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者家属纠缠，嚷嚷着人都死了还让挨刀，还非让我们改结论。”赵璟匆匆赶到市局法医鉴定中心，法医唐心迎在门口。

“结论出来了吗？”赵璟顺了顺额前的几缕乱发。

“早出来了，交给技术科了，没看见吗？”

“没有，给我讲讲。”

“刘民追捕盗贼时跌撞上钢管，眉骨右侧有一处伤口，后脑勺也有一处出血点，可伤口不足以致命。解剖检查，死亡原因，心源性猝死。”唐心三言两语切中了要点。

“这儿。”尸检房临门，四十岁左右的女子抱膝蹲靠墙角，凄凄惶惶。紧挨着哆嗦站立的三女儿不过五岁大，脸上挂着哭痕，呆呆地望着右前方，眼神里没有一丝焦距。约摸十岁大的女儿抱着啼哭不止的四妹，哀伤的神情里满是茫然。二女儿背靠着墙，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墙面，惊恐而无助。

唐心朝赵璟使了眼色，以唇语交流。“喏，就是他们。”

“你们是刘民的家属？”

刘梅抬眼望向声源，呆滞而哀怨，嘴角动了动，终是没开口。

“警察赵璟。”赵璟出示了证件。

刘梅右手撑墙缓缓站起，躬身上前抓住赵璟的手双膝跪地失声哀嚎：“领导啊——”

“刘嫂......”纵是见惯各种场面的赵璟仍是愣了神，弯腰试图扶起刘梅。

刘梅紧紧拽着赵璟的手，哭得死去活来：“领导啊，你要为我做主啊——”约好似的，边上的四个孩子瞬间加入申诉行列，一个劲儿哭闹。尸检房里，哀声连成一片。

“刘嫂，刘嫂......”赵璟双手搭住她的肩膀，竭力扶起半死不活摊在地上的刘梅。“唉，别这样，快起来......”

“领导啊，你要为我做主。这人死了还挖心掏肺——”刘梅不依不饶，声声哭诉。

“不是你说的，挖心挖肺、开膛破肚，不是那么回事儿，这是我们的工作，是警察破案的程序，类似于农村约定俗成的规矩。”

“规矩，我知道。可是，人不是衣裳啊，衣裳剪开了缝缝补补还能穿，可是人，身体划开了道道——”

赵璟和唐心好不容易扶起刘梅，说着说着又瘫跪了地。“领导啊，我不是胡搅蛮缠，我是心里受不了。”揪着领口几乎晕过去一般。“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刘嫂，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老刘是好人。追捕盗贼时发生意外，法律上叫非正常死亡，我们必须找出死亡原因，只能解剖尸体。”赵璟极力用最简单的语言和逻辑解说。

“我知道了，我家老刘是非正常死亡，那什么叫正常呢？死在医院里才叫正常死亡吗？”

赵璟点点头，暗自庆幸终于说通了。刚要告辞——

“我家老刘可不是死在医院里，他是死在工地上的，不是病死的，对吗？”

“赵璟，”唐心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走进，“你怎么还不明白，她闹腾着改结论，就是为了证明刘民不是病死，好讹工地一笔赔偿金。”

“知道，可是老刘毕竟是追捕盗窃犯才......”纵使心里明镜似的，也着实不忍心。

“善后是工地的事儿，你别没事找事，赶紧把他们送回工地。”比起赵璟，唐心总是显得理智些，“同情归同情，我们也不是救世主。”

(二)

“来，这边这边。”赵璟把刘嫂母女送回了工地，帮着找到了刘民生前的住处。“请问，哪床是刘民住的？”

“那个，那个就是。”帆布搭的简易棚里，因为摆放了十张床显得拥挤异常。刘民床位进门右边第三个。“老刘的东西都在那儿。”

刘梅慢慢走到刘民的床边坐下，仔细看了看四周，棚里挤挤挨挨的摆着床、生活用品，棚顶横七竖八拉着绳子，凌乱地挂着工友们的工作服。视线落回手中遗物，抬手颤抖着一件件抚摸，嘴里不停喃喃着：“老刘，原来你住在这儿。可是你不是告诉我，住的新房吗？我不相信，说你吹牛。你笑话我，城里盖房材料贵，领导让你住新房里帮着看材料。我真信了。你说，你喜欢在城里干活，是因为喜欢住高楼，喜欢飘在云端的感觉。”刘嫂抱着丈夫的衣服，声声催人下，满棚的人眼眶蓄泪。

