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男,曾断断续续给我打了五年工,2008年春非正常死亡。
2003年3月的一天,我的看门狗突然一阵狂吠——我知道来了生人。我出门去看,是一个中等个头,长方脸,寸头,身穿黄不黄绿不绿公安不公安武警不武警、集市小摊上常见出售的那种廉价制服的男人,径直朝我走来。来人不是青年可也不是中年,是那种介于二者之间的年纪。我不认识他。我上前拦住了他。
“你是表哥吧?我是李希行,西寨村的。”来人对我说。
我知道西寨村有家姓李的远房亲戚。我即刻就认可了他,把他让进屋里。
“表哥,俺村开发商业街,白白占我的葡萄园,我不服气,你给我出出主意,教教我怎么办吧?”
我问了问具体情况,认为村干部的行为侵犯了他的合法权益,就建议他到乡政府反映情况,请乡领导给他做主。
他说:“行,我这就去。”
于是我就送客。把他送到园门口 。
看门狗朝着他又是一阵狂吠。我对看门狗说:“老大嫚啊——”,我的看门狗名叫“大嫚”,她十岁啦,故名字前加了“老”字,“别咬啦,这是亲戚,是我阿行表弟,你要记住他的摸样,他再来你要礼貌待客,记住啊!”
那狗就安静了,还对阿行摇尾巴。
阿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对我说:“表哥,你真行!你连狗都调教的这么文明,你快去教育教育俺村那个狗日的村支书吧?省得他和疯狗一样,想咬谁就咬谁!”说罢他呵呵大笑,嘴里露出两颗灰白色的瓷牙。
我从他对村干部的轻蔑里,掂量出了他和村干部矛盾的尖锐。我对他的合法权益能否得到有效保障并不看好。
第二天下午挺晚了,五点多了吧,,我正和女工小梁用高压喷雾器喷石硫合剂,为枣树杀菌,就听到看门狗几声轻吠——这是向我报信——告诉我来了熟人。没待我停工去看,那人就朝我走来,走近。是阿行。
我的“老大嫚”还真通人性,它还就记住了阿行,没对他凶。
阿行立楞着眼皱着眉紧抿着唇,一脸深仇大恨的样子。我就估摸他的事没解决。
“表哥,”阿行来到我跟前,忿忿地对我说,“你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唉,真他娘的糊弄死老百姓不偿命。”
“怎么啦?”
“怎么啦?——乡里当官的也不为咱老百姓说话!”阿行情绪激动地说,“我是对村书记有意见我才找乡里,那心思乡里把我交给了村书记。叫那狗娘养的村支书熊了我一顿,就差一点没揍了我···”
接着阿行向我诉说了他往乡政府上访的经历。他说:“我连着两趟去乡里没找到人。今下午我总算把一个当官的堵到办公室里,朝他反映了问题。我说,他就朝小本上记,记完了他表态说,要尽快公平公正地给予解决。接着他就打电话叫来了村支书,把对我说的那几句话对那个狗娘养的说了一遍,狗娘养的村支书连连说行行,叫我随他回村委解决问题。回了村进了村委办公室,那个狗娘养的村支书就朝我翻了脸,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敢跑到乡里告我,哼,你就是上县上省上中央上联合国,你的地也得收,你想要补偿,没门!”
听了阿行的控诉,我心里也来了气,就想陪着阿行骂脏话,骂那个“狗娘养的村支书”。可碍于青年女工小梁在我身旁,我就没骂出口。
“表哥我看我是赢不了了。”阿行泄气地说。
阿行的泄气叫我突然意识到阿行自己可能有问题。我问他:“你在人家手里有把柄吧?要不人家敢对你那么硬气?”
