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没大名,小时候患过天花,脸上留下了密密匝匝的麻子,好像是夜晚天空里的灿烂星斗。社员们也不忌讳,都直接叫他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身材伟岸,除了一脸的麻子外,五官端正还算得上英俊的男人。王二麻子喜欢喝酒,酒量也大,据了解他的社员讲,从没看他喝醉过。在酒桌上,王二麻子从不需要别人劝酒,他也懒得去劝别人,他认为喝酒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干吗要劝呢。有时候参加别人的酒宴,只要稍稍晚到几分钟,他都会主动地斟满酒杯,自责地说:来晚了,不好意思,我先自罚三杯。其实大家都明白,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别人都会喝趴下,而他还跟一点没喝似的,不自罚几杯,他就喝不够量,就好比吃饭仅仅吃了个半饱。王二麻子曾经在不同场合说过:酒对于他来说就是阳光、水和空气。有村民问:那你老婆小芹呢?他嘿嘿一笑:小芹是陈年的桃林大曲。
王二麻子还有个爱好侃大山,这个人记性好,虽然只读过两年的书,但是看过的书、听过的故事都会牢牢地记在肚子里,乡村轶事、幽默笑话、人文典故张嘴就来,夏季晚上在麦场上乘凉,王二麻子总是主角,人们围坐在他的旁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都忘记了炎热和蚊虫叮咬。
1974年冬天,石安河第一次疏浚,县里一声号令, 10万河工就从全县各地开拔过来,在石安河两岸安营扎寨,稻草与秫秸搭建的窝棚延绵几十公里。王二麻子那时候二十四五岁,作为生产队里的棒劳力也参加了那次疏浚大会战。
工地上人山人海彩旗飘飘歌声嘹亮,人们你追我赶地拼命干活,县长书记、公社领导全部脱下鞋袜拿起铁锨参加一线劳动,高音喇叭里播音员充满激情地播发着通讯:无产阶级贫下中农要用战天斗地的豪情向大寨人民致敬。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到处都洋溢着无产阶级浪漫情怀,其实10万河工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这样想:快点把石安河治理好,引来长江水,让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插上水稻,明年就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了。
夜幕降临,无数的篝火点亮了石安河两岸,袅袅的炊烟伴随着最后一抹余晖在工地的各个角落冉冉升起,劳累了一天的河工们放下工具,走向小草棚。夜晚的小工棚虽然不再是人欢马叫,但也不平静,吃完了饭情绪依然高涨的河工们忘记了白天的劳累,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幸福的未来,在诉说着对大米饭的向往。而王二麻子所在的草棚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如豆的煤油灯下,辛辣的烟叶子味、发酵了的汗味交织在一起,几十个不知疲倦的汉子披衣挤坐在被窝里,听王二麻子说评书《瓦岗寨》。王二麻子穿着小汗衫,坐在人群的中央,头上冒着热腾腾的汗,仿佛刚出笼的窝头,脸上的麻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显得那么的璀璨夺目。一只搪瓷盆倒扣在地上,王二麻子手拿一根短木棍作为醒木,随着故事的推进时不时地敲击一下盆底,搪瓷盆是从队里的大灶上偷来的,做饭的老杆子还不知道。听书的人如痴如醉,说书的人几近疯狂,人们陶醉在隋唐英雄波澜壮阔的战斗情节里。
如果说人们对大米饭的向往激励着白天的劳动,那么听王二麻子说书,就成了对夜晚的期待。插水稻吃大米饭或许是一种遥远的期盼,明年后年都不一定能实现,而晚上王二麻子的评书却是实实在在的享受,触手可及。夜晚,越来越多的河工涌向王二麻子的小草棚,起初来的还是自己村里的,后来别的村甚至别的公社都有人过来,王二麻子的小草棚不堪重负,实在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终于在一个夜晚轰然倒塌,所幸没引起火灾。
爆棚事件发生后,队长大为恼火,不是因为倒塌的草棚将他的脑袋上砸出个鸡蛋大的包,而是李元霸大战宇文成都正在关键时刻,草棚倒塌,那场发生在隋唐时期的著名战斗也嘎然而止,他太想知道战斗结果了。队长揉着肿起来的包,嘴里骂骂咧咧地从草棚的废墟中爬出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收拾着东西,但没有人愿意离开。
