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每到这个季节,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都会时常刮起呼呼作响的西北风。
一条川道里,被两边高高的山坡束缚的川道风,沿着一马平川的川道一路狂扫下去,卷起了一阵阵,一股股的黄尘。尘帐高时,像一道飘舞的黄尘帷幔;低时,又犹如一条条游走的黄龙。
川道阳面的坡上,在一棵棵光秃秃的杨树、枣树、核桃树躯干之间,露出了高低错叠的一组组窑洞。一条条泛白的小路,七上八下的把那些窑洞串联了起来,这是一个叫做李圪台的普通村庄。
李圪台村此时还昏睡在朦朦胧胧的黄土迷雾之中,仍在做着未果的冬天沉梦。有几只黑的,黄的,花的狗儿,似乎从漫天的风尘中感觉到了春天的脚步,它们在村头的地里漫不经心的东闻西嗅,惬意地做着黄尘浴,安享着发情前的轻闲时光。
川道另一面的山坡上,稀稀落落的残留着一片片,一团团疏松的春雪。一位年轻的羊倌不紧不慢的跟在一群毛色很脏,但还算得上是白羊的后面。
羊倌不时地转过脸,往对面的李圪台村里看去。他期望从那排他已经望了无数遍的窑洞里,能走出那个轻格灵灵的,他一想起就砰砰心跳的身影。
羊倌几步一扭头,村庄仍在黄尘中沉睡,看不到人。阵阵飘过的黄尘,使那排窑洞时而模糊不清,时而又能隐隐约约看见窑洞门窗上的平戗。
青草还未萌芽,羊儿东啃西叼地寻找着枯萎的草叶,走得很快。羊群快要上到一个小峁顶时,羊倌喝住了羊群,迎着风站在了那里。他还在恋恋不舍,为了想看一眼那个他一想起心中就甜蜜无比的身影。
羊儿耐不住了,咩咩叫着蜂拥着向前走去。羊倌用羊铲甩出几铲土块,喝住了头羊。随后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清了一下嗓子,便对着村庄便放开了歌喉。他相信,她如果在那排窑洞里,她一定能听得见。
“……哥哥在那山上哟妹妹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儿(哎哟)招一招哟手。暸得见那村村哟暸不见个人,我泪格蛋蛋沾满(哎哟)麻灰尘尘……”
信天游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村里还没有动静。只有村头上那几只狗儿,冲着他汪汪的叫了几声。许久,羊倌才失望的转过身子,跟着羊群渐渐地走远了。
羊倌的名字叫哥留,写出来是很好看的。但“哥留”在当地方言里是“不直”或“弯了”的意思。若是说放羊铲的木把弯了,人们就会说:“瞧,放羊铲哥留咧!”
哥留的名字虽然是弯的,但长了一副挺直的好身材,生就一副好歌喉,只是家里有些贫穷。
他和她是在县里去年冬里举行的民歌赛上认识的。只可惜,还未正式比赛,歌赛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终止了。他们俩一共才见过几次面,还没怎么说过话。他只知道姑娘的名字叫“巧儿”。
哥留在民歌赛上虽未展歌喉,但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在他的心里,深深地印上了巧儿的美丽身影,抹都抹不去。
哥留每次拦羊路过这个村子,那一嗓子粗犷豪爽的信天游,都像天籁之音,笼罩在小村庄的整个上空。
“……对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要命的二妹妹。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在那个沟,你若看见那哥哥你就招一招手……”这是哥留路过李圪台村时,唱得最多的那首情歌。
哥留用胸中浑厚底气吼出的嘹亮信天游,为这里的黄土地,呼唤着即将来临的真正春天。李圪台的乡亲们,在这悠扬绵长的信天游里,提前享受到了春意盎然的温馨气息。
然而,自打腊月从县里比赛回来,巧儿在这里下了车和他分手后,就消失了。哥留对巧儿的最后印象,就是她下了车后,对着大巴车上的他,灿烂的笑着并挥了两下手。以后,哥留一直再没有看见巧儿的身影……
春隐夏始,又到了种包谷的季节
这里的气候,适宜山上种麦子,坡上种糜子,川道里种包谷。
从山上俯瞰下去,川道里平整的土地上,被人们用地垄整出了一方方,一块块的几何形状。那些沿着路旁,河边生长着的一棵棵披头散发的直柳和杨树,此时已变成一团团的绿影。山坡上绿格莹莹的青草,盖住了黄格露露的黄土。李圪台村家家户户的窑洞,也被枝叶繁茂的枣树、核桃树、杨树遮隐去了大半。深深的河槽里,断断续续的能看到波光盈盈的浅绿色河水。干黄的黄土地早已披上了绿色的生命盛装。人们和羊儿的美好时光,就浮现在这黄土高原的绿色田园风光里。
这天,哥留再次放羊路过这里。还没等他开唱,眼尖的他,一眼就远远的看到了,他那心怡已久的巧儿的俏丽身影。她正在一片地里忙碌着。哥留的心,一下子嗵嗵地跳了起来,“真是她?!”
