,我怎么觉得教了她就害了我自个呢?她这小日子过得比谁都他妈滋润!什么狗屁诗歌!我呸!操他娘的蛋!
那个晚上,老莫喝了一个晚上的酒,骂了一个晚上的诗歌。
苗佟佟红杏出墙,这是诗坛上心照不宣的。出于老莫以往那张老脸,不说穿罢了。苗佟佟不再是老莫的唯一了。在一次诗会上,有很多人看到一个不是老莫的男人在苗佟佟房间进进出出。一个长得像安德拉德的男人,他就是老莫最得意门生——岳阳。其实这也不算是秘密了,除了老莫,大家都知道。
当然,最后老莫还是知道了。老莫知道苗佟佟跟岳阳好上并不是听别人说的,而是苗佟佟亲口告诉他的。
那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晚上老莫特意做了几个小莱,还准备了一瓶好酒。贵州茅台很贵,老莫是买不起的。这是老莫在任年届诗歌大奖评委时,一个贵州诗人送的,一直舍不得喝。自从前段时间争吵之后,苗佟佟就没给过老莫好脸色了,她在论坛上发了很多诗歌,这让老莫非常难过。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相互透支时间
相互精神折磨
相互敌对,却又相互爱
相互嫉妒,相互榨干眼泪后分手
……
再美的诗歌
也荡漾不出当年的火花
一季作为相识
另一季作为惜别
我无从离开,那么
今夜,我只作一株睡莲
要开在别的梦里
要么长睡不醒
……
当老莫看着苗佟佟这些诗歌时,心情很沉重,脾气也越来越差了。他觉得该做点什么了,他是真的喜欢苗佟佟,从骨子里喜欢。情人节快到了,他准备写一首长诗给她,他写了改,改了写,为这首诗,他酝酿了很长时间,他决定趁这个节日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
情人节终于到了,但是苗佟佟没跟老莫一起过,而是一个人跑去酒吧喝个烂醉。当有人打电话给老莫时,老莫赶紧打士去夜来香酒吧。苗佟佟披头散发,哭得像个孩子,抱着老莫又亲又吻。岳阳,我爱你!岳阳,我爱你!岳阳,我爱你!岳阳!我要大声对着天空说,我爱你!我想你!
老莫蒙了,愣了足足一分钟。他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突然觉得很空。
老莫没说什么,只是把又哭又闹的苗佟佟连哄带抱拖回去。等消停下来,已是午夜了,苗佟佟直瞪瞪地盯着老莫看,那神情看得老莫发毛,总感觉有大事情要发生。
果然,苗佟佟扑上来抱着老莫脖子说,莫哥,我们完了!怎么办?我很痛苦。莫哥,我苗佟佟有今天,全是你给的,我不想伤害你。可我没能守住我的城池,我是真的沦陷了!莫哥!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其实,老莫当时就想过,等苗佟佟清醒了,一定要扇她几个耳光,再括她几个大嘴巴。然后直捣湖南,把岳阳给废了!
但他一看到苗佟佟这个样子,却什么也不想做了。他闷了半天说,我成全你们。别指望我祝福你们,我是诗人,不是圣人。
老莫觉得自己很像安泰尔姆,辛苦从泥潭里挣扎着走了出来,但最终又掉进更深的泥潭里去了,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转过身去,头也没回对苗佟佟说,明天一早我就走。
在那一刻,老莫觉得一切又归零了。
那晚,苗佟佟死命地搂住老莫,没完没了地做,好象要把自己拉下的功课一块给补上。老莫知道,苗佟佟心里还是有他的。虽然岳阳比他有名气,在诗坛上也比他有影响,可岳阳诗歌是他老莫教的,这是不容抹去的。为这,老莫在心里是恨岳阳的,他始终无法原谅。
第二天,老莫收拾了一下简单行李,真的走了。说行李,也没什么,就几件破不啦叽的衣服,还有一个蓝色帆布袋子,跟来的时候一样。他走时,酷狗里正放着音乐,是马修?连恩的专辑《狼》,低沉而伤感。
在这个院子里呆了一年零三天,老莫临了又回头看了几眼。直接去火车站,他知道苗佟佟不会来送他。
老莫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苗佟佟仍然时常泡茶陪诗人聊天,仍然写诗,仍然是首席版主。只是身边的老莫变成了岳阳后,再由岳阳变成别人,再由别人变成别人……
苗佟佟渐渐开始厌倦了这种生活,她开始烦躁,她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有水平的诗歌了。然而,老莫除了教她写诗,没教她别的,她只得改写歌曲,在月亮湾酒吧里唱给别人听。只是,她不再种茶了。后来,那块地种过兰花,种过海棠,种过绿萝……
现在,苗佟佟只种罂粟,一种有毒的植物。
没人知道老莫去了哪里,包括苗佟佟。诗歌圈子里再也没有老莫这号诗人了。
再后来,人们也渐渐忘了老莫。
有次,在月亮湾酒吧门口,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开着一辆银灰色宝马从苗佟佟身边过去时,窗户摇得很低,她身边的男人长得跟老莫很像,只是下巴那撮胡子没了,被剃得精光。
苗佟佟仍然在月亮湾酒吧唱歌,仍然只唱自己写的歌曲。她似乎有几次看到了老莫,在吧台一个很暗的角落里。每坐在他身边的女人都很安静,也很漂亮。苗佟佟想,她们或许不是诗人吧,谁知道呢。苗佟佟苦笑,原来沦陷的城池并不止一座,还会有很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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