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贞】合奏伊楠儿
引子
远不过南北朝,近不过五代十国,在扬州长乐郡有一座无名山。其山生得奇怪!只在平隰上突兀而起,高不过五百米;方圆亦仅三、四百丈。山上翠竹披拂,山下松林阴蘙,倒是个幽雅所在!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山上却建着一座庵堂,庵堂里有一位女尼,法名妙音。传闻极小时就立志修行,一修便是一百多年。真个是 “悯惜蚁蝼常喂食,爱惜飞蛾时罩灯” 既连那跳蚤亦袖于袖中养生的。果然一日功德圆满!夜里被观音大士接引西天去了。那肉身盘坐在床上玉光润泽,宛如生人,是为肉身菩萨。四下乡野大动,为千年之大幸事!由是扩建庵堂;把那肉身漆金,供奉于龛中,四季膜拜祈福。立山名为妙音山;庵为妙音庵;将那大士圣诞立为朝山之日。一时竞相传颂,名声鹊起,香火鼎盛。
【一】少女最初的心扉,只为她钟爱的那个人开启。
一日又是二月十九,妙音菩萨圣诞。四面八方的香客游人俱来朝会。人山人海,川流不息,;那喧哗不断,声动四野。
那游客大多是来玩山戏水的,常走得累了,便在那松荫里小憇。此一处,彼一处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其中却有几个附庸风雅之人,望山吟山诗;观水唱水词,好不自乐!忽有一个紫衫书生道:“妙音山如此名望,我辈何不写诗度词记载它的盛况?”众人欢呼叫好,一边把酒畅饮,一边书那诗词。虽无兰亭之盛,却也有点名士自诩风流的光景。实则皆是些无功无名的后生一时疏狂寻乐而已,竟然也招来无数香客游人聚观。
有的脱口占得一绝,旁厢响起二、三稀落掌声;有的趴在那石桌上,眼睛溜溜转儿绞尽脑汁;有的则把那笔管咬紧在嘴角,墨汁一滴一滴,滴在胸口还浑然不知哩!待书毕,则一个个意气奋发地高诵起来。也有叫好的;也有“切” 的一声吐口沫的;实在太差劲的,也有扔树枝土块的。尽管不如人意,倒也叫人欢乐。
那紫衫书生忽然叫唤道:“一郎!临到你了!有何好题?快拿出来,叫大家一饱耳福!”
但见那棵松荫下,屈一条腿伸一条腿地靠着一位后生,高挑清癯,目光正悠然望着蓝天;那左手执着杯盏,右手提着酒壶,兀自酹酒吞饮,并未作声。
“呵呵,看他穷书生,能有多大能耐?”有位上下水桶一般粗的胖书生讥道。旁厢众人也一齐冷冷地觑着他。
这书生叫郑一郎,家里头实是穷!只指定老父犁地,老娘纺纱度日。而这对农夫妇硬想在石头疙瘩里抠出只龙蛋来,拼着老命儿供一郎读私垫,考功名。(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郑一郎遭人挤兑,冷眼一瞟;翻身起来,径奔石桌前放下杯盏酒壶,提笔在手,凝眉须臾。
那胖书生欲取个笑料逗大家乐一乐,居然勤手勤脚地帮他展开宣纸,用镇铁镇住上头,还不停磨墨儿哩!
郑一郎早已打好了腹稿!只见他双脚微分站定,略伏上身,倏然奋笔疾书。那笔势书动若奔龙走蛇,凤翔鹤舞。顷刻间,一篇骈俪文【妙音山记】写成了。郑一郎掷笔,嘘口气儿就举起酒壶,仰脖子豪饮。那衣袖飘扬,实有三分倜傥之姿!