哥留心里虽然很激动,但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唱了起来,不过哥留此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紧,声音也有些发颤。
“哎——上坡坡(那个)下梁梁,我看妹妹走一回。上一道道(那)坡(了)坡(哎哟哟哎)下一道道梁,想起了(那个)小妹妹(哎哟哟哎),好心慌……”
哥留才唱了几句,觉得高音怎么都没唱好。他停顿了一下,缓了几口气正准备重唱时,就看见他心怡的姑娘抬起头来,朝他看了一会儿,便向他招了几下手。哥留的心跳动的更快了,巧儿她是在叫他下去!
哥留熟练的挥舞着羊铲朝头羊甩过去几铲土,大声吆喝着将羊群赶下了黄土高坡,来到了川道边上。这时,巧儿也远远的向他跑了过来。
巧儿一跑到哥留跟前,就喘着气兴奋的说道:“哎呀,是你!你唱得真好,我在那么远都听得清清的!”因为跑路,巧儿的脸蛋红扑扑的粉。
会唱歌的哥留此时却不会说话了。那些多少日子前就早已想好见面该怎么说的话,此时一下子全飞到了爪哇国。哥留腼腆的“嘿嘿,嘿嘿”的笑着,一只手拎着放羊铲,一只手一直在摸着后脑勺。
巧儿问道:“是你每天从这里过都唱歌吧?我昨天一回来,我妈他们都说你唱得好!你要是一天没来唱,我妈还觉得有些生烦(闹心)。”
哥留缓过神来,他本想直截了当的说:“我都是给你唱听的。”但觉得有些唐突,实在不好意思。他嘿嘿笑着“嗯”了一声,便问道:“巧儿,上次没有比赛成,回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到哪去了?”巧儿答道:“县里我姑父看我唱的还差不多,就在市里给我找了个唱歌老师。我在市里呆了快半年了,学习民歌,昨天才回来,帮家里种包谷。”
“那你现在一定唱得更好了,我没有人教,一定比不上你。”
巧儿粉嘟嘟的脸蛋更红了:“我哪有你的嗓子好?上次比赛时,文化站的王站长都说你唱得最好。我只不过去学了一些新歌和音准。我姑父说今年秋里市上要举办民歌赛,还要挑唱得好的到省里去比,哎!你还参加不?”
哥留犹豫了一下:“市里也要比赛?我去了这羊没有人拦了…”说到羊,哥留往身后看了一下,看见他的羊群已经七零八落,有些已跑进地里,他急忙挥舞着羊铲扔土块,并吆喝着将羊群拢到一起。
哥留回过头来接着说道:“我还没想好,我大(爸)病着呢,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去。”
“你准备放一辈子羊?”“我除了拦羊,再就是唱歌了。除了这些,再甚(什么)也不会了。政府下通知说要还草还林,羊都要圈养了。今年秋里一过。这山上就不能放羊了,我光丢下唱歌了。”
“那咱们就去参加比赛,我姑父说,唱歌唱好了也能挣钱!”
