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色
----天漠逸云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曾看到很多人对此发出的诸多感慨言语。对于戏与人生之间的距离我未作太多留意,只是在闲情偶得时,喜欢那么心沉湖底,波澜不惊的咿咿呀呀、一波三折的听上一段而已。不曾上瘾,也谈不上入迷,京剧的雍容、秦腔的激越、豫剧的厚重、吕剧的平实、越剧的婉转、黄梅戏的清丽……,只要娱目悦耳怡心皆可听得看得。
而且一锣一鼓一草台,念唱作打咫尺间,什么上下古今、朝堂江湖、悲欢离合、是非善恶皆含罗期间。比起现在几句言词颠来倒去、急唸乱吼的歌曲而言,我倒是更偏爱戏曲一些。
而每说到戏曲,我就特别忆念我的一位在部队的战友,因为我对戏曲的认知有很多都得益于他。
这位战友与我同年入伍,是安徽安庆人。黄梅戏源自湖北黄梅一带的民歌小调,而顺流飘落,盛于安庆,这位自幼生长于斯的战友耳濡目染,竟也唱的一口好黄梅戏。最绝的是他还可以同时一身饰两角,生、旦兼擅。对于唱戏的人而言,生旦净末丑,只要定位了角色,一般是很少有更换的了。我记得他唱的最具拿手的是《天仙配》里边“夫妻双双把家还”这一段,回还转瞬之间,董永的浑厚风流与七仙女的清丽妩媚皆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我们常说的“书画同源”一样,自古以来这“吹拉弹唱”也不分家,他不但唱的一口好戏,笛子吹的也颇拿的出手。在我当兵的那个西北小城,但凡部队有个节日、市里有个庆典,舞台上总少不了他的一个保留节目。清瘦挺拔的他往舞台上一站,不论一身草绿军装还是一袭月白衫子,总是那么风清月白,风流蕴藉。
象这种人长得好,又多才多艺的人最是招惹女孩子青睐的!
不过面对很多靓丽女孩的示意,他却不曾动过半分心思。别人不知,一个连队的战友却都知道,是因为他心中早自有一片沧海。
女孩是他的一位同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后来两个人一起从卫校毕业。他如愿以偿的穿上军装,来到西北军营。女孩则在市里一家医院成为一名护士。那个时候部队的电话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两个人更多的是写信,几乎每周他都会从连队通信员那里拿到女孩的信。他也很乐意将周末的时间用在读信或给女孩的写信上。
就这样波澜不惊,又似乎是水到渠成,在我们当兵的第六个年头,他和心爱的女孩结了婚。
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在他的言语之间除了妻子外,又多了一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儿。我曾见过他那张全家福的照片,一家和乐融融,非常般配。我觉得他是那种特别顾家、又特别知足的人。他跟我们几个关系比较好的人在一起时,除了谈点部队的破事,最多的就是他那老婆孩子了,絮絮叨叨,有时都让人觉得有点不太男人。不过那股有家的踏实与幸福劲的确艳羡了一连队光棍。
在当兵的第八年年底妻子催促他退伍,他提出来后部队出于爱惜人才,就一再的挽留他,本来他对部队、尤其是我们这些弟兄也有些不舍,就又留了下来。夫妻两人仍旧过着牛郎织女般两地分居的生活。
这一年他原打算是十月份部队外训回来休假的,后来连队考虑到十月份休假的人太多,就把他的休假计划提前了。通知他早点回去吧,要不然休假的人全都积压的十月份连队工作不好开展。他倒无所谓,觉得假期早休晚休一个样,7月份也就是挤火车热点而已。那天我刚好没事,陪他一起到火车站买上票。路上还问他:“怎么,给嫂夫人打电话了吗?还是准备给她个惊喜!”
“还没有,回去再说吧,给她个惊喜。”他笑着说。
……
火车到站时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多了,好在火车站离家不远,打出租车20分钟就到了。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街道映入眼中,那些店铺与灯光似乎与去年回来时并无太大的变化,那有些浊热相识的味道携裹着自己。一家绿树覆荫着门面的音像店还在放着黄梅戏,那声音有些断续飘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不知怎么,这句唱词让他心里陡然一颤。
他轻轻的摇摇了头,自己解嘲的笑了一下。车拐了个弯,驶进小区的门口,他赶忙给司机师傅指引着路,将车停到自己家的楼下。付过车钱,摇手送走了出租车,他站在楼下望着四楼自己家的窗子,发现一片漆黑。他想大概是妻子上了一天的班,女儿淘了一天的气,这个时候都睡下了。心里感觉辛酸愧疚的不行,自己一年到头在家里没几天,里里外外都是妻子操持,回来了一定好好表现,补偿一下妻子才行!