那胖书生取过墨迹未干的宣纸,迎风展读——欲让一郎露个丑儿。读着读着,满脑门子汗珠往下直落,结结巴巴读不下去。
那听者多屏息而闻;见那胖书生读得生硬,也就听得别扭,俱高叫道:“换一个来读!换一个来读…”
胖书生羞愧难当,实是文迹为小草体,字儿多有不识。拭着大汗递于那紫衫书生。紫衫书生接过,高声朗诵起来。
那【妙音山记】写得言语流畅如长江奔流;文彩飞扬似孔雀开屏。有韩文公之意,李太白之材,可与【藤王阁序】相媲美。那过往游人香客中,亦有读诗书作文章的,闻之莫不击掌称妙。郑一郎甚是不屑,只把酒畅饮。
他那一举一动,却被一位小姐觑在眼里,放在了心头。
这小姐芳名唤着卿贞。其父是个屠夫,杀猪杀得一家殷实。他便也叫女儿来识字断文、弹琴作画欲作个有身份的淑女,日后好嫁个斯文门第,不若他这般低贱!并买了个幼女陪伴她左右为婢。婉玉倒学得认真,且性情善良娴幽,与那女婢似姊妹一般。只是世人甚觉滑稽:杀猪的老子;读书的女儿,背后称卿贞为“屠家小姐”
今日却巧!携着丫鬟上妙音庵为其父消灾祈佑,正逢着郑一郎伏在石桌上写文章。待听完【妙音山记】便暗慕他的胸怀才情;又见他玉树临风般身影,那少女的心儿似一头小鹿乱撞——情窦开矣。她不由时不时地偷瞄郑一郎,芳心呯嗵呯嗵乱跳儿。
郑一郎只偶尔瞥见她。她则吓得目光一收低下了头。那玉容飞红,心里跼蹐不安。郑一郎只微微一笑而过。如此三番,郑一郎才略仔细打量她。卿贞满脸羞涩,纤指理弄裙带,似被他洞穿心思一样,身子儿微微颤抖,却有一种从未感觉的喜悦和酥痒痒儿。
那卿贞亦长得姣好,上下玲珑得体,倒也叫郑一郎看着养眼,心下欢喜——其实不过情窦初开的男女一见钟情而已。
两人正饴眼默望,心里头美滋滋、甜蜜蜜时,那丫鬟瞧出端睨,一拉卿贞道:“小姐,快上山去,晚了回来不及了。”
卿贞一惊,被丫鬟拽开;在人群里云裳飘飘,三步一徘徊五里一回头,依依不舍而去。
俗言道:“风流浪子莫叫穷” 那风流宴谁个不爱吃儿?实与富穷无关。况且一郎年少,亦有逐花附柳之念。辨得卿贞留心于他自也高兴,乃扔不臭文友,独个儿跑出松荫,仗着醉意便去追逐卿贞。在人流里隔着数来米不时昂头寻望。
那丫鬟乖巧,挤着卿贞轻道:“那公子追上来了!莫不是看上了小姐?你看…”
卿贞回头瞥去,果似在寻她,那颗小心儿愈蹦得历害,要跳岀嗓眼哩!便不敢再回头,那背上似羽毛搔过,酥麻麻的快活。直进了庵堂院门,偶回瞟,见那郑一郎被阻在门楼下,仰脖子焦急地往里望,不由开心的偷笑与丫鬟入庵上香祈佑去了。
郑一郎吃些酒,不得进去!欲回不舍:分明有意于他!哪能错失良机。遂坐在竹林内看天望地,与那看相算命的江湖术士神侃仙聊,打发时光,等待着卿贞出来。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落日偏西。果然,那卿贞走出门来。郑一郎欣喜,迎上去。却忽觉唐突,既疆定了身子不知所措,痴望着卿贞擦身而过。卿贞只微笑不语,低头与丫鬟下山去了。
郑一郎怅然若失。及问了他人,才知是那吴庄上何屠夫的女儿,不由扫兴。但思到她的嫣然笑靥又不免呯然心动,暗道:“我也不过农家子弟,如何嫌弃人家?看她行姿淡定,神色淑静,恐怕还看不中自己哩!”思前想后,搭拉着脑袋,怏怏步下山道。
自见了卿贞,郑一郎无端起了相思,日夜不安。那些个狐朋狗友则来怂恿他,欲成全好事。他情不自禁便书了封情书叫人辗转传至那卿贞手里。殊料那卿贞亦是昼夜思念他,琴不弹画不作文不习,茶饭不思,连那蝴蝶儿双双飞过窗下,也能惹她生些闲气。忽而竟接到郑一郎的书札,心花儿怒发,玉指颤颤地拆信读来,如饮甘露,那芳心早已暗许。也情真真意切切儿偷偷回复了粉箋。一郎收到后自是狂喜欲上九霄云,飘飘荡荡无南北。自此,两人陈仓暗度,鸿雁往来,叙不尽柔情如水思念如火。虽不曾靓面对语,却早你心有我我心有你了。
忽一日,卿贞邀郑一郎在妙音庵相会。郑一郎装扮得体面,兴冲冲直赴妙音庵。
【二】相逢似梦别似梦。
那卿贞既是小女初成,待字闺中,自然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可惜俱是些田间地头人家,粗头俗脑市侩,那屠父岂相得中?不过有钱有势的一时也挑不上他女儿,倒也是晦气!只这卿贞心许了郑一郎,自再无二心!任你灰头脸的庄稼后生,还是风度翩然的豪富公子,她都不正眼觑之。家中时常来提亲的,她见得烦了。怕哪一回父亲一松口,自家心愿泡了汤,遂不得不邀郑一郎相见,说出心思。
两人自在那庵堂后竹林相见,各自有说不出的甜美。气氛略缓一会,一郎便问卿贞何事相约。卿贞虽是初会心上人有些羞涩,但她早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了,且家中提亲者不断,颇是焦急人!她便柔声道:“公子若真愿与卿贞相守百年,为何不上我家提亲?”
