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月色下的小镇
──断肠月明红豆蔻,钺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一
这是一座月色下的小镇。
越是繁华,
就越是寂寞。
这是一个荒岛上的笑容。
越是灿烂,
就越是难过。
× × ×
九月,阳关,残阳血。
残阳若血。
人生如梦。
销金梦洒边塞外。边城楼头,日落下一天的喧嚣。
集市,人海,牲畜,皆散去,徒留一地污垢等待十月的狂风来清扫。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长风镇”,这个离阳关十里之遥的小镇历来是“丝路要塞”,当然也是各路西去的马帮、商贩的栖憩之地。极其奢华又极其荒凉,夜夜笙歌,自然不乏各种销金窟,但这些终究不能掩饰它的存在,西北边塞的遍目苍凉。
“吉祥赌坊”是这个镇上唯一昼夜灯火通明的地方。
白昼不懂夜的黑,自然,黑夜也不懂昼的白,一如急着赶夜路回家的游子不明白这些人这时候为什么还群聚于此。
吉祥赌坊生意兴隆,并不是这个小镇没有销金的地方,也不是这个赌坊的老板娘风姿卓越。
在这样荒凉的边陲小镇,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赌坊?
既然有赌坊,就一定会有人来这里。
来这里的人,当然是想赢大把大把钱回去的,当然也有不想输的,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谁不喜欢一身吉祥,哪怕是吉祥的赌运!
人生就象一场豪赌,你能保证天天吉祥,好运不招自来?
二
吉祥的金字招牌在秋风中晃动,厚厚的门帘内充满了温暖和欢乐,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内若白昼,灯火辉煌,而外已星海闪烁,晚风来袭。
坊内灯红酒绿,大厅里通常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
三粒骰子落下时发出银两清脆的碰撞声,牵动了众多人的心。
有来此赌赌运气的生意人,也有跑江湖的,他们除了谈赌之外,最能引起大家兴趣的话题,当然也是江湖中事。
“听说为祸大漠已久的‘孤烟十六骑’,纵横塞北的‘黑风双煞’等一干恶徒最近被人除去了,真乃义胆群雄,大快人心!”一麻脸长人兴奋地说道。
对面的葫芦翁晃着硕大的脑袋,目光却转向桌子上那个黑溜溜的盅杯。
仿佛在告诉麻脸长人,听你说江湖之事还不如看这盅杯有趣。
这个盅杯的确变得有趣了。
突然吃进了三粒骰子。
它又迅速钻入上座一位身材魁梧的刀疤脸之左手,右手也开始不停地抽搐。
刹那间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游走,好象是一条印度黑蟒在大师的笛声中幽雅地跳舞。
刀疤脸恰巧没有带笛,惟有耸肩。
就耸了耸肩,黑蟒突然飞越大厅中央的珍珠吊灯,“咚”的一声噶然而止。
他一手按住黑溜溜的盅杯,好象是按住了自己的命根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根子。
有的人好赌,有的人好酒,有的人好色。
你的命根子是什么?
麻脸长人的命根子──
唠叨。
这种人身体里流淌着鹦鹉的血。
若不让他说个痛快,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葫芦翁摇摇头道:“这些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的江湖事不值一文,不如说些露脸的?”
麻脸长人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不大不小的麻子,而且每颗麻子都笑开了花。
他赶紧添了添嘴唇道:“当今武林兵器谱上可排进前十的都有哪些?”
葫芦翁道:“嵩山派青云道长的无相剑算不算一个?”
麻脸长人点了点头,大声道:“天下万物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青云道长四十年前就已悟道,一把无相剑名扬天下,小李飞刀叶开之后,还有谁能望其项背?”
四周的赌徒都围了过来,但谁也没说话。
麻脸长人反问:“少林苦大师的金刚伏魔杵算不算?”
葫芦翁答道:“金刚伏魔杵,是藏传佛教中的一种法器,通常为佛教密宗修降伏法所用,以降伏魔怨,法力威猛。挥如来之金刚智用,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以展现自性清净之智光。见佛则拜,见魔即降。”
他还晃悠着大脑袋,嘴里喷出了一丝丝水烟。
麻脸长人继续道:“冷香堡堡主冷秋水的玉蝴蝶如何?”
