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晚照流连在东山板栗树的树枝上,金黄色的栗叶,像晚秋的枫叶一样醉红了脸。小小的山村也笼罩在粉红的霞光里。山谷中,河溪里溅着粉红色的泡沫,哗哗的流水声打破了这山旮旯里平素的寂静。
晚稻的收割已经进入尾声。禾场上熙熙攘攘,尘土飞扬,正在劳作的村妇,汗汲汲的身上宛似染了一层白霜。她们一个个弯腰佝背的,将已经晒干的谷子一劦箕,一劦箕的往箩筐里装,将已经彻底晒干的谷子挑到风车边,再小心翼翼的将谷笪卷起,放进谷寮。
几台风车吱溜溜的转,瘪谷、稻衣和泥尘从风车的风口飞扬而出,金黄而饱满的谷粒顺着龙口如金沙一般泻向箩筐。大人们在忙碌,孩子们也没有闲着,跟大人一样忙个不停,动作敏捷的捡拾着各种农具,好让大人们早点收工。
村子里淡青色的炊烟,正在向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招手,随风飘来的是红米饭、南瓜汤、炖瘸子、炒芋禾等诱人的香味儿。
村东头的那间破旧的平房里住着一对新婚夫妇。男的叫晓峰,女的叫婉春。忙碌了一天的他俩,正在烧火的烧火,煮饭的煮饭,小日子也能看齐那些有老人孩子帮衬的家庭,就凭这人均1亩3分地,吃穿就不是问题。
晓峰因为兄弟众多,两人婚后一直蜗居在这间迫仄暗淡的泥屋里。白手起家的夫妻虽然贫穷,但俩人却恩爱有加,情意浓浓,宛如天上人间的七姐和董永。
婉春是不幸的。就在婚后的第四年,老公晓峰在农闲时去一家国营林场打短工,在山上伐树时不幸被滚落的圆木砸中,尽管被工友连爬带滚的及时救出,但终因去场部的山路太远,还没等到达场部卫生所的路上就因失血过多,休克而亡。
林场虽然是国有的。因为晓峰是临时打短工的农民,按照“规定”,场里赔给婉春一万元抚恤金,另每年补给他的儿子一百元生活费,直到他年满十八。
那年婉春的儿子才两岁。
婉春的家人虽然不服,但娘家和婆家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种田人,不服又能咋整?时间长了,也没有人再去追问,更不用提通过法律途径。
逝者如斯。哀恸过后,生活还得继续。婉春渐渐振作起来,她将幼子托咐给娘家父母,只身来到邻省杞县的一家工业园打工。
时光如流,一晃四年,婉春心底的伤痕业已渐渐抚平。偶尔午夜梦回,忆及男人种种的好,心,依然隐隐作痛。婉春黯然地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遇不到像晓峰这般憨厚和蔼,殷勤夯实,对我疼爱有加的男人了。
婉春在一家服装厂一呆便是五年。他和工友们所从事的活计都是计件,一分货一分钱。每天记数时她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就像小学生抄生字。每天的工事被她记得条理清晰、一丝不苟。
婉春生来就在乡下,因为兄弟姐妹多,排行老大的她没有什么文化,只在村小三年就辍学回家。
因为没有文化,婉春被安排在车间的qc部做手工。qc部有三位同事:两位手工,一位总查兼qc。这婉春干的活没啥技术含量。做手工就是给成衣剪剪线头、订订纽扣、安安裤钩、打打包扣等琐碎的收尾工序,也有少量珠绣部位待她们订绣。手工部工资很低,计件分配,老板不怕你没事闲着。
在工厂的展厅里,陈列着形形色色的服饰。这家企业是广东引进,县里给特惠政策的“招商引资” 项目。老板不但看重这里税费的优惠,更看重的是这乡下的廉价劳动力。
工厂按照“三来一补”的方式,将来料加工好的产品,全部销往港澳台及欧美等国家。本白和米色的婚纱做工精致、典雅圣洁;高贵而华丽的晚礼服,金光灿灿、分外惹眼。尤其是那婚纱和晚装,镶着颜色区配的蕾丝花边,花朵间点缀着各色珠绣。真是珠光宝气,华美脱俗,琳琅满目。
看着一排排华丽圣洁婚纱礼服,婉春常常会在玻璃幕墙里照照自己,感觉自己的长相粗俗而土气,宽宽的脸庞,黝黑的皮肤,两头齐平的身板,天生的就是一副苦命相,这幅相貌只配做那丫鬟女仆。
80后的婉春看上去倒像70前的年龄,每天上下班从厂门口经过,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颀长俊美,身材窈窕女士,乜斜着眼似看非看,她的内心不知道多少次苦涩怅茫,黯然神伤。人非草木,岂能无情?看到这里的琳琅满目的婚纱礼服,成双成对的帅男美女,又怎能不触景生情,渴望身边也有个能给自己爱抚和体贴的男人!
