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莲

第三章

爸爸的家富丽堂皇。宽敞的大厅以酒红、蓝色和金色为主。这儿三种颜色调和在一起，晶莹透彻，强调了良好的品味，给人以异常高贵的感觉。酒红色的沙发配上同色系暗土红色的地毯，明亮的米色墙壁上装饰着金黄的壁灯和镜框，有种动人的豪华格调。镜框里的油画色彩浑重，与色调浓艳、沉着浑厚的蓝色家具相配在一起更加给人一种优雅富丽的感觉。

而我就在这样高贵华美的大厅里见到了爸爸的家人——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

邱燕婷。她年约四十，头发挽成一个髻。穿一身裁剪得体、做工精细、面料考究的浅红色套装，衬出她纤秾有度的身姿；她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头出精明的光芒，浑身上下有股子咄咄逼人的傲然，与妈妈的温婉可人、宁静祥和不可同日而语。见到我，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态。她看着我，上下打量，那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她笑了笑，说，“真不愧是廖丁香的女儿。长的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神韵也是一样的孤傲、可怜，像小家碧玉里的白莲花。”

“燕婷，”爸爸用眼神阻止她，“来，紫眸，叫邱姨。”

“邱姨。”我喊了一声，还好爸爸没有让我喊她妈妈，否则我会窘迫死的。

“紫眸？这名儿取的奇怪。”她说，“你妈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因为凤眼莲。妈妈希望我像凤眼莲一样。”我说。

“凤眼莲？是什么？”她笑，“她总是满脑子奇怪的念头。”

“凤眼莲是一种花，阿婆家门前的池塘里就有很多。”

“是吗？我猜一定很美。”丁默插话说道，“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很有诗意。紫眸，紫色的眼睛。这名字真的很美。”

我感激的看着他。

丁默。二十一岁的丁默长的和爸爸惊人的相似——同样饱满开阔的额，神采飞扬的眉，清澈含情的眼，高挺笔直的鼻、薄而坚毅的唇，身材也是同样的清瘦修长。唯一不同的是气质，爸爸是冷峻的略带几分书卷气的儒雅与些微的苍桑，而丁默则是年轻的、柔和的而且稍稍有点稚气。一身看似随意实则考究的米色休闲服衬出他良好的修养与高贵的出身。他，无疑是优秀的。

丁宁。丁宁是个极美丽而又善于打扮自己的女孩子。冷傲、清高以及一些些叛逆是她身上闪亮的招牌。干净细挑的眉毛用淡淡的褐色描出精致的眉形，一双眸子似翦翦秋水，眼线尖挑、闪光的粉色眼影，长长的眼睫毛带着几分孩童的妩媚，曲折圆润的红唇如同最娇媚的玫瑰花瓣，小巧的脸形如画。穿一件白色的衬衣，蕾丝袖，领口抽带，露出赛雪的浑圆双肩，配上一条黑色的复古风格的牛仔裤，就像是从皇宫里偷溜出来的淘气公主，高贵灵慧之气洋溢出来。而她也的确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哥，你有过紫色的眼睛吗？”她瞪大眼睛，“那一定是怪物。”

“宁儿，胡说什么呢？”邱姨嗔怪的看她一眼，“别让人笑你没礼貌。”

她撇撇嘴，不再说话。

“紫眸，你坐下来吃早餐吧。”爸爸含笑看我，“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紫眸，你坐在哥哥这边吧。”丁默招呼我。丁宁瞟了他一眼，他冲她笑笑。

我走过去坐下来。他们吃的是西式早餐，牛奶加面包。我低头默默的吃着，想起阿婆在的时候总是熬米粥给我做早餐。阿婆总喜欢在临睡前把米洗干净放在锅里，然后在灶下闷着火，这样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可以吃到香喷喷、又滑又糯的米粥了。而且阿婆总喜欢在粥里放不同的配料——有时是莲子，有时是桂圆，或者冰糖银耳，或者杏仁百合，偶尔也会是皮蛋瘦肉粥——但是总是甜的居多，阿婆知道我偏爱甜食。而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因为我喜欢甜食而费尽心血的熬粥了。一想起来，心情不免有些灰暗。一时间，我有寄人篱下的悲哀与无奈。