“我走了我大(爸)没人管了,我大现在自己做饭都不能。”“那就把你大带上,咱们一块去!”哥留不好意思的笑了:“哪有背着大去比赛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姑娘开口说道:“哥留……哎呀,你大咋给你起了个这名字!叫人叫不出口。”“不是我大起的,是我妈,她说名字不好听人好养。”“诶,那你妈呢?”“我妈两年前就不在了,我妈一走,我大就病了,现在都不好。”
姑娘的眼神里露出同情的目光。她心里有些恨自己不会说话,几句话就叫哥留有些伤心。姑娘想说点高兴的事,便岔开话题说道:“哥留…哎呀,你这名字我真叫不出口”说完就憋不住咯咯地笑了。哥留也笑了:“你多叫几回就叫顺了,认识我的人都这样叫我。要不,你叫我哥也行,把留字去了。”说完,哥留心里砰砰一阵乱跳。
姑娘一下脸又红了:“叫哥你得给我唱歌才行,不能白白的占人家便宜!”“那还不是猴事(小事)一桩,你叫哥我就唱。”
“那你先唱,给我专门唱一个!”“专门?嘿嘿,唱啥?我还没想好,也不知道你喜欢听哪首。”“唱啥都行!我就要听你给我专门唱的!”
哥留没想到巧儿这么大方。他还没唱自己脸都有些红了:“那我就唱了,唱不对,你可不要说我是个骚骡子。”姑娘又格格笑了:“看你说的!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唱法,我想学学。”
哥留脑子里那些无数烂熟的歌词此时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挤成了一团粘糨子,还真不知该唱哪首好。哥留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我就唱个《兰花花》吧?”“《兰花花》太熟了,你唱个别的。”
“唱个别的就唱个别的,你不要笑话我。”哥留心一横,把放羊铲挖地下一插,开口就唱:
“铲碳就要镂底底,交朋友就要交好女女。杨柳开花飘毛毛,你是哥哥的嫩条条。白格生生的脸脸太阳晒,苗格条条的手手种包谷,毛突生生眼眼白格生生牙,…..”
唱到这里,哥留觉得不好意思再往下唱了。因为下面是:“ 红格丹丹嘴唇该叫哥哥咋?双手搂住你的细腰腰,就像老羊疼羔羔…”
哥留闭上嘴,看了姑娘一眼,他看到了姑娘的脸蛋已经彻底红透了。哥留嘿嘿的笑着,又用手摸着后脑勺说:“我唱完了,该你叫哥了!”“啥叫唱完了,你就唱了两句,就想让人家叫你哥?想的美!不过你的嗓子真好,我在县里老师那里见过许多唱民歌的,都没有你唱的这么有味道。”
这时羊群已经不耐烦了,它们要去吃草,又开始四下散开了,四周的地里全是羊。哥留转过身吼了两句,也没起多大作用,有的地块里包谷苗已经露头了。
哥留和巧儿怕羊群糟蹋庄稼,便分手了。
巧儿临走时说:“我还是劝你去参加民歌赛,就凭你这好嗓子,一定能拿得上名次。”
哥留赶着羊往山上走,川道的上空,又回荡起哥留那充满激情的歌声。终于再次见到了巧儿的面,哥留心里那高兴劲就别说了。哥留这回是彻底放开了歌喉,嗓音越发洪亮:
“发一回山水落一层泥,交一回朋友蜕一层皮。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想你想得眼发花,把包谷种了草拔光,想你想得着了慌……”
不过哥留心里还是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应该痛痛快快地对巧儿说,他真的很喜欢她。不是前几年为了给自己的母亲看病,花光了家里的钱,家里穷,他一定会对巧儿说他是很喜欢她的。哎,就指望这群羊了,冬里把羊卖了,看够不够箍几孔新窑……
哥留望着山下巧儿的身影,挥了挥羊铲,又放声唱了起来:
“这么好的个妹妹呀见——(呀么)见不上个面。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下(呀么)下不了两颗颗米, 这么旺的些火来呀烧(呀么)——烧不热个你。三疙瘩的石头——石头两(呀么)两疙瘩瘩砖, 什么人呀让我心(呀么)心烦乱……”
往回走的巧儿此时也回过身来,看着哥留远去的身影。张了张嘴,但既没有唱,也没有喊……
夏落秋接。这是黄土高原最为生机盎然的季节,山顶上一片片即将开镰的麦田,泛着浅黄色的麦浪。川道里,大片的苞谷地闪着翡翠般的绿色。还有种在田边地垄上的一排排向日葵,用靓丽的艳黄色的花盘,点缀着满川绿色。哥留最喜欢这个季节,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开始催膘的时候,只有膘肥体壮的羊儿,在冬里才能卖个好价钱。
这些日子,每当哥留放羊路过李圪台村,时常会遇到巧儿在半山坡上等着他。他俩会跑到附近的一条稍沟里,尽情的唱几曲陕北民歌。
这些年搞山川秀美工程,稍沟里那些刺槐和杨树已经成林。羊儿在这个季节也白了许多,它们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山坡上,在林子边悠闲地吃着青草。动人的歌声在蓝天白云青山之间悠扬回荡,在他俩歌声的衬托下,整个山川呈现出一幅迷人的景色。
好多次,哥留都想对巧儿表示自己的爱意。但一想起自己的家境,就觉得自己配比上她。他怕一旦自己说出口,巧儿不同意,自己连跟她一起唱歌的机会都没有了。
每当巧儿唱起那首准备参赛的《崖畔上酸枣红艳艳》歌曲时,哥留都会用自己高亢的嗓音将姑娘的歌声带一带,弄得巧儿老嗔怪他:“我唱这首歌时,你要是不在旁边跟着唱,我咋都唱不好!”