“我~~我~~”阿行垂了头,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那承包地没签合同,他也一直也没交过承包费。
“表哥,”阿行抬起头委屈地对我说,“也不是光我没签合同没交承包费,别人也都没签都没交。当时是老村支书主持口头定的承包合同。可就是我那块地紧靠公路,叫那个狗娘养的新书记一上任就相中了,打着建商业街的旗号征了去,由他兄弟建加油站···”
我一听我就很气愤。我就决定帮阿行一把,斗斗那个以权牟私的“狗年养的”——
我问阿行你让老村支书给你写个承包证明,他能给你写吧?阿行说没问题。于是我立马给阿行写了上访信,叫他进城到县政府信访局上访。
我至今记的那封信的简短内容:尊敬的县领导:我是某某乡西寨村村民,叫李希行。村里要建商业街,强行占用我的葡萄园,我要求:(一)派人来评估我的葡萄园,并以评估结论为依据,给予合理补偿;(二)叫村里另行给我划拨承包田,以延续原承包合同。某年某月某日,李希行。
大约十多天以后的一天上午吧,阿行兴冲冲地来找我,乐得合不拢的嘴里露出两颗灰白色的瓷牙。他拿出一张县信访局给他的“上访反馈登记表”让我看,上面已填写了乡、村两级对他所提要求的处理意见,阿行还在是否满意栏的“满意”一栏签了名。
“表哥,还是上级领导有水平,替咱老百姓说话办事,限期乡里和村里给我解决。这不,他们乖乖的给了补偿,还答应给补地;这张表我签了字,我把它送给乡里,他们拿着往县里交差。要不,县里就追究他们的责任···”阿行得意地说。
阿行看看我身上灰不溜秋的工作服,掂量掂量我手里的喷雾器喷杆,对女工小梁说:“明天我来和你干这个话,我表哥是文人,一张纸几行字就叫我赢了那个狗日的村书记,让我表哥干这活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说罢,阿行就走了。给乡里送那张表去了。他边边走边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啊~哦~~!”
我目送着阿行,心想:阿行啊阿行,你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
第二天,阿行就来我的果园打工,和小梁用高压喷雾器喷石硫合剂,为枣树杀菌。
阿行干活特耐心特仔细。他高高举着喷雾器喷头,把喷出的药液调成雾状,沿树干树枝上上下下喷成全覆盖。我夸他内行,他得意地说:“表哥,我文化不如你,可干这个我可比你强,别忘了我也是果农,我鼓捣了多年葡萄,每年都在葡萄发芽前喷这玩意杀菌!”
喷完药,他又和小梁为果树施了了一遍追肥。
这次,阿行在我的果园里连续干了三个月。
接触久了,我就熟知了阿行的情况。
阿行那年37岁,全家三口人——他,他妻子,还有儿子。他弄果园,他妻子养猪,儿子上学。
阿行待人热情性格开朗在女人面前特活跃。
“表哥,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次我和阿行勾兑石硫合剂,兑好了后我拿波美表测浓度,阿行无事可干阿行问我 。
我说你会讲笑话?行啊,讲吧!
阿行看了看小梁。
小梁那时生孩子才几个月,还在哺乳期,人很白生很水灵。小梁转身往别处看,有回避阿行讲笑话的意思。阿行并不顾忌。
“有一年夏天有一对肉馅狗不理蒸包结婚,”阿行讲道,“晚上闹洞房的人闹完了洞房要走,新郎就送客,新郎返回后发现新娘不见了,只见席梦思上有个肉蛋蛋,新郎大惊失色,问肉蛋蛋你是谁?!肉蛋蛋不好意思的说:你也真是!俺一脱衣裳你就不认识俺啦?俺还能是谁?俺是新娘子呗!接着新郎也脱了衣裳上了床,两个肉蛋蛋在床上滚来滚去,就是罗不成罗,办不成那种事!”阿行讲完了就盯了小梁看,看小梁的反应,小梁忍不住扑哧笑了,阿行就很得意。
阿行对我说表哥我再给你讲个笑话,这个笑话是真的,就发生在俺村。也不待我表态阿行就讲起来——
“ 俺村小海登记那天和他媳妇参加婚育培训,讲课的计生干部把一个避孕套戴在大拇指上示范说:夫妻“那个”的时候就这个样才不怀孕,就能达到避孕的目的。可小海和他媳妇一“那个”他媳妇就怀孕,就去流产;结果再“那个”还是怀孕。两口子就到计生站找到那个计生员询问。计生员直纳闷,不明白差错出在哪里,经过让两人当面“那个”,才知道小海每逢办他媳妇,都是把避孕套戴在大拇指上,不是戴在那个家伙什上。”