重新搭建草棚已经没有时间了,队长决定评书继续,地点就设在倒塌的草棚前。王二麻子手握小木棍,大声地嚷嚷:“我的搪瓷盆呢?”做饭的老杆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哪个是你的搪瓷盆?底子都让你敲漏了,叫我怎么和面做窝头,明天早上都把嘴缝起来吧。”队长抬起腿朝老杆子的屁股上就是一脚:“谁的搪瓷盆?那是老子的,你是死人啊,明早和面不能去别的队里借一个吗?”老杆子嘴里嘟囔着从灶房里拿出那只搪瓷盆很不情愿地递给了王二麻子。
评书在中断了半个小时后重新开场,凛冽的寒风中,原先还是空旷的场地上呼啦一下就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王二麻子闪亮登场,没有开场前的客套,没有人欢呼,更没人献花,听众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王二麻子环顾四周,啪地一声敲击着搪瓷盆:“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隋唐第一好汉李元霸一锤将那宇文成都砸下马来,宇文成都也不含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
战马的嘶鸣、兵器的剧烈碰撞、千军万马雷霆万钧波涛汹涌,这一切都发自王二麻子的嘴,人们时而揪心时而开怀,所有人都忘记了寒冷,就连烟瘾最大的老杆子都忘记了他的旱烟。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两个人身份比较特别,一个是公社书记,另一个是每天都在工地广播里出现的著名播音员小芹姑娘。两位特别听众淹没在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其实在那个节骨眼上,你就是再有派头的大人物,也不会有人关注你,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二麻子身上了。
小芹是老杆子的内侄女,二十出头,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因为长相甜美普通话说的好,被安排在公社指挥部的临时广播站里,负责播报新闻通讯。小芹见过几次王二麻子,知道他是个乐天派,心肠好,家境也不错,庄稼活方面是个行家里手。老杆子曾几次想把小芹介绍给王二麻子,但都被小芹的姑姑拒绝了,小芹姑姑嫌他脸上有麻子。站在人群里的小芹远远地看着口若悬河的王二麻子,跳动的灯火里,他是那样的高大。由于距离远,看不清他脸上的麻子,只觉得有那么多的人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心情随着他的快乐而跳跃,小芹的心头仿佛一池春水荡起了涟漪。
王二麻子非常投入地演绎着隋唐英雄传,他没注意到面前的人群里正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盯着他,搪瓷盆依然敲得山响,唾沫星依然执着地飞溅,讲了两个多小时,已经感觉到嗓子仿佛机器缺油般干涩。忽然,王二麻子觉察到他的手边不知是谁放了一碗水,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水不冷不热还加了红糖。王二麻子感激地朝人群扫视了一圈,他发现了小芹的背影,水是小芹同志端来的,王二麻子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暖的溪水在柔柔地流淌。
公社书记是个工农干部,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同场合的评书他听过不少,可就在这个晚上,他感到心灵受到了一次强烈震撼,王二麻子的评书所带来的冲击是他没经历过的,不赖,真的不赖,书记赞许地点着头。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指挥部来了通知,要调王二麻子到广播站上班,队长急了:“调谁都可以,调王二麻子不行。”队长的拒绝有他的道理,王二麻子干活很棒而且还不偷懒,关键是他会说评书,工地上的夜生活就指望他了。队长不敢想象,漆黑的晚上如果没有王二麻子的评书,他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几十个漫漫长夜,不要说他不答应,队里上百号人也不会答应。