山里长大的婉春,从做姑娘开始就将头发扎成一束,妥实地贴在后背,一则容易梳理,二则便于干活。而如今尽管进了城,当上工人,这一生活习惯从没有改变。偶尔洗头后赶着上班,将秀发披散在肩,也少有如城里的少妇那样,换来人们投给她羡慕的双眼。婉春暗暗思衬:在乡下,这副骨架,正是挑谷、驮柴、锄田的壮劳力,做家务的好身板。
婉春性格温和、谦让,凡事极少与工友发生争吵。她总是默默地坐在qc部角落里缝补着、拾缀着,用她的一针一线,静静地缝合着那段凌乱的岁月,缀补着千里之外那个残缺的家。
金融危机的风暴刮到了乡下,原本还不错的“三来一补”企业都危机四伏,纷纷歇业,有好些厂子在一夜之间就人走厂空,整个工业园正处在市场凋敝的危机之中。素琴所在的这家服装厂也未能幸免,不久工厂宣布:暂时歇业,等候重新开工的消息。
老板还算诚信,在解散之前都将工友们的工钱都一一结清。在外失去了生活依托的婉春和工友们一道,纷纷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五年了,婉春的小叔子在建房时挨着她的家顺便帮她也盖起了不大不小的一间。素琴这些年赚的钱几乎都花在建房上了。尽管还是毛坯,她总算有了个像样安身的地方。
婉春从银行取了四千元,邮汇回家。然后身上揣带二百元作路费。
她提着大包小包挤上公交,抵达总站后,吃力地提着行李,艰难地走向候车厅。
候车厅里人头攒动,在混浊的空气中挤来挤去的都是回乡的民工。
婉春衣着土素,眼神拙钝,神情焦虑而憔悴。她艰难地拎着沉重行李走到候车亭的过道里,疲惫不堪的坐在自己的行囊里。
“妹子,你这是要去哪?”
婉春抬头,旁边闪出个年轻女子朝她搭讪。
“我,我去虔州。”婉春低声地说。
“原来是老乡哦,我们也是回虔州,同路。你还没买票吧?我有位朋友那有票,比站里便宜几十元……”接着女子改用客家话与她交谈。
不久,对面走来一位男子,讪笑着朝同婉春打招呼。那女子叫婉春跟男子去售票处买票,说客车不久将要进站。男子说,行李放这没事,又没啥值钱的东东,她能看管得了。
婉春迟疑着,迟疑的是她钱包放在行李中。里面虽然只有几十元钱,但银行卡放在里头。不知为什么,婉春犹豫了片刻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男人去了。
婉春觉得头有点晕晕的,后来竟然会恍恍惚惚。等侯期间,男子说票价一百六十元。素琴于是从裤袋掏出仅有的两百元钱……
男人离开后,久不见返。素琴等得心焦,心下狐疑。她匆匆地返回候车厅刚才放行李的地方,却不见那女子踪影。婉春又怕又急,一时不知所措,只知道泱泱的哭泣。
在车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火火地搜寻一圈后,婉春彻底失望了,等清醒过来之后,终于认定是被人骗了。她神色凄苦,心中有一股欲哭无泪的悲楚。
婉春找到车站巡逻的治安人员和值守车站大门的保安,保安听完她的描述,说,暂时我们也没办法,你将身份信息和手机号码留下就回去等着吧,一旦有消息便通知她。
幸好身上还有几块零钱,婉春无奈而哀戚地重返工厂回到宿舍。
婉春被骗的事在工友中传开后,立马叫她打银行的挂失电话。
可还是迟了,笨拙的她为防日久遗忘,竟将银行卡密码写在电话本的倒数第二页。银行工作人员说,一小时前卡上五千元已被人提走。
素琴险些瘫倒,这是她一针一线加班加点缀出来的血汗钱啊,叫她怎能不心痛呢!而如今叫地地不应,哭天天不灵。只能怨自己的苦命。
老板娘看在婉春平素的表现和真诚的为人,从包里掏出了五百元,让一位工友送她重新进站,老板娘一再叮嘱,要呵护着她上了车才能回来。
……
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一别就是五年,令她思念而又伤怀的故乡。
夜色深沉,月亮早已跨过中线向西面的山峰靠拢。这时候空气中的湿气更加浓重,薄薄的雾,就像一块硕大的纱巾,罩住了整个山村。素琴似看见晓春在朦胧的夜色里匆匆走来,步履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矫健,神态依然是那样的憨厚与坚毅……
她和公公婆婆小叔子一家共进晚餐,并在晚餐后,同在娘家的儿子通了电话。
因为那间挨着小叔子的新房没有粉刷,更没有打扫和捡拾,婉春只能住在那间破平房里。
夜深了,看着这间她与晓峰共同度过了三个春秋,且苦中带甜的破旧平房,心里有着难以言语的孤凄与惆怅。那时尽管生活清平,但小夫妻三餐均匀,夜来温馨,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样,夫妻恩爱苦也甜。而如今一个人孤影伴孤灯,泪湿睡枕到天明……
婉春怎能忘记那段曾经噩梦,如今一个孤零零的寡妇,终年守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又怎能走出这中年丧父的阴影?这命运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又是何等的残忍。