这天,县文化站王站长带了几个人来到李圪台,他们是下来巡回看看几个歌手准备情况的,并动员他们一定要去参赛。巧儿领着她三舅匆匆忙忙的上到半山坡上,让三舅替哥留拦羊,自己则把哥留死活喊了下来。
巧儿家的院子里,不但有文化站的人,还有许多来看稀罕的乡亲们。哥留是第一次来到巧儿家,见到巧儿的家人,觉得自己脸上滚烫,心里扑腾扑腾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巧儿先给众人唱了《走西口》和《山丹丹》。脆生生的嗓音,声情并茂的演唱,赢得了一片叫好声。当人们再次鼓掌让巧儿接着唱时,谁知巧儿几步跑过来,一把拽住哥留,非要和哥留一起唱。
文化站王站长也站起身来,他上次在县里歌赛时听过哥留唱歌,很欣赏哥留的歌喉。王站长大声的,热情的请哥留唱唱。
在大家的掌声和鼓励下,哥留被巧儿软绵绵的小手拉到院子中央。这是他和巧儿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哥留的心砰砰跳得满脸骚红。
推脱不过,哥留便和巧儿一起唱了起来。第一句唱过后,哥留便缓过了气,稳住了神,尽情的放开了歌喉。毕竟,用哥留的话来说,除了放羊,他只会唱歌了。一曲唱完,迎来一片喝彩和惊叹!人们大呼小叫的让他们俩再来一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哥留和巧儿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决定再共同演唱一首那首轻快且浪漫的《赶牲灵》。突然,巧儿咯咯笑着钻出人群跑进窑里,正当人们感觉有些诧异时,只见巧儿拿了一串铃铛又跑了回来。她笑盈盈的对着哥留晃了一下铃铛。说道:“你主唱,我跟着。”哥留习惯性的摸了摸后脑勺,顿了一下,便开口唱了起来:
“走头头骡子三盏盏灯,戴上铃子哇哇声。白脖子哈巴朝南咬,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妹妹)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妹妹)走你的路……”
巧儿用铃铛打着拍子,欢快的的铃声和着哥留的明快歌声,仿佛是哥留领着一群牲灵迈着轻快地步子正向你走来。巧儿同时放声紧咬着每句歌词的最后几个唱词,完美的造成了一种类似二重唱的回声效果。令听歌的人们犹如身临其境的看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赶着牲灵走路的后生那不知疲倦,诙谐调情的乐观境界。
这曲唱完,竟然是一片寂静。哥留立刻觉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忘了敬礼,正准备弯腰时,一阵掌声突然响了起来,随之一阵嗷嗷叫的喝彩声。
一位大伯说:“好嗓子!这两个娃娃去比赛要是不得奖,我把电视机能砸了!”文化站站长热情的说:“真是好嗓子!一会我给你留下伴奏带,你们再好好练练。这次市里比赛,你们一定能给你们村里争气,给咱们县里争光!不过要注意保护好嗓子,比赛时你们一定要来,我领你们去参赛。”
哥留和巧儿又唱了几个情歌,众人才把他俩饶了。只是众人多次点唱的那首《情哥哥》,巧儿以记不住词为由竭力推脱,一句也没有唱。
从巧儿家里出来往山上走,哥留还觉得自己的手腕子上,仍留存着被巧儿的小手握住时,那种软绵绵并微微带点凉的感觉,这感觉好极了!哥留看看四下无人,竟情不自禁的用嘴吻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下午,哥留看到了西北方的乌云不断地闪着一片片的闪电。虽然听不到雷声,哥留知道上游下雨了。虽然他不知道那雨有多大,但是,如果上游下暴雨,那山水很快就要下来。如果有大的山水下来,会漫上川道里的那条小公路的,他就回不去了。