葫芦翁慢慢地道:“追命蝴蝶断亡魂,玉人何处教吹萧?冷堡主以一己之力独战幻雪教四大护法,在天山上大战三天三夜,身受十余处伤,终为武林除去大害。”
众人开始纷纷点头,眼中露出一种敬佩的目光。
麻脸长人浑然不觉,急急大声道:“他们都是武林名宿,侠义无双,路人皆知。你们可知江湖轮换如梦,一时多少年轻俊杰?”
钱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是必然规律。
生老病死、周而复始、天地轮回,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们要做的就是懂得如何去面对。
× × ×
活着就是大自然对你的恩赐,有一种公平是绝对的:没有人能逃避死亡,也没有人能够完全掌控明天的日出日落。
三
面对规律,葫芦翁也感叹了一声。
麻脸长人道:“孤烟十六骑每个人都无恶不作是不是?”
葫芦翁道:“是。”
麻脸长人俯下身来再问葫芦翁:“黑风双煞恶不恶,武功高不高?”
静静的大厅里开始骚乱起来。
黑风双煞纵横塞北十几年,劫财劫色,杀人如麻。
但他们行踪飘忽不定,边塞县衙数次出兵猎捕未果。
他们武功有多高?
陕西榆林天行镖局总镖头万世灵,一生押镖三百余次未有失手。
孰料遭遇黑风双煞劫镖,天行镖局上上下下一行五十六人皆惨死于塞外乌馄岭。
江湖侠客前后相邀除凶,被抛尸于塞外的已达数十人之多。
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
譬如,华山派剑宗高手“漫天飞花”柳风骨。
据说被抬到家的时候,一身胫骨寸寸断,早已随风摆柳处。
大厅里的人群有些混乱。
麻脸长人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大声道:“但这些江湖恶徒终究毙命了不是。”
“哪位年轻俊杰所为?”底下赌徒纷纷议论起来。
麻脸长人一字一字地道:这位猎魔除凶的少侠就是昆仑派望月刀马寻空,望月刀在当今江湖兵器谱中可否排进前十?”
葫芦翁没有任何表情,还是盯着盅杯,而且还吐了一口痰。
麻脸长人似乎被激怒了,大声说道:“你莫不是见过望月刀?”
葫芦翁的脑袋晃得跟酒坛子似的,仰望着星空呆呆地答道:“月圆时分,天空中划过一鸿清影,刀光未现人头落,从来就没有人见过此刀。”
见过此刀的人难道成了望月孤魂?
麻脸长人看了看葫芦翁的脑袋,好象诚心要喝了这一坛老白干。
他润了润嗓子,追问下去:“你以为望月刀如何?”
葫芦翁道:“我只听说过傅红雪的断刀。”
只见他突然挥了挥衣袖,一锭银子落在左下青龙位,压小。
那意思已经告诉了麻脸长人,望月刀远不及傅红雪的断刀。
周围一干人也纷纷压了小。
× × ×
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汉刘熙《释名?释兵》)
印象中最理念的刀缘自庄子。
一把牛刀足以解出一个真理,亘古不变抑或流落民间。
刀在江湖中的位置很显眼很实用。
在江湖中,名气决定着地位和权利。
排名的先与后多数决定于门派或招式,而刀很轻很轻地舞来舞去。
刀,是一种文化,一种情调,不是街头混混的斗殴。
刀是中国武侠文化的缩影,象征这一个民族的特质与对生存欲望的考量。
中国的武侠文化里,不能没有刀。
就好像江湖生活里,不能没有酒和女人一样。
刀,不必在深山白云间,而充溢于世俗红尘里。
刀,不必在高雅中求出色,自可在平凡中见伟大。
怀旧者追溯历史。
善刀者更爱用心。
对于真正的刀客,而言。
刀已成为他身体的部分。
刀留下来的往往是思念和仇恨。
因为树敌太多,有些锋芒针一样刺过来。
就必须面临挺进和折断。
世间致命的东西除了刀之外还有欲望和酒。
温着的杏花露和烧刀子酒,你可以选择却无法不醉。
有些欲望是不痛的。
四
此时。
麻脸长人就羞愧地埋在烧刀子酒里。
难道是醉了?