郑一郎一听一惊来,那书信上道尽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来真格的他倒还不曾想过,沉思片刻道:“一郎家境贫寒,实无提亲迎娶之资,况且你父一定是要找个乘龙快婿的,我哪里配得上!”那两个理由确也一点不假。
卿贞亦是微惊,问道;“难道公子那信中所说的都不是真话?”
“不是不是…一郎实是…爱慕小姐,只家境不许生此念头。”郑一郎慌忙解释道。
卿贞见他略有些自卑潦困模样,浑不似初见潇洒,好是心疼!劝道:“我也不过‘屠家小姐’ 若公子真有什么困难,卿贞愿帮济些须。”
郑一郎羞得无地自容,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
那卿贞料知此语一出必伤了他自尊之心,但度他却不懂自己的心事,遂道:“卿贞绝无伤害公子之意。只是…只是…只是此心已许公子,断不会移恋别人!家中又逼得紧。公子若真心待我,定要早日提亲去,也不负卿贞一片爱意。”
郑一郎见她如此诚心意切,略有所动道:“若我不能搏个功名身份,既得了小姐帮衬,日后也是枉然。”
卿贞听言,暗喜道:“如今既将秋试,公子若真想搏个功名,卿贞愿意相助。”
郑一郎早有意功名,只是家中困顿,不便起念,忽听卿贞欲助他,岂不高兴?暗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日后再报答她无妨,乃深鞠一礼道:“若小姐襄助,一郎没齿难忘!”
卿贞见他应允,好不欣幸!飞快地将香囊解下,递于一郎道:“我这儿有些银两,你拿出用度。”
那郑一郎果真接了去。卿贞望着他俊脸儿愁云散开,幸福感油然而生。匆匆又摘下耳环、银镯之类尽交付于他去——怕一郎银子少了,客途不够用度,饿着哩!温情道:“预祝公子早日准备,金榜题名归来。”
卿贞那一片柔情令郑一郎颇为感动,礼道:“多谢小姐解囊相助,一郎定不付期望。”
那卿贞听着,芳心甜蜜,似瞥见光明和幸福的未来,情不能禁地偎入一郎的怀里。一郎拥着她,卿卿我我地缓缓走下山道。
及至歧路,乃有一座三里亭,常是行人饯别之处。二人憇于亭中。那时正值五月初,满坡上开满蓝色的小花儿,小巧秀丽,色彩搭配和谐醒目,那聚伞花序,半含半露,甚是美丽,惹人喜爱。
卿贞似有不舍,偎在一郎怀里,指那花儿道:“一郎可知此花名儿?”
郑一郎道:“生于坡涯之上满处皆是,如此命贱!不知也无妨。”
卿贞柔道:“此花虽生于坡涯命贱,却有个人人极爱的名字。”说毕,轻盈如蝶下亭去,采来一束,含情脉脉捧献于一郎,道,“此花名叫‘勿忘我’ 愿一郎此去勿忘卿贞。”
郑一郎“哦” 一声,见那花影后卿贞目含秋水,唇如渥丹,心猿意马起来,拥入怀内,轻吻朱唇。那卿贞惊如小鹿,奉上了初吻。
两人缱绻一番,郑一郎扬身而去;卿贞立于亭畔,凝视那白影渐行渐远,消失于一片蔚蓝之中,恍似身在梦中,一颗晶莹的泪滑落香腮边。
卿贞回入家中,竞日起相思,只盼着一郎归来花好月圆。
那提亲中渐有其父相得中的,便想要早当泰山大人。卿贞一律不应。起初其父尚是疼她:不允算罢,一笑了之;最后被人戮脊梁骨,骂他提着女儿这盏明灯,揽络钱财,他气不过,便与女儿闹别扭,称再挑剔,随找一个嫁出去。卿贞只好搬娘讨乖,拖延时日,只等待一郎归来。
掰着手指一指一指数日子,那秋试之日也过了些时,却并不见一郎归来。心中百般不安,度日如年,衣带渐宽,人影憔悴。眼见着冬去春来,仍不见心上人,相思若病,卧床不起。
忽一日,丫环乐颠颠传报郑一郎回来了!
附目录:
续【三】待到秋实摘尽去,一场风雪冬已至。
续【四】世间毕竟情何物,个中自有痴儿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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