吃完早饭,人们刚要起身去干活,公社书记铁青着脸来了,当着百号人的面劈头盖脸地把队长熊了一顿,调王二去广播站工作那是石安河疏浚会战的需要,是宣传农业学大寨的需要,你想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队长唯唯诺诺垂着手低着头,书记的一顿狂批,让他几乎拾不起帽子来。
王二麻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去了广播站。小芹很高兴,通讯稿播报得如同行云流水,热情洋溢得一点都不比王二麻子的评书差。其实,王二麻子对自己到广播站上班也是五味杂陈,一方面能和小芹姑娘在一起,让他心花怒放,而另一方面,他感觉工作上压抑。那些充斥着口号的通讯稿在他的眼里就好比是没放盐的熬白菜,读起来如同嚼蜡。他喜欢工地上的那种热火朝天,他喜欢白天在工地上淌一身臭汗晚上回到草棚里悠闲地抽一袋旱烟,那样的生活再累也痛快,如果不是为了和小芹在一起,打死他也不会来这里的。小芹劝王二麻子:“你把这里的工作比成嚼蜡,那是很危险的,要不你还是回去吧。”王二麻子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小芹幽幽地望了一眼王二麻子:“我会常去看你的。”
王二麻子找公社书记要求回工地干活,书记很吃惊:“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到广播站来上班,你到好想干体力活,真死脑筋一个。”王二麻子讲了几十个回去的理由,听起来都很充分,特别是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农业学大寨奋斗在劳动一线时,书记笑了:“你呀,真是糊不上墙的泥巴。”
王二麻子回到了工地,队长乐得一蹦老高:“老杆子,中午加菜,猪肉炖粉条管够。”老杆子看了一眼王二麻子,好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狗肉上不了宴席啊!”
王二麻子仍然继续着他的快乐生活,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不过,细心的人还是发现了王二麻子的细微改变。白天,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革命口号还是那么豪情万丈,几乎没人在意,但王二麻子会停下手里的活很享受地聆听。晚上,王二麻子的评书道具也发生了改变,老杆子的搪瓷盆终于光荣下岗,换成了牛皮小鼓,大家也许都会猜到,是的,牛皮小鼓是小芹送来的。
小芹好几次借口看望姑父,来到王二麻子的工地,起初,蒙在鼓里的老杆子还真以为侄女是来看他的,但她只是打了招呼就去了王二麻子的草棚,老杆子啥都明白了。
人的心里往往藏不住喜事,就好像嗓子里有痰忍不住就要咳几下一样。王二麻子心里就有了喜事,肚子里的那股甜蜜仿佛黑夜里的灯火,无论怎么掩盖,都会从微小的缝隙里露出一丝光亮来。王二麻子不愿意把自己的幸福讲给别人听,他不想让别人来分享他的甜蜜,于是就在他的评书里尽情书写着他的幸福。
王二麻子决定,晚上的评书演出改换剧目,由《瓦岗寨》换成《梁山伯与祝英台》,队长不乐意了,瓦岗英雄们的故事还没进行完,就换演出内容,而且还是爱情故事,他不答应。队里的年轻后生们都赞成换,在爱情面前,他们还是白纸,谁不希望在别人的爱情阳光里染上七彩呢。最后举手表决,结果呈现一边倒,队长只好答应。《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期开讲,效果超乎队长的想象,出了奇的好。王二麻子在梁祝的凄美爱情里演绎着自己的美好,把梁祝的相逢和离别挥洒得淋漓尽致,好多后生都流下了眼泪,队长也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
一年春节前,石安河疏浚终于在即将到来的浓浓年味里胜利完工,距离吃除夕饺子还有几天,滚滚的长江水就顺着苏北灌溉总渠到了房山,经过芝麻旺翻水站流到了石安河里,几代人的梦想终于实现。明年秋后就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了,社员们仿佛做梦一般。沉浸在甜美梦里的还有我们的王二麻子同志,他和小芹的恋爱关系终于定了下来。
节前,确定恋爱关系的后生们必须走丈人,这是几百年来的传统,王二麻子当然也不例外。第一趟走丈人那是相当有讲究的,烟酒、鸡鱼、糕点、糖果一样都不能少,王二麻子的老娘不放心,精心检查了一番礼物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王二麻子,到了丈人家要少说话,酒会误事千万别喝,老杆子作为媒人陪同王二麻子一起前往小芹家。