当一个人想要找醉受的时候,他有没有醉?
一个连自己都喝不醉又没有别人来陪醉的醉,岂非是一种痛苦?
羞愧也是一种痛苦。
痛苦的时候,想不想轻轻一笑而过?
麻脸长人不但哈哈大笑,而且还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仰天大笑。
他还振振有辞地道:“有,还有一位年轻人。”
脸上的麻子瞬间发出光芒,仿佛已经身处春天了一般。
葫芦翁喃喃地道:“难道傅红雪在世,当今还有谁的刀可排进兵器谱?”
麻脸长人得意地道:“阿七,没错,就是他!”
赌桌上的人哄然大笑:“阿七?”
乡下有小孩叫“阿七”,还有一只刚生下来就会爬树的猫也叫“阿七”。
你见过刚生下来就会爬树的猫吗?
刀疤脸就见过,他甚至还摸了摸脸上的刀疤。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有人在他脸上画了一朵花,他竟连刀光也没有看到。
刀疤脸冷冷的道:“阿七使什么刀?”
麻脸长人道:“你去问长白山怪叟、中原毒龙、江南催命判官。”
刀疤脸脸上肌肉一颤道:“啊?”
谁都知道这些人简直不能称为人,武功高深莫测,狠毒之心胜于黑风双煞十倍。
就说那个江南催命判官,杀人之前总爱削掉别人的半边脸,然后丢到深山老林里任其自生自灭。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未必好人不偿命,坏人活千年。
所以他们现在已看不到刀光了,据说那个催命判官被人削掉了半边脸,成了半面判官。
刀疤脸又道:“但他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响。”
麻脸长人道:“因为他是个杀手,而且专杀江湖恶徒。”
这是一种古老的职业。
常久以来,作为一个杀手,有着良好的业界口碑,高尚的职业操守,恪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纯朴的杀手理念,全心全意为广大雇主服务。
杀手不杀人,就是被人杀。
杀手隐于暗处,随时准备一击即中。
你有见过扛着一把刀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走的杀手吗?
葫芦翁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听说,可惜这位少年杀手已经不在人世了。”
麻脸长人有些发急,激动的大声道:“胡说,我刚赶马到此也不过七天的路程。”
葫芦翁眼里闪着泪花道:“两天前的事了,少年杀手是被一个神秘组织所杀,一身三十六处创伤,肠子寸断,残不忍睹,尸体旁的沙地上至今还留下两句话。”
“抱月欲仙死,销魂已断肠。”
江湖上流传的话,就像咒语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据说被这个神秘组织所害的人,无一不肝肠寸断。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怕组织?它又在什么地方?
十多年来竟没有人知道。
× × ×
赌坊内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静得像空气都被凝固住了。
连夜色也被凝固了。
本来就是暗淡的天空,此时却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很圆。
仿佛天生了笑容。
笑容又照亮了这个边陲小镇。
小镇就像沙漠里的荒岛。
聆听着远山的呓语,摩挲着月光的肌理,渐渐地,他的心仿佛也碎了。
“江湖虽远,不过快马一鞭。江湖虽大,却容不下少侠。”
茫茫大漠,一袭白衣少年,杖剑而行,口中不时的念念有声,是祈祷抑或是诉说,在这孤独的道路上。
剑杖麻鞋轻胜马,一秋烟雨萍水生。
少年为谁心碎,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五
“秋天不该有这样荒凉凉的月色。”
朱石对身边一个体态轻盈,明眸修指的少妇说道。
她叫凤娇娇,是他的管家,也可以说是他的管家婆。
会管家的女人通常都喜欢管住男人的钱。
能管住男人钱的女人通常晓得他的男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凤娇娇轻轻递过去一根“如意杆”。
烟杆长约三尺,中间由铁檀木制成,凿成空心,两头分别由黄金、玄铁制成,烟斗上还系着一个玉烟袋。
她心里在想:难道秋天不应该有这样亮堂堂的月色?
