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是李贺《送雁门太守行》中的诗句,大抵可形容此时的殷州城。
绍兴十年春,元军挥戈殷城,一万大军犹如漫天乌云咆哮着席卷而来。是时,殷城粮少兵乏,之于元军无异一卵之于顽石,嬴兔之于矫鹰。殷城太守三奏朝廷求援无果,在安排老幼妇孺转出城之后,修器具,率两千守城军士与留守壮丁,誓与殷城共存亡。
风悲云悬,穹庐苍茫,局势如同一根紧绷的弦,微微一动便会铮然而断。高高耸立的城楼之上,一人须发飘飘,负袖遥望,正是这殷城现任的太守大人,太守身旁站着的是殷城的守城将军,冷峭的眉,清俊的目,雪光的铠甲,屹立如山,岿然不动。
殷州城谁都可以弃城逃跑,唯独此二人——血,可尽;城,不可弃。这是使命也是责任。
“李将军可曾听闻过‘将军令’?”殷城太守抬眼远望,天际暮色杳杳,暗夜里蛰伏的兽正在苏醒。
传言岳飞将军用兵如神,数度大破金兵,皆因为岳将军手中有一枚天授将军令,可唤天兵。传言自不可信,然岳将军确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沙场上所向披靡,素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说。岳将军却不许麾下将士以“岳家军”自居,每每出战,必高树大宋战旗,将士皆挽宋字臂巾。“民,尔为宋民;战,尔为宋战,非为岳某也”。
“某从不信什么天助神兵!”李将军截然答道。
太守正色道:“某也不信,事在人为,岂可希冀于鬼神。”又道:“今日之局势,将军当如何?”
李将军横刀长揖:愿与殷城同生死!字字铮然,铿锵入耳。
闻得此言,太守抚掌大笑,口中连称三个“好”字,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当时的大宋,文臣软弱,武将贪生,大好河山任人践踏,难得愿扶危救困之士,二人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有士卒来报:太守夫人与出城妇人于城下求见,太守怒极,悬刀在颈之际,妇人短见竟如此任性。正自愤懑,却见自家夫人端步登楼而来,面对太守责斥的神色,夫人深深一拜,不亢不卑,神色肃然:“覆巢之下,夫君以为何?”太守默然,夫人复道:“于公,吾为宋民,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蛮夷欺我,纵然不敌,也要教蛮夷知我汉人风骨;于私,妾为君妇,君若成仁,贱妾安得苟活?众妇人皆同妾一般,孤鹊离巢,何枝可依,妇等无能,愿司煎药造炊之事,与殷城共存亡。”
太守大人扶着城墙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是个谨慎守礼的小女人,不想她竟有如此豪情,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忽有探子来报,殷城西三十里有一支人马正奔殷城方向而来,身份不明。又一报,殷城南四十里一支人马正奔殷城方向而来,身份不明。如此探报,接二连三的传到太守手上:数千身份不明之人正从不同的方向聚集到殷城外。那只队伍颇为奇怪,粗衣草履,或负刀斧,或荷锹锄,貌似耕樵之流,细察之,则不然,那些人行止有素,决非寻常耕樵。这些人自不同的地方向殷城而来,如此悬刀在颈之际,不得不防。
数十探马已被派出,务必探查出那支人马的身份。
落日的余晖泼在城楼上,红艳艳似要燃烧起来,晚风卷着旗子翻飞猎猎作响,虚空中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掌死死的压在这座城池之上,要将这里摧为尘埃。
殷城虽非什么重关要塞,但宋金交战数十年来,国祚衰微,朝堂之上战和之争愈演愈烈,殷州一旦失守,主战派必将失势,泱泱大国屈膝与人,蛮夷食髓知味,得寸进尺,大宋国威安在?军威安在?