又过了一年。婉春思来想去,总觉得一个女人家孤孤单单的呆在大山里总不是办法。她毅然决定走出大山,到县城去寻找自己新的生存环境。
在娘家兄弟姐妹的帮衬下,婉春在县城的繁华地段开了一家饭馆。这样既解决了生活的出路,又能稳定地安下身来,总比在大山里苦苦的煎熬要好得多。
在两个妹妹的帮助下,婉春按照打工时接触饭馆学来的东西,经过简易的装修,买来锅碗瓢盆和桌凳,饭馆很快就以“婉春饭馆”的招牌开张了。开张时没有亲朋好友纷至沓来的恭贺,也没有鞭炮齐鸣轰轰烈烈的喜庆。婉春只是凭着自己满腔的热情和强壮的身体,起早贪黑,从油盐酱醋到买米买菜,再从挑拣配菜到煎炸蒸煮,样样都得自己做来做。惨淡经营了几个月,只能勉强的维持。
婉春知道自己的底细,光靠满脸堆笑的服务态度和干净整洁店貌店容还远远不够。要想获得饮食行业的一席之地,在经营理念方面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
为此,她每天都在划算着,计划着,每天所经营的毛利剔除成本还能剩下约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她想,还应该精打细算,从中挖潜,用薄利多销的策略赢得顾客的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与同行相比,她的“婉春饭馆”不但饭菜可口,而且价廉质优,半年下来,客人看重的不单是价廉物美,更看重的是婉春饭馆干净整洁的环境和婉春诚信大方的经营作风。由于回头客多了,生意也就渐渐红火。而且最值得婉春高兴的,还有不少县城上班的行政、白领,甚至是一些单位的领导人也慕名而来。可谓顾客盈门。
随着食客的日渐增加,现有的门店和帮手都不能满足顾客的需求。婉春以发展的眼光,专门请来专业的厨师,再叫来在老家的弟弟妹妹,在原来小店的旁边又租了一间大的店面。随着业务量的不断攀升,婉春饭馆总是顾客盈门,虽不能说日进斗金,但收入丰盈而稳定。
婉春知道,要使自己的品牌持续打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骄不躁,让顾客吃饭时不但能享受到价廉质优服务,还能品尝到口味地道的山村小炒,感受一份宾至如归的微笑。
2008年5月12日震惊世界的汶川地震发生了。举国上下在悼念罹难同胞的同时,都纷纷解囊捐款相助。此时的婉春,将目光锁定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不时地关注着灾情的发展和遇难同胞的那份生死攸关的报道。
为解救灾区同胞于危难之时,积蓄并不丰厚的婉春挣钱不忘报效国家,回馈社会,毅然决然的将仅有的7万元积蓄全部捐献给了灾区同胞。表达了一个生意人拳拳的爱国心,痴痴的手足情。
婉春的善举轰动了整个县城乃至虔州的民众。这时,电台、电视台和省地两级报社等各种某体蜂拥而至,她尽管一再拒绝某体的采访,但婉春和她的饭馆还是声名远扬,曾一度婉春成了这小小山城的新闻人。
婉春说:“自己尽管还不知道富有的幸福,但我品尝到了灾难与贫穷的苦楚。在人家大灾之时送上一份同情,献上一份爱心是一个有良知的国民所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好人终有好报。历经磨难的婉春,就在捐出巨款,经某体报道后的不久,她饭馆的生意也如日中天,老顾客、新顾客均慕名而来,餐餐爆满。那些吃饭的和不吃饭的人们总要驻足门前,看着究竟。“婉春饭馆”成了这小小山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就在这个阶段,很多亲朋好友都劝她改换“门庭”继续扩充门面,甚至还有人欲借用她的名声和招牌加盟联营。而均被善良本分的婉春婉言谢绝,她继续她的理念,风格和经营名称。
随着时光的推移,婉春不但在这个山城立稳了脚跟,还在县城最热门的地段买下了自己的楼层,将大山里的父母和即将上了高中的儿子接来了县城。
由于名声显赫,加之婉春那分善良和优秀的品质,向她求爱的男人也纷纷登门,在这些求爱的男人中,品性各异,有的冲着婉春的为人,但更多的还是看重她现在的富有和名声。
淳朴而善良的婉春对此并不急于求成。在她看来,钱财和美貌衡量的仅仅是一个人的外表,它不能同诚挚和善良秉性相提并论。她相信,只要按照现在的理念做下去,在诚信的天平上不偏不移的走下去,实现自己目标人生,重组幸福家庭的理想定能如愿以偿。
——壬辰年夏写在深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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