嘴里却问道:“为什么秋天不该有这样荒凉凉的月色?”
朱石微微颔首,手扶烟杆,吞云吐雾起来,笑了笑道:“这样荒凉凉的月色应该出现在中秋之后,因为万物凋零的时候,天上的阳气最弱,才会出现荒凉的景象。”
凤娇娇点了点头道:“可今晚才是十四,月亮却是很圆。”
月圆之夜,正值那北斗星移,鬼门大开,阴气最盛之时,到时候那古墓中万鬼爆出,五灵血咒开启常有孤魂野鬼到处游荡 。
阴气最重,也是杀人的好时机。
朱石慢慢地腆起肥油油的大肚子,呵呵一笑。头也很肥大,就象一座弥勒佛,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望着迷人的月色,感慨地道:“以前我很向往这样的月色。”
凤娇娇道:“现在你不但怀念,而且还很喜欢。”
朱石的笑容足已让眼珠子眯成天上的一道月光。
他望着西边的圆月慢慢地道:“我们相识几年了?”
凤娇娇道:“七年了,七年前你把我从司马南身边救出来,我就是你的十三姨了。”
朱石朝她摆了摆手,又望向天边的圆月,仿佛又回到七年前的那个月夜。
他喃喃地道:“月很圆,很圆。”
那声音仿佛来自迢迢千里的月宫。
他嘴角的一丝笑容也很甜,甜得象天上挂着的月饼。
凤娇娇的心里却感到一阵阵的阴冷,缓缓地道:“你就是在这样的月圆时分剜了司马南的两颗眼珠。”
朱石点了点头,道:“是的。”
他居然活生生地剜了一个人的眼珠,而且当葡萄一样甜咪咪地吞进肚子里。
他很喜欢这样的圆月。
也很享受这样的月圆时分。
但他从小就懂得不能与别人分享美好的东西,包括女人和圆月。
当然他也从不浪费每一样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
要是饿极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敌人的心脏来吃。
他已记不清剜了多少颗眼珠,如果把它们炒成一盘,够一天下酒了。
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怕?
这样的人会不会给对手一种震慑?
但他却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要吃下自己不愿意吃的东西。
你以为这样的“葡萄”真的很好吃?
如果他不那么做,也许不会活到现在。
至少,现在他活得很自在。
他拥有了本属于司马南的“吉祥赌坊”,也拥有了身边的这位“十三姨”。
“吉祥赌坊”日进斗金,几乎可以买下整个长风镇了。
但他却暗地里买下了这座三层不大不小的“迎宾酒楼。”
一般小镇随处可见这样的酒楼。
酒楼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他还会下厨,给客人炒个金丝牛肉。
赌坊和酒楼都是凤娇娇在打理。
大家都喜欢这样一个整天负着手围着酒楼转的笑面佛。
笑面佛通常会给酒楼带来财运。
没有人知道他才是老板,都以为他是一个厨师头。
一到静静的夜晚。
三楼的小房间内烛火温馨,挂着红通通的珠帘,还有一个贤惠的女人在忙前忙后,这是一个家的感觉。
他可以惬意地躺在一张白玉雕龙的太师椅上。
这张由冰寒白玉制作而成的椅子可以练成无上内功,可以解毒、治病。
椅子到朱石手上时,已有十八人为它死去了。
但他不会想那么多,因为他陶醉在家──温馨的港湾里。
他喜欢听她埋头嘀答嘀答打算盘的声音,喜欢看她捧着银两忙前忙后的样子。
他身边有数不清的风骚妖娆的女子,可他还是喜欢享受着她忙忙碌碌的节奏生活,甚至每一刻每一秒看不到她心里就空荡荡的。
一个男人,到了他这样奔向五十的年纪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时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一个男人的成功离不开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女人。
× × ×
夜很长,月很凉。
长风涤荡你的肺腑,天籁拨动你的心音。月光如一泓流水,一弦丝竹之音和鸣,你便知道,你该去看看秋天了。
凤娇娇却起身去关那两扇薄薄的纱窗。
这也是酒楼要打烊的时候。
此时,她正好看到一身雪白的年轻人昂首走进酒楼。
她回眸一笑,转身倒在朱石的怀里,俏皮地在朱石堆满肥肉的脸上“啵”了一个。恰巧朱石的瘾头又上来了,她用那玉脂般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顺着姿势往“如意杆”的烟锅里添了点烟土。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从容,又是那么的迷魂心魄。
烟不醉人人自醉。
朱石恨不得一口吞了这些烟土,好早点进入极乐世界。
俗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一盘不嫩也不老的热“豆腐”摆在你面前。
你又有三个月没吃过这样热腾腾的“豆腐”,你敢保证心里不象蚂蚁般着急地想要爬上豆腐?
