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在江西吉安乡下病逝,我们姐、弟、妹三人赴赣奔丧,在长沙汽车东站搭长途大巴出发,车行四个多小时,抵达吉安市,姑妈的孩子开车接我们,到达曹家村已是下午两点,我们吃了饭便去停灵的祠堂致哀,我是第一回见到祠堂,雕梁画栋,高大宽敞,进门不深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天井,祠堂光线很好,姑妈的棺材裹以白布,我姐姐和妹妹跟着三个表姐妹抚棺痛哭,我们男丁悲哀深沉,没有哭出来。
拜过姑妈,大家开始叙旧,嘻嘻哈哈,乡下人有意思,把婚嫁老死合为“红白喜事”,人生如寄,视死如归,该哭就哭,该笑就笑,托姑妈的福,我们兄弟姐妹再次团聚,大家围着我问:“听说你会说外国话,说几句听听?”我笑了笑,还是操起了一口地道的当地土话(从小跟奶奶学会的),由于我说的是奶奶辈的话,他们也感到稀奇,笑得前仰后合,都说我的话比他们的更土、更地道。
我姐姐和妹妹多次返乡探亲,我是头一次回老家,一路上十分兴奋,说来羞愧,这也是我头一次近处见识长在地里的高粱、玉米和花生,乡下真好,蓝天白云,山清水秀,远远望去,山山岭岭,无数树冠呈蘑菇状,一球一球的,路边野花多桃红、雪白和蛋黄三色,农人盖的房子红檐白墙,掩映在绿树丛中,也有少数是蓝顶的,但有的山腰裸露出土黄色,想必是开矿或采石所为,十分刺眼。
我最兴奋的是寻访奶奶的故居,在离曹家十几里地的另一个叫西车的村庄,奶奶家贫,不能和姑妈嫁入的大家比,姑妈家老屋为青砖翘檐,院内一排排雕花木门木墙古色古香,通过一个拱门,又是一个院子,还有后花园,奶奶家只有两间半房,与三爷爷家合住一栋,但房屋经百年依然坚固秀丽,可惜这里临河,地势低洼,年年遭水灾,除了几个顽固的老人,全村几年前迁往附近一块高地起屋,老村人去楼空,到处是断砖碎石,有一棵五百年的大樟树好像也快不行了,树叶稀稀落落,枯萎的树干,一块块表皮剥落,欲哭无泪——
我们是来悼念姑妈的,在西车不宜久留,第二天下午三点齐聚曹家祠堂开追悼会,只见合家大小披麻戴孝,跪满一地,轮到我跪拜,事先大表姐向我交代得清清楚楚,但那么繁琐,我崽记得住,慌慌张张,甚至他们的话我也听不懂了,司仪叫我端住一个酒杯,我只管磕头如捣蒜,长跪不起,我一共磕了六个响头,礼数应该够了吧,不够,下来后才发现我忘记掏钱酬谢司仪和吹鼓手,幸亏我堂弟跟在后面一一散钱,否则他们准会骂我:“作憨!”
追悼会结束后,七、八个大汉扛着棺材出祠堂前往墓地下葬,我戴着一副墨镜,我姐姐把她漂亮的小阳伞让给我,就这样我不男不女,在毒日暴晒下,糊里糊涂跟着大家走,如同红军长征,走了不知多久,头皮发麻,汗流浃背,脚也走痛了,谢天谢地,总算到达墓地,把装姑妈的棺材埋了,入土为安。
众人循田间小路返回,二表姐突然隔着一丘田呼我乳名:“这就是花生呢!”“快把绑在手臂上的白毛巾摘了!”我才意识到,城市丧葬风俗与农村不同,我们是臂戴黑纱,胸佩小白花,吊客只需绕灵一周,与死者家属握握手就成,他们竟这么守古礼,我看到大表哥背上一道道白色的盐巴,司仪还要用针刺破他的手指挤血,挤血干嘛,不得而知。
追悼会结束后,我姐姐和妹妹一定要走,因为主人家尚未装空调,热得她们昨夜一宿没睡,我不怕热,只抱怨他们的饭菜难吃,餐餐十几道菜,没有变化,没有一道做得合我的胃口,我每餐仅进食一碗米饭,煎鱼勉勉强强吃了几块,我偏头问妹妹吃得惯不,她连忙对我嘘了一声,示意回去再说。
晚饭后,我正在院外与好奇的村民谈笑,三表妹从院子里推出一辆摩托车朝我招手,原来她要领我去附近一个有名的葡萄园摘葡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全套着白纸袋,怕飞鸟来糟蹋,她背着葡萄园主,鬼鬼祟祟摘了几大把塞给我,要我快吃,我用手搓搓便吃,我自己也偷摘了不少,我躲在葡萄园深处拉了一泡长长的葡萄汁尿,用这里的话说是“穷吃饿吃”!
归家途中,恰遇二表哥在玉米地里像狗熊一样掰棒子,掰了一个又一个,也是送给我们的,除了四箱紫皮葡萄,又加上一大袋带穗儿的玉米,我们满载而归,随后我们合影、拥抱、话别,天色向晚,我们仨坐车离开了曹家村,在吉安市一家宾馆过夜,三天二夜,客散主人安,我姐姐和妹妹指责我:“我们说好了走,你又变卦,你是不是想赖着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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