由于事先都了解过,老丈人一家对王二麻子还算满意。小芹陪着母亲和嫂子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小芹的父亲、叔伯、兄弟在堂屋里陪王二麻子和老杆子聊天。老杆子和小芹一家是亲戚,非常熟悉,因此聊的很热烈,王二麻子显得非常拘谨,只是偶尔搭句话,其余的时间都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边听。王二麻子的拘谨除了第一次见老丈人的缘故,而更多的还是来自公社书记,这位父母官也在场,小芹喊他叔叔。
午时分,丰盛的菜肴端了出来,女眷们都不上桌,男人们客气地在八仙桌四周落座,酒宴开始了。前面已经讲过,王二麻子的酒量很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但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他不敢喝,虽然老丈人、公社书记都劝他没关系的喝一点吧,但是他还是牢记娘的教导,千万别喝,酒能误事,这是第一次在老丈人家吃饭,绝对不能出糗。因此,在众人的热情劝说下,王二麻子端起酒杯,象征性地仿佛蜻蜓点水般地沾了一下嘴唇。老杆子因为是老亲戚,没什么顾忌,与公社书记、王二麻子老丈人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
酒这东西很奇怪,装在瓶子里清澈透明,像温顺可人的少女,可一旦喝进肚子里就换了个模样,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定会搅得你的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如晕船般难受。没一阵工夫,老杆子和公社书记就喝高了,老杆子挽了袖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叫嚷着要和公社书记划拳,公社书记毫不客气,带着明显的藐视:“小样,就你那酒量,谁怕谁啊,来吧。”平时那个不爱言语只会做饭的老杆子变得如此活跃,让王二麻子吃惊不少,老杆子在与公社书记的划拳中连输三场,又是三杯酒下肚,说话开始结巴起来。
公社书记找不到陪他喝酒的人,很是失落,大有拳击手找不到对手的感觉,于是拍了拍王二麻子:“听说你小子不是挺能喝的吗,今天怎么啦,跟娘们似的。”老丈人朝王二 麻子望了望:“王二,都不是外人,喝点吧。”老杆子也随声附和:“你,你,你不是号称酒仙的吗?喝几杯能死啊。”王二麻子无助地向旁边的小芹投去了期许的目光,小芹点了一下头。
王二麻子站了起来,斟满了三杯酒:“各位长辈,各位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先自罚三杯然后再说话。”三杯酒下肚后,王二麻子开始逐个敬酒,不管对方喝不喝,自己先干了。几轮下来,公社书记明显不支,眼睛开始迷差点钻桌子底下,老杆子趴在桌头发出响亮的呼噜,还有几个人也露出明显的醉意,唯独老丈人依然稳坐钓鱼台,好像没事人一般。
老丈人也是个能喝的主,接下来的对攻只在王二麻子和老丈人之间进行,既然开了头,就不管那 么多了,王二麻子客气地给老丈人倒上酒。高手之间的较量是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王二麻子把老娘的教诲全丢到爪哇国了,端起酒杯就喝。那真是一场尖峰对决,用天昏地暗来形容都不为过。
那天这爷俩到底喝多少酒,谁都不知道,只是小芹后来发现,这爷俩居然坐到了一起,王二麻子端着酒杯,搂着老丈人的脖子:“哥,我再敬你一杯。”老丈人也不推辞:“老弟,你也喝”满满的一杯酒抬手就倒进了嘴里。王二麻子再次给老丈人斟满了酒:“哥,我以前喝酒没服过谁,只扶过墙,现在我就服你。”两人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的意味,要不是小芹从中阻拦,说不定两人就到门口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了。
酒席终于在天黑之前谢幕,王二麻子与老杆子走了后,小芹娘和小芹姑姑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一个说满脸的麻子配不上小芹,一个认为这人少肺,不是少肺的人怎么会在第一次走丈人时就把老丈人灌了个昏天黑地,小芹哭喊着此生非他不嫁,最后还是那位还在迷糊中的公社书记拍板,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二年秋天,黄澄澄的稻谷收上场后,王二麻子与小芹结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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