心里堵得慌，赵璟觉得自己必须帮着做点什么，找到了工地经理，以刑侦警察的身份施压，诚恳地叙述着来意：“刘嫂拖儿带女的，家里还有高龄老母，老刘也算是为了工地而死，补偿家属上，尽量多给照顾。”

“行，没问题，一定妥善解决。”经理二话不说应下了。

赵璟心里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辞别了刘嫂，回到了刑侦队。

(三)

“领导。”翌日午后，刘梅堵住了出警回队的赵璟。

“什么事儿，不是说好了吗？

“领导啊，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说着，又是一阵痛哭，孩子们也扯开嗓门哭闹。

“别哭，别哭啊。”赵璟头疼不已，只能机械重复这么一句没用的安慰。

“领导，你帮帮我们，好不好？你带我们去找经理，他们怕警察。”就势拖拽赵璟欲走。

“刘嫂，你......”赵璟无可奈何，带着他们进了接待室，“你慢慢讲，工地赔偿多少？”

“领导，你说女子嫁人图什么？不就是为了穿衣吃饭。老刘这么一走，我可怎么办？带着一堆孩子，谁还愿意娶我呢？”

刘梅一通自言自语，没一点儿逻辑，赵璟烦得来了脾气：“少生两个，多好。”

无视赵璟的指责，刘梅径自说道：“茵茵和囡囡是我和老刘的孩子，小雨和晴儿是我和老刘捡来的。老大已经上学了，老二，老三也快入学了，我......”

“你到底要什么？告诉我，别竟瞎扯，好吗？”赵璟直言，“你要多少？”

刘梅愣了下：“我也不知道该多少？再说，也不全是钱的事儿——”

赵璟再次打断她：“我再去趟工地，帮你多要点儿。”

(四)

“经理，人心都是肉长的，能不能多补偿......”

“警察同志，刘民是死于心脏病，跟我们工地其实没关系，两万块我都是出于情面给的。”

“经理，刘民虽说是死于心脏病，可是他也是为了追捕盗贼。应该按因公牺牲来算......”

“刘民的班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死亡时已经不是工作时间了。”

“冷血——”赵璟愤愤离开工地，越想越来气，却又无计可施。

(五)

“唉，真后悔没听你的，这事儿开始我就不该管。”赵璟找上唐心，希望能解决掉刘嫂的麻烦，这刘梅三天两头来刑侦队找着哭着，没完没了的也不是事儿。

“我和你一起去吧。”虽说刑侦没少和法医联系，可毕竟还是唐心更熟悉些，“死亡时间还真没个准数。”

赵璟乐得抱着闺蜜转圈：“还是我们唐心脑子利。”

“你好，经理，这是市局法医鉴定中心资深法医唐心，因为工作突出表现刚获省级表彰。”有点儿小得意，赵璟慢条斯理，专捡厉害的介绍。

“你好，经理，我和你讲讲技术上对死亡时间的界定。一个人的死亡时间，只是一个大致时间，通常没有准确的数。具体说说刘民，你说他是死于八时五分，可以说是八时，其实也可以说是七时五十九分。”不急不缓的语调，唐心三言两语拿下关键。

“警察，警官，别看房价涨得厉害，我们工地挣的可是血汗钱，真的没有多余的支出。”经理马上换上一副嘴脸，“这样吧，我个人再拿出一万？”

(六)

“刘嫂，我们已经尽力了，给你要了这张......”

“这是什么？”

“死亡证明：刘民因公牺牲。”

“因公牺牲？！”刘嫂拉来孩子们，“过来，鞠躬，鞠躬，再鞠躬。”

刘梅捧着死亡证明：“老刘，你是烈士，我们跟你沾光了，走到哪儿我们腰杆都不软了，孩子们上学也不会有人指着鼻子骂了。你是英雄，放心走吧，我会好好养大孩子们的。”刘嫂抱起囡囡，“孩子们，我们回家了。”

“等等，刘嫂，这是多给你们争取的一万元。”

“你是好人，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不全是为了钱。”刘梅朝赵璟、唐心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们！”

“卑微的聪明！”望着渐行渐远长长短短的背影，赵璟眨眨迷朦的双眼，“唐心，我原是小瞧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