可有人却偏偏不想吃,也不想爬上“豆腐”。
他甚至还打翻了一盘豆腐。
一楼是普通的食客就餐的地方,二楼是贵宾的雅座。
一楼还有一桌客人在吃阳春面,时不时还谈论着至尊推牌九配牌绝技。
所谓推牌九,中国流行的传统游戏。
推牌九,共四张,两眼泡,在桌上。
牌九里最大就是至尊宝36配,但最小的鳖十却能赢至尊宝(猴王对)。
二楼那个身材瘦小的小二就在收拾最后一张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他擦了擦汗,还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盘没人吃过的豆腐。
嘴边还留着豆腐渣的小二猴子似的冲上了三楼。
小二从遮着的手指缝里看到朱石正往“豆腐”上爬,他抖着双腿颤颤道:“老板、娘,有、有客人要吃朱爷炒的“金丝牛肉。”
朱石正想发怒,忽然楞了楞,终发出得意的笑声。
小二球也似的滚下了楼。
他知道小二平时从不敢踏上三楼一个台阶。
“金丝牛肉”的确是他生平最拿手最值得自豪的菜。
半夜里竟有人为之慕名而来?
笑过之后,他感到身体有什么不适,说不上来。
凤娇娇望了一眼朱石,轻轻地道:“该来的终归要来。”
朱石磕了磕“如意杆”烟锅,冷冷地道:“叫几个人把他宰了,然后趁着月色,把他做成‘金丝牛肉’。”
朱石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脑后有双硕大的眼睛在瞪着他。
七年前,他嗜血如狼。
可是,现在他浑身的赘肉在发抖。
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好比一头被养肥了的猪等着别人来宰杀。
六
沉寂。
死一般地沉寂。
朱石决定还是带着凤娇娇下楼去看看。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
白衣人就坐在最左边靠窗的座位上,没有任何表情。
面前是一个空盘子,一个空酒杯,一双筷子。
脚下凌乱地丢弃着折断了的兵器,有两个剑尖,三柄鬼头断刀,还有半截软骨蛇鞭。
他心惊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是一个剑术高手的习惯。
靠窗便于迎敌,后背又防偷袭,望外可看到楼下动静,也是后退之路。左手随时隐而待发,右边距敌空间很大,可迅速拔出长长的剑。
最要命的是白衣人还没有拔剑。
门口围着二十几个人,其中六个手里还握着半截兵器。
这里毕竟是朱石的地盘。
可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惊讶地望着他。
冲在前面的六人以为乱刀可以滚豆腐,谁也不会去注意白衣人左手握着的那双筷子,那是一双很普通的筷子,只见那双筷子蜻蜓点水一般划空而过。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招式,它的要求也不过是小孩玩过家家一样简单。
白衣人连坐姿都没有变,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双方是一场奇妙的对峙。
似乎都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然后,就是朱石看到的场景了。
凤娇娇迎上去娇滴滴道:“来者是客,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白衣人冷冷道:“在下莫城雪。”
朱石的脸上忽然不见了笑容,江湖上的人是不是已经忘记了“玉铉剑庄”?但他肯定听别人谈起过“玉剑飘香”莫城雪。
“长空万里莫城雪,玉剑飘香可摘星。”
他的人玉树临风。
他的剑术听说也很不错。
据说连青云道长见过他后也感叹自己老了,从此隐退江湖,闭门修炼不出。
朱石的头开始疼起来,双手作辑道:“朋友是要在下一显厨艺?好说,好说!”
