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武汉,是在公元1989年春季。可盘桓的时间局促,所以,打车在三镇兜了一圈,算是走马观花。陈旧的城市,处处透着“脏、乱、差”——与今日相比犹如天渊,实在也没什么可流连。剩余的半天时间留给了武大,一则久仰学府之盛名,二则也是贪恋珞珈山和东湖的美景。
匆匆的游览,印象深刻的还是著名的樱花大道,以及道边那一组至今还在使用的依山而建颇具气势的连群建筑。据说,这里曾是侵华日军华中派遣军总医院,那一道的樱花,就是为着安慰那些远离故土的伤兵而栽植。战争结束后,樱花曾被当做侵略者的伴生物而铲除,后来,中日建交才又复种——时至今日,每年春季,那盛开的各色樱花已成为武大一道靓丽的风景,吸引着天南地北的游人。
告别武汉,登上继续南去的列车。
身临其间,你难以想象那份拥挤,借用广东朋友的话说——“你爱(挨)我,我爱(挨)你,好辛苦呀!”好在武大的朋友给我弄到的是座票,且靠着窗子。
我把皮包顺手放到搁架上,刚刚坐定,车子已经启动了。环顾身侧,我所在的是四人包间,身边坐着个老者,对面是一对青年男女。过道间还站着几个,隔着他们,邻近的六人包间,也是一群青年男女,看那发饰和衣着八成是社会青年,因为,那个年代“奇装异服”和“焗发”、“纹身”还是很扎眼的,机关工作人员或者学生一般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他们有的正在打牌,有的在看热闹,其中一个女子不时夸张地笑着,不时向我这边瞟上一眼,手上一把小刀翻着花样,看那样子并无恶意,但总是不太舒服。
对面这对青年却是乖巧得很,只顾着彼此嬉笑,旁若无人的样子。至于他们说的什么,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凭着那亲昵的神情,以为是一对恋人。
我一个人呆坐着,除了不停地搽汗就是不停地搽汗,无所事事,惟有傻傻地左顾右盼,唉,艰难地打发着时间。或许是满脸的百无聊赖惹起关注,对面的女子先搭话了。原来,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一来,我仿佛他乡遇故交,立马对这焗着一头黄发的女子生出了些许的好感。我这才知道,他们并非恋人,而是姐弟,在“汉正街”做服装生意,此行是去广州进货。
列车降低了速度,阳光透过车窗直射进来,车厢里越发闷热难当。“快关窗子!”那女孩突然对我说,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站起来,看她不容置疑的神情,我连忙也站起来,两人合力关下了一层,这时,车厢里响起一片“关窗”的呼喝声,她示意我把第二层窗子也放了下来。这档口,列车停住了,随着躁动,我前方隔壁包厢爆出一声闷响,旋即,一根粗壮的木杆直挺挺地竖了起来,定睛看时,却是一条扁担。原来,这个包厢坐的是几位带着孩子的妇女,动作慢了,扁担从尚未落下的缝隙里穿进来。
早有一个壮汉从窗子翻跃进来。他双手抱拳,向四周示意,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只是没容他过多时间,那群适才还在打牌嬉闹的青年男女已扑了过去,其中一个男子飞起一脚正踹在那人额头上,许是皮鞋带着铁掌,那男子利马血溅满面。几个人哪肯住手,硬生生把那人从来路打了回去。
喘息未定,车窗口却像迸发的火山口,砖头、瓦块、铁钎、木杆一股脑地飞了进来,那女子示意我和他弟弟钻到座位底下。少顷,几个人手持凶器再度从窗子翻跃进来。那几个打人的青年却早已逃的没了影子。“你不用跑,他们不会打你。”我正不知所措,那女子对我说道。果然,那几个人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却对着女子的弟弟发起狠了,其中一人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正准备动手,我连忙抓住他举起的手,一再解释,也不知是他听没听懂我的话,还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的手迟疑了一回,终于没有落在那弟弟身上。
“快抢行李!”那女子再度冲我叫道。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像触了电似的,一步跨到座位上,一把把皮包抢在手里,几乎就在同时,那几个人已经把若干行李抢了扔下车去。谢天谢地!谢这女子!要知道,我这皮包里可是放着一张27万元的现金支票啊!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那些人没了踪影,余下的是叫骂声——许是行李被抢的人。我纳闷,为何车子明明是在车站里,发生这一切,却不见维持秩序的,站台上只有堆积如山的麻袋,连那乘务员和乘警也不知去了何方。那女孩告诉我,这里是衡阳,那些人是利用这趟车往广州倒运大米——一夜路程,很是便利;这不是第一次了。
天黑了,列车里安静下来,皮包却再没敢离开手边。
惊魂略定,我忽然想起曾经读到的一段历史记载,好像是说,日军侵华时,德国军事顾问曾经断言,以中华地域民风之特点,日军进兵会遇到三大阻碍,一则于冀鲁之耿直,二则于两湘之彪悍,三则于两广之阴柔。或许此言不差。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271次列车的惊魂之旅,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最后一次。那以后,多次前往武汉、广州,借道的都是航空,这倒不是完全因为惧怕,而是交通的便捷选项越来越多。再度徜徉于这城市之间,“脏、乱、差”的面貌也早已改观!而且,每每在不经意间就会想起那年轻却江湖经验丰富的黄发女子,想来,她早已是人到中年了。
不论现在何处,不论过得如何,我都由衷地祝福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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