吃过早餐后，丁宁丁默就出去了，爸爸告诉我他们还在上大学。

“你也该去公司了。”邱姨对爸爸说，“你都好些天没去公司了。很多事还等着你去处理呢！”

“可是……”爸爸看着我，“紫眸刚回来，我想多陪陪她。”

“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她的。”她说，“我会安排她的起居及学习问题的。”

爸爸迟疑了一会儿，“那紫眸就麻烦你了。”

“你快去吧。”她催促着，“我知道怎么办的。你放心好了，既然已经接回来，我就不会怎样。”

“紫眸，爸爸要去公司了。你要听邱姨的话，好吗？爸爸很快就回来的。”爸爸握住我的手，安慰的拍拍我的肩，“乖乖的等爸爸回来，行吗？”

我点头。我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的。

爸爸走后，偌大房子里就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了。她再一次凝视我，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想不到她竟然会有个女儿！想不到我竟然要照顾她的女儿！”

“如果你不愿意我留下，我可以走的。”我想我是可以照顾自己的。阿婆说紫眸长大了，要坚强。

“和你妈妈一样倔强。”她冷笑着，“你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你妈妈已经不在了，田家阿婆不在了。你一个小女孩，才十六岁，你靠什么活？你又能走到那里去？”她说，“况且，你以为我会让你爸爸有恨我的理由吗？”

我看着她，不语。

“紫眸，我会对你好的。”她说，“因为我要你爸爸一辈子都记得我的好。我要他一辈子都感激我。还有你妈妈，即使她已经不在了，她们也仍然要感激我肯收留她的女儿，使你不至于流落街头。你的爸爸注定了要欠我。十六年前是为了你妈妈，十六年后是为了你！紫眸，我会对你好的——在你爸爸面前。”

我只觉得一股凉凉的感觉缓缓从脊背处冲了上来。

“你怕我吗？”她问。

我摇摇头。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从不指望她会真的对我好。

“你妈妈有没有跟你提起我？她一定很恨我对吗？”她问，“紫眸，你妈妈恨我，对吗？她恨我对吗？”

“我不知道。妈妈从不跟我提她的过去。甚至爸爸，她也从未提起。十六年来，我从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

“你是说，你妈妈从来没有提起你的爸爸？”

“是的，妈妈从来没有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大笑起来，她说，“是啊，她怎么有脸跟她的女儿说她抢了她最好朋友的丈夫呢？她怎么有脸说！”她盯这我，“告诉我，她快乐吗？她后悔吗？紫眸，你说，她快乐吗？”

“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快乐，但是我知道她没有后悔。因为她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她猛的抓住我的手，“她说了什么话？你快告诉我！”

“妈妈说，‘天下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

“天下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天下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她们反复的念着这句话，缓慢、低沉、神态疲倦，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她说，“紫眸，你知道吗？你妈妈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姐妹。我对她，就像对亲妹妹一样呵护宠爱，信赖有加。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不会瞒她。我推心置腹的对她，换来的却是她对我的背叛！你知道吗？被自己最亲爱的人伤害是世界上最痛的事！这伤口会跟着你一辈子，在无数个夜里像恶魔一样缠着你，让你对亲情、友情、爱情已及世界产生恐惧感。让人对一切失去信心。你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吗？”她闭了闭眼，“那时候，我真的恨透了他们！我恨不得杀了他们！可是，我想到了我的孩子。默儿五岁，宁儿才三岁。我怎么忍心让他们失去父亲？我怎么忍心让我的孩子受到伤害？于是，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默默的忍受着好友与丈夫双双背叛自己的剧痛。我心里有满怀的怒火与怨恨，却不能有丝毫的表露。”

她悲叹着，“我以为我会疯。可是，我又怎么能让他们如原呢？”她换了一种与调，声音里隐约透出几分得意，“我毕竟是了解他们的。家伦是爱丁香，但是他也爱孩子们，而且他的性格多少有点优柔寡断。而丁香，她是多疑的。倘若我一心反对、努力的想要拆散他们，她就会不顾一切的顶着压力和他在一起。但如果我有心成全他们的话，她反而会有顾虑。所以，我就采取主动。我向家伦提出离婚，说要成全他们。”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有种模糊的恨意逐渐清晰起来，她缓缓的说，“果然不出所料，丁香很快就开始和家伦吵架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们的压力也就越大。终于，她认输了。她不辞而别，走的无影无踪。家伦有找过她，但是终究放不下孩子们。况且，我又没有对不起他们，他对我毕竟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他终于回到了我和孩子们的身边。”