目光,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回到了那年,那时他还只是一名小小的书记官,却在偶然间洞悉了一个惊天密谋。岳将军含冤入狱,麾下三千铁骑联名上书“锄奸佞,还清白于岳将军”,上书未达天听,便有了“风波亭”事件,再然后秦丞相传下必杀密令——“以叛乱之名诛三千铁骑”。当禁卫军拿着“名单”前去拿人的时候,早已是人去营空。
三千铁骑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民间传言天助神兵是被上天召了回去,无论怎样,从此,那都成了尘封于历史卷册中的只言片语。
三千铁骑,自那日解散,音信杳无。犹记得那日洒酒作别,衰柳凉风,残阳落影萧瑟,马嘶喑哑,乌鹊盘旋不归。悲愤、失望、迷茫布满了三千铁血男儿刚毅的脸庞,战场上风涌云动亦不变色的铁血男儿啊,这一刻竟是无声呜咽。
自此一别,各归故里,从此隐姓埋名,了此余生,看将军挥枪立马,横长戟戎马倥怱,都成了深埋心底的旧梦。
自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凡历一百八十年至今,昌荣繁华不再,外虏相侵,国祚衰微,纵然是天数难为,今上也是难辞其咎。宠信奸佞,贬谪忠良,更有“风波亭”千古奇冤,让天下志士寒透了心。赵氏不贤,如此,他今日的固守是否会为后人嗤为愚忠?
不,不是的,他要守卫的不是赵家的天下,而是黎民苍生。
社稷,非一姓之社稷;臣子,非一人之臣子。
他要守卫的是这乌瓦白墙不为战火所侵焚,清溪碧草不为胡骑所践踏,是这江南的烟雨,黎民的安梦。
朝堂之上战和抗降之争,他这小小的一州太守无权议论决策。他能做的只有守着这一方城池,纵然不敌,也要教蛮虏夷敌知道大宋决非易与之辈。
大宋的土地,可以征服,但不可以断送;
大宋的子民,可以杀戮,但不可以低头。
夜色凄凉,城楼之上灯火摇曳,苍幕疏星零落,派出的探子已传来探报,那支神秘的队伍秘密驻扎在距元先锋五里外的野林,那地方他知道,草莽葱葱,湿热沉闷不说,蜱虫蚊蝇聚集,非常人所能忍受。然,此地草深树茂,坡岭起伏,却是战斗埋伏的绝佳地点。
心中一凛,单凭这份耐力,这支队伍不简单。
摇曳的灯火下,飘扬的旗子投下颤抖的影子,如同这腥风血雨中飘摇的大宋江山。
东方微白,初生的旭日正在努力从苍茫的地平线攀爬上来,在漫长的黑暗里所积攒的全部力量,在这一刻,犹如覆雪之下的春草嫩芽冲破苦寒,向整个世界昭示出它的坚韧与不屈。
一场激战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下展开了画卷,铁与血的交融,光与火的照映,剑戟铿锵,人马嘶号,是这副卷轴上涌动的最绝艳的风景。
一切来得毫无征兆,殷城守备李将军在最短的时间里作出决策,立即出兵,支援那支神秘队伍。虽然身份不明,但每个殷城守兵都知道那是一群与他们流着同样热血的兄弟!
一缕朝晖投射到李将军血红的眼睛里,那样柔和的光芒让人贪恋,干涩的眼窝竟因这抹温柔而微微发热。金戈声已逝,战火未熄,血与铁在苍茫的大地上泼抹勾勒,以一种特别的仪式迎接光明的到来。
然后,他看到太守大人那有些颤抖的身影,他重重跪倒在惨烈的战场之上,血污的双手托举着一条沾满污血的臂巾,迎着朝晖,他看到了一个遒劲的“宋”字。
世有传言,殷州城“将军令出,神兵现,大破金兵。”九阙天子连下三道谕旨着殷城太守速献“将军令”入朝。数日后,庙堂之上,帝令呈将军令与众卿观之。内侍打开殷城太守呈递来的乌木漆匣,霎时一片哗然,匣中非将军令,乃一叠沾满污血的宋字臂巾,计之,整整三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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