哥留几乎小跑着吆喝着羊群往村里赶。当他走到离自己的村子不远处的那座漫水桥时,就隐约听见了低沉的轰隆声,山水已经下来了。平时要是哥留一个人,他还是能从桥上跑过去的。但赶着羊群的哥留,没敢冒险。他刚喝住了羊群,就看见河道里的山水水头已经下来了。
远远望去,河道里下来的山水就像一道低矮的黑墙,带着轰隆隆的声响,快速的推进过来。
突然,哥留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看见从漫水桥下面的一个低矮的桥洞里,突然钻出来了两个娃娃,其中一个还是女娃娃,因为他看到了女娃娃头上的毛辫。
哥留站起身子,下意识的操起插在地上的羊铲,大声喊着便向下面跑了过去。“快上来——山水下来了——”
两个孩子虽听见了哥留那穿透力极强的喊声,但漫水桥挡住了孩子的视线,他们还没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他俩蹦跳着向哥留这边跑过来,但跑得不快。
情急的哥留哧溜溜的从半坡上连滑带跑的冲下来,脚下带起了一溜尘土。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大,那个女娃娃竟然跌倒了。哥留一把把跑在前面的男娃娃拽上河坎,然后跳下去,抱起女娃娃刚转身,此时山水的黑水头翻滚着,夹携着树枝秸秆,泥沙石块,在漫水桥前愤怒的卷起了一道黑浪。
哥留就觉得“哄”得一声巨响,哥留看着那乌黑的巨浪即将湮灭自己时,用尽全力,将女孩往河坎上抛了上去……
哥留的身体被一下子压了下去,忽的一声又被卷起,哥留感觉身上好像是被许多石块重重击中,他几乎窒息过去。还好,哥留的身体离岸边不远,他下意识的拼命抓住一棵小柳树,心里想着,往上爬,往上爬,一定要往上爬!要不然自己就要交代到这里。
水头过去,后面的山水已是浓稠的黄泥汤,浮力和冲力都很大。哥留此时觉得腿已无知觉了,他用手的五指紧抠着河岸的地面和茅草,吃力的一下下往上爬,往上爬…… 直到他感觉身子好像已经离开洪水了,那口憋着的气才吐出来,谁知浑身一阵剧痛猛袭而来,哥留一下便晕了过去……
当村里的人们将浑身是伤的哥留送到县医院后,经过两天的检查,才发现哥留身上最重的伤,是在腰上。是洪水里卷起翻滚的石块或树桩什么的重物,将哥留的腰椎砸伤了。
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哥留拄着拐杖回到了村里。哥留暂时不能拦羊了,就是唱歌也只能小声哼哼,而且还哼不了多久。
巧儿来看他了好多回。每当他看到巧儿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开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哥留总是抢先把话岔到一边去,哥留说的最多的就是:“我想好了,冬里把羊卖了,我再找村长,我想把后山里的几个稍沟包下来。先栽树,核桃,枣树都种一些,等坡上绿了,再在沟口修个小水库,养些鱼也行,现在人都爱吃鱼了……”
哥留怕巧儿一旦说出他们之间的事情,他的家境,他的腰伤,他和她以后的生活……哎——这么好的姑娘,应该有个好人家。再说她有这么好的一副嗓子,如果去市上比赛后出了名,自己……哎——”
但巧儿每次恋恋不舍的走后,哥留都感到心里发酸,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刺痛。这种痛比自己腰受伤时都难受,他想哭。