提着包上了楼,轻轻打开房门,他抹黑打开了房间的灯。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灯亮起刹那,他的心却从此沉入黑暗!妻子头发蓬乱的坐在床上,而妻子旁边躺着另外一个男人……。
一个多月的假期,他只休了10天就回了部队。他决然的同妻子离了婚,除女儿外一切都留给了妻子。
在最初的诧异之后,我们都逐渐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不论战友还是连队领导都来开解安慰他。我却觉得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静,其实每一个人好心的安慰都是重又一次揭起他不愿示人的伤疤,每一个人同情的目光都在暗示他不愿承认的可怜!与他对坐时我都是尽量找一些别的话语,只要他不言及我从不主动提起,只是那么暗暗的关注着他。
我跟他学过几天笛子,略成曲调后附庸风雅,到银百大楼的乐器专柜上买了一只紫竹箫。只是自己手指笨拙太短,连萧孔也按覆不过来,尝试几次之后就彻底放弃了,找了一条红色的饰带挽了个花样,斜挂在了值班室的墙上。他有一天周末到值班室找我,见到竹萧就从墙上摘了下来。笛箫本是相通的,在他手指的抚弄之下,竹萧的呜咽之声散落满地。当兵的男人差不多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硬抗”。得意的事情咋咋呼呼,傲劲十足;失意的事情就故作不屑一顾,跌落牙齿含血吞在自己肚子里也不说痛!他也不例外,每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脸上强装出笑容,嘴里还经常蹦出几句粗话。但我看出了,也听出了,那箫声泄露了他的心声。
我说“这萧送你吧,在我这是摆设”。
在营区的西北角上有一片小山包,光秃秃的只长了些耐旱的野草荒蒿,这里是部队的油库,平时除了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和一个油料保管员外,人迹罕至。他以前的时候也经常到这里来,图这地方清静,吼上两嗓子别人一般听不到。不过他现在很少唱了,吃完晚饭、看完新闻后就握上我送他的那只七孔竹箫,坐在山包上去吹一些心手随意、无曲无调的东西。有时我站在办公楼的窗前,就会听到一些散落的萧音被夜风带过,那声音像极了戈壁滩的风,低沉奔突却没有依附没有方向!我心中莫名的有些害怕起来,后悔不该把那只只会发出悲凉之音的破萧送他。
而不幸的是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那天晚上熄灯很长时间后他还没回来,班里的战友心生不祥,在那片荒凉的小山包后找到了已昏迷的他。一把锋利的刀片割透脉管,身下干燥的山土和野草陶醉的渗吸着他甜腥的血液……。
有句话说“爱之深而痛之切呀”!
好在部队不缺血,一说他要输血,战友们一挽袖子,“来吧,抽我的。”据医院的医生说他流的那些血战友们全给他补了回去。
连队通知了他的父母,父母一听儿子有事,急急带上小孙女坐火车赶到部队上。一进病房老人看到儿子苍白初愈的脸就禁不住老泪纵横起来,说“傻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你死了我们怎么办?让孩子怎么办?”小女儿似乎还不太了解这大人的世界,见到久别的爸爸高兴的不得了,只知一个劲的拉着爸爸的手,让爸爸带她去看部队的大汽车和大炮。那一刻我看到战友的脸上涌起一片血色,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愧疚。
考虑到老人孩子坐火车长途跋涉比较劳累,就把一家人安排在部队的招待所,夜里我去做陪护。
液体在吊管内舒缓的滴落,我尽量小心翼翼的问他还喝不喝水,枕头需不需要垫高一些?他冲我笑了笑,说:“你白天也累了一天了,你也在旁边的空床位上睡吧。”我说我不累,没事。“唉,放心好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说:“我不会再做那种不负责任的事了。”
他理了理吊针的输管,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说:“戏如人生,这人生却不似戏!唱戏生旦净末丑只要你投入的演好一个角色就可以了,可人生你却在同时扮演着你自己也说不清的万千个角色,看到了父母我知道自己不仅是一个失败的丈夫,同时还是一个儿子;看到了女儿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父亲;看到了战友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战士……”。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最后我还记得还是他那个透明的笑容将我送入梦境。
……后来的岁月我也经历了很多磨难与挫折,但我始终记得那些爱我与我爱的人,始终记得那些我所肩负的角色与责任。
现在有时间时我依然听戏,但依然不曾上瘾,也谈不上入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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