啦完,阿行又看小梁的反应。
这次小梁没笑。小梁绷着脸说阿行:你真是个*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阿行哈哈大笑,嘴里露出两颗灰白色的人造瓷牙。他笑着对小梁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愿意听我再不啦了!走,干活去。
高压喷雾器必须两人操作。阿行再能干,离了小梁也转不起来。
别看阿行整天乐呵呵的很开心的样子,其实 阿行活的并不轻松。
阿行面临的第一要务是没有果园了,他靠什么来保障收入?阿行面临的再一个问题是儿子不灵透念书全班倒数第一,即将辍学回家,十五岁的孩子,不上学了让他干什么?还有住的房子老了旧了不能住了要拆了重建,可建房资金还没攒够。
“表哥啊,我要走啦,”阿行对我说,“我不能给你干下去啦,不是你给的工钱忒少,是我忒穷;我要到外地打工去,好多挣些钱;还有——,”阿行强调,“我要带了儿子去,他单独出去打工我不放心···”
过了几天,阿行带了儿子来向我辞行。父子俩要去淄博一家翻砂厂干活。据说那个厂计件付酬,一个棒劳力一天能挣五十元,而我每天给他的工钱才十五元。我没任何理由不让阿行走。
可阿行并不是一去不回头。在以后的几年里,每逢他回家麦收秋收回家过年,总要来我的果园帮我干几天十几天活,最长的一次是2006年冬,干了一个月,帮我淘汰了冬暖大棚里的樱桃,栽植进了成年杏树。那个活特累。他还先后给我介绍来十几名雇工;我给蔬菜大棚覆保温膜需要的人手多,他一次介绍来十二个人。我的饮用水蓄水池也是他找来的建筑工建的,我至今还在用。
我最后一次见阿行,是2008年春节过后不久。那次他不是来给我打工,是找我商量事。阿行说被村里收回去的葡萄园里,有他栽的杨树,20多棵,都成材了,他要去杀了拉回家,估摸能卖两千多元。
“那怎么行呢!”我提醒他,“你栽的不假,可已按评估给了你补偿,已经不属于你了!再说就是你的,你也得到林业部门办准伐证···”
“反正我都要去杀!”阿行执拗地说。 他说村干部办事不公平,在葡萄园的补偿上他吃了大亏。他的依据是村里从补偿金中扣了他2000元的土地承包费,而别的承包户全都没交过一分钱,地却照种不误;另外村里也没给他另行划拨承包地。他认为他凭么任人摆布白白吃亏?他说他的新房自打立冬前就建完了,可没钱按门窗。杀了树卖了钱安门窗。 我怎么劝也止不住他杀树的念头;他对杀树他似乎铁了心。
我当时正反复阅读台湾学者南怀瑾的《周易杂谈》,对命运之说有所感悟。我看阿行额头灰暗眼神游离迷茫,就料到阿行时运不济。
我一再提醒他:他提的那些理由和树的归属不是一回事;只要他去杀树,肯定会引发矛盾和纠纷,一但矛盾升级,会酿成灾祸。
阿行见我态度明确坚决反对他去杀树,就阴沉着脸走了。
我送阿行出园门时,“老大嫚”对阿行狂吠。
狗大概从阿行身上嗅到了晦气。
在园门口我再一次提醒他不要蛮干。
我站在门口望着阿行渐远的背影,和他身上的泛白的黄不黄绿不绿军不军民不民的制服,心里泛起一缕莫名的悲哀。我为我的弱势兄弟悲哀。
果然,他这一走,就走上了不归路。——几天后的一天早晨,我的看门狗狂吠不止。是阿行的儿子和妻子来找我求我帮着为阿行伸冤;说阿行去杀杨树,村书记的弟弟一家一拥而上,把阿行打翻在地,阿行爬起来后就头疼恶心,接连打了几天吊瓶,症状才有所减轻。孰料阿行独自下坡浇麦子久久未回,娘俩去找阿行,发现阿行死在了麦田里,娘俩用人力板车拉着阿行的尸体找村干部,村干部都躲了起来;找派出所,派出所说人不是死在殴斗现场,不属于派出所管理···
面对眼前哭哭啼啼向我求助的孤儿寡母,我就感叹人命关天可是天在哪里?感叹天都不管和天相比我是多么的渺小多么无能为力!感叹在这个悲剧频发的当今社会,聪明人小心翼翼躲灾避祸尤恐不及,可阿行却偏偏逆行而上,自己给自己导演了这场人生悲剧,多么糊涂!多么不值!(201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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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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