她笑了起来，“紫眸，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妈妈不可能快乐，你爸爸也不快乐。只有我是快乐的。我有丈夫，有儿子，有女儿，我始终有一个完整的家。尽管我知道我的丈夫心里始终藏着另一个女人。但那又怎样？十几年来他始终在扮演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我的孩子们聪明乖巧、优秀出众，而这一切，她都不可能拥有！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她看着我，“除了你，她一无所有。现在，连你也要我来照顾！你说，我怎么能不对你好？紫眸，我怎么能不对你好？”

我不说话，比起妈妈，她也许真的要幸福很多，但谁又能真正解释的清幸福对于各人所不同的含意？谁又能认定妈妈不是幸福的？否则，她怎么会说出“天下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都不如一个愿意”的话？我真的不知道幸福的含意。

“紫眸，我只希望你的出现不会毁了我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家！这十几年来，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我没有让你妈妈毁了我的家，同样也不会允许你来破坏我的家。”她抚着前额，“如果你的存在会伤害到我的孩子们，那么，紫眸，你别怪我。还有，你不能奢求他们会对你好，你也别恨。”

“我无心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奢求任何人对我好。”我说，“我更不会去恨任何人。”

“这样最好。”她说，你至少不用为衣食而四处奔波。毕竟，你才十六岁，毕竟你也是丁家的血脉。”

我也不说话，毕竟，有个安身之处对我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毕竟，有很多事我还无法处理，比如，生活。她说的对，毕竟，我才十六岁；况且，这里，毕竟有我的爸爸。

阿婆说，随遇而安，平安即福。

我真的别无他求。

日历就在平静的生活中一页一页的翻过，光阴平淡的流逝。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的心通常是痛楚但却安宁的。我在岁月的脚步里逐渐长成一株默默无言的凤眼莲，漂浮在孤寂的水中央，怒放着属于自己的花朵，流传着属于自己的清香。而这样的日子里，给我安慰的，便是从乡下带来的凤眼莲也陪伴着我逐渐逐渐的活过来，到了阳光明媚的夏季，它们也开始很努力的绽开，灿烂一季长长的夏。因为凤眼莲，我对这个地方开始有了依恋。

爸爸对我照顾无微不至，但他毕竟忙；邱姨与我始终和平共处；丁默是个宽厚善良的大哥哥，他从来没有一天排斥过我，对我也是呵护有加，一如他对丁宁；他的关爱与怜惜，让我萧瑟灰暗的心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与可贵。唯有丁宁，她一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倍受家人的宠爱，而我的到来无疑分掉了父亲以及兄长对她的宠爱，因此，她对我总是冷漠如敌。我守着对邱姨的承诺总是处处避让。后来，我借口学校功课忙，终于说服爸爸让我住进了寄宿学校。

我尽可能不在那个家里出现。在那个地方，我终究也像个不相干的人。每次回去，我只是长久的站在园子里看凤眼莲，只有它，才是我在那个家里唯一的牵挂和安慰。而每年到了凤眼莲怒放的季节，也就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唯有回到那里。幸而假期的丁宁总是十分忙碌，忙着赴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舞会和约会——因此，我们几乎是不会碰面的。

而我本身就是个木呐的人，交际圈十分的狭窄，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家之外并无可去的地方。况且，我是从不带同学回家的。虽然爸爸也鼓励我多交些朋友，也常叫我带同学回家，而我总以各种理由推搪过去。偶尔碰到他们带朋友回来，我也总是躲到房里去，避免他们的尴尬。这样的日子，我总期盼着暑假快点结束。

逐渐的，我慢慢的长成了一个大人。当日子再一次从春滑入夏的时候，凤眼莲开始鲜活，成了花园里一道绚丽的风景。而我，也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