金秋十月,是黄土高原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的墙垣上,挂满了黄格盈盈包谷棒;一笼笼的薄皮核桃,被摊晒在场院里;一包包红彤彤的大枣被荫晾在席子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地里的农活已经干完了,市上举办的民歌大赛就正式开始了。市里对这次民歌大赛很重视,民歌比赛被安排在市里一座现代化的影剧院里进行着。
全市各区县民歌高手在这里云集高歌。一首首激越的,嘹亮的,抒情的,诙谐的,委婉的,凄凉的民歌向人们,并通过当地电视台的录像转播,向人们展示着这里的风土人情,展示着地道陕北民歌的韵味。
预赛阶段,巧儿认为自己发挥的不是很好。哥留救人受伤,仿佛也在她自己的心里刻出了一丝隐隐作痛的伤口,让她精力老是不能完全集中。但最后,巧儿还是凭借着高超的实力,进入了决赛。
她的决赛自选曲目是《崖畔上酸枣红艳艳》。
站在决赛舞台上的她,还在想着哥留的事情。当伴奏音乐响起时,姑娘猛地一个激灵,她仿佛从音乐里突然听见了,在家乡的那条稍沟里,哥留陪她练习这首歌时那种高亢的嗓音。一束灯光罩住了她的全身,她看台下一片模糊,但她眼睛里却浮现出哥留笑嘻嘻摸着后脑勺的身影。从第一个高音起,她的耳旁就一直回响着哥留平时跟她一起唱的嗓音,姑娘感觉自己的声音一直在跟着哥留的音调在走,仿佛不是在舞台上,而是跟哥留在自己村上的那条稍沟里,对着那蓝天白云,青山羊群倾情高歌。
“……崖畔上的酸枣红艳艳,拦羊的哥哥打下它,扑啦啦啦,啦啦啦啦,落下了一铺滩,落下了一铺滩。我悄悄地走过去,把酸枣放嘴边……那羊儿叫咩咩,哎呀酸不溜溜甜,甜格丝丝酸,酸不溜溜甜来,甜格丝丝酸,他把我的心儿搅乱,把我的心儿搅乱……”
当最后一个歌词吐出口时,巧儿已是热泪盈眶。
评委们纷纷亮出了高分。巧儿后来居上,得了本次民歌比赛的第二名,
比赛后,姑娘被留了下来参加集训,准备代表市里去参加全省民歌大奖赛。
瑞雪初降。黄土高原的冬天再次来临了。一场早到的大雪,从空中纷纷扬扬的飘落而下。
雪片落在梁峁上,落在山坡上,落在川道上,落在河道里,落在村庄里,落在那一孔孔窑洞的脑畔上,满世界一片白蒙蒙,粗犷厚重的黄土高原,银装素裹,显得那么庄严肃穆,。
哥留感觉自己的腰好多了。在落满雪花的院子里,他试着不拄拐杖走了几步,感觉还行。他的那些羊还在圈里,哥留又转身拿起拐杖,准备去给羊儿喂些干草。
忽然,从风里雪声中传来一曲他熟悉的优美歌声,那是她!还竟然是那首以前她不太愿意唱的《想哥哥》!巧儿从省里回来了!?
歌声如此动人,哥留此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巧儿她用那双软绵绵的小手,在抚摸自己的胸膛。
……站在坡上我喊了一嗓,我的那个哥哥呀比谁都强,看不见哥哥我心里发慌,山丹丹花儿沟沟里藏,想起哥哥我就泪汪汪……圪梁梁上我把我的哥哥想,等哥哥我等到天大亮,盼望跟我的哥哥呀早日配成双……
是她!巧儿从省城里一回来,就寻(找)他来了。姑娘站在村口的那个圪台上,冲着他这窑洞放开了歌喉,她要抢先表达她的情思,不让哥留再把话岔开。
哥留愣愣的站在那里听着,身子有些发抖。忽然,他转身对着窑里卧炕不起的他大(爸)喊了声:“大,她来了!”
当哥留再转过身时,眼泪一下子充满了眼眶,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哭过的了.
哥留觉得自己的腰板,一下子不“哥留”了。他扔下拐杖,一步一步的,一步一步的向着院门外面,踏实地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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