莫城雪道:“非也,只不过要借你朱爷一双眼睛。”
朱石愕然道:“你是为了司马南?”
莫城雪道:“是。”
朱石道:“你是他朋友?”
莫城雪道:“不是。”
朱石道:“但我们可以是朋友?”
莫城雪道:“不可以。”
朱石道:“那你想干什么?”
莫城雪道:“我只想杀人。”
“为什么?”
朱石怒吼了一声,朝后挥了挥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忽然四条枪,从前后左右蛇一样地飙向他的腰,两柄雪亮的刀,不可思议地滚向他的小腿。
他只有往上跳,头顶上还有四把重愈千斤的铜锤守着,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八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的杀招,他们练的遍数简直比他们吃的盐还要多。江湖上这样的一流杀手已经不多了。
莫城雪楞住了,他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拔剑。
朱石脸上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他相信就算是自己在这八人合力雷霆一击下也劫数难逃。
莫城雪不能退,也无法退。
只见他的身体忽然迎上去,迎上去,而且还飘飘然地转了一个雪白雪白的圈。
永无尽头的梦一样的雪景,永不消失的蜜一样的柔情,永远不知倦怠的挺进,他用生命与灵魂在养育着这一剑花蕾一样重现的诗意。
白衣飘雪影移风,剑花飘香人醉去。
没有人能够形容那一剑的速度,那一剑的光芒。
仿佛是月光下的少年翩翩起舞,而伴舞的八个人却刚刚乘鹤西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刹那间,全都静止了。
只不过,这世界上又少了八个人的心跳。
朱石的笑容融化了,他不停地揉自己的眼睛。
岁月催人老。
老得连月光与剑光也分不清了。
一个剑术很不错的人,通常轻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没有人看清莫城雪拔剑的动作。
每个人都看见莫城雪正轻轻地吹下剑尖上的血,一滴、两滴、三滴……
血从八个人喉间不大不小的洞里汩汩流出。
朱石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反胃,身体软绵绵的,手里的“如意杆”也越来越沉。
现在,他只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长风镇。
远远地……
远远地一阵秋风吹来,一个肥胖的身影晃了晃,嘴里突然射出一点寒光。
然后,门口有人象烂泥一样地倒下,喉咙恰巧也有一个洞,血慢慢地从里边冒出来。
凤娇娇也倒下了,眉心一点红,镶嵌着一颗骰子。
煞是好看。
她倒下的姿势也是那么的好看,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嘴角终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快乐?
莫城雪轻轻地吹落剑尖上的血,没有任何表情。
他后悔吗?
他后悔杀了不该杀的人?
朱石临死前后悔什么?
谁也不知道。
他知道朱石后悔──留下司马南的女人在身边。
女人本是一部奇妙的书。
因为你永远无法读懂她内心的世界。
凤娇娇看到莫城雪进楼的时候,就有种预感,便在朱石烟斗里添了一小撮烟土,只不过是用“十香软筋散”泡制过的烟土。
它说是一种毒药,更像是迷*。
此毒无色无香,中毒者全身筋骨酸软,不能使用内力。
凤娇娇放的量很少,很少,所以朱石开始毫无感觉。等到他想要出手时,才发觉身体有了异样,他认准了莫城雪会去救凤娇娇,这是他唯一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但是,他错了。
他永远算不准莫城雪的心灵。
所以,他该死!
× × ×
莫城雪内心却不是滋味。
他其实可以削掉那颗骰子,就象削掉那些“烂泥”一样,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是一个剑客,他的内心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么无情。
也许,凤娇娇还可以活着。
但她活着一定很累、很痛苦。
也许,莫城雪比你更了解女人?
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也许。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某个心愿、某个信念而活着。
活着那么坚强,活着又是那么痛苦。
凤娇娇没有死,因为她活在司马南的灵魂深处。
当然,也活在他的心里。
一点邪念,可以埋葬一些种子。
一颗心愿,也可以让这些种子发芽。
莫城雪帮她完成了心愿,又让她看到了正义的种子在发芽、壮大。
所以,凤娇娇的死是一种幸福!
想到了这些。
莫城雪又昂首挺胸走向了茫茫的大漠。
他也走出了孤独的道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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