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阳李村镇。

“卖杂货咯，卖杂货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后，一个矮墩墩的男子晃悠着竹筐而来。一群孩子紧随其后，指着他的竹筐，“卖杂货咯。卖杂货咯”，稚嫩的童声学着脆生生叫开。他也不恼，嘿嘿地瞧着竹筐憨笑。筐子一头挑着女娃儿，另一头大大小小的袋子装着梳子、皮筋、糖果、刀片儿等小东西。挑着杂货担子走街串巷谋生，人们管他喊“货郎李”。

女娃儿没有母亲。那个细雨微凉的夜里，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床上的女子虚弱地绽放出迷离而温柔的笑容，入口的红糖水顺着嘴角缓缓溢出，她的手脚慢慢冰冷、僵硬。李子在床前跪了一夜，没有哭喊，也没有言语，他的妻子携着他的灵魂，一起上路了。

哭闹不止的女娃儿引来了邻居李大妈。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儿，大妈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唉，菊花，你终究没有福气。

菊花和父亲相依为命。嗜赌成性的他，输钱回家抓起笤帚就朝菊花身上打，嘴里骂骂咧咧：“都是你这扫把星，要不是你这扫把星，老子怎么会输钱？”菊花抿嘴站着，不喊疼，也不躲闪。他知道父亲的郁结于心的苦楚，带着肚子嫁过来的母亲是他不可言说的耻辱。呼啸的寒风里，她敲开结冰的河面，发白的手指在小丘般的衣物浸洗中裂开一道道小口。连同割草喂牛挣的微薄的钱，尽数给了父亲，转身进了赌场。不堪忍受折磨的母亲饮恨离去。他习惯赢钱买醉，菊花从酒馆里一步一颠搀回他。仍是一顿毒打，不停叨叨唧唧：“扫把星，你才是该死的人，怎么死的不是你？”菊花忽然明白，如果没有她，父母应该会很幸福的。

这么一想，背上三个白膜膜，一大壶水，翻过了开满桃花的山岭，敲开了李大妈的家。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婚礼喜轿，菊花和李子结婚了。

【二】

“救命，救命啊。”桃林里歇脚的货郎李，循声追去，从一条毒蛇口中救下了一个女子。他俯身用嘴吸净了蛇毒，抓着野草咬吞了几口，仍然晕了过去，嘴唇黑了一圈。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沉重的双眼，一位仙女抱着女娃儿，咯咯对着他微笑。原来，天堂里真的有仙女呢，可是我的菊花呢？李子极目搜寻，终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李哥，李哥，你别睡。”手上凉凉的，什么滴在手上，天使也有眼泪吗？

“爸爸，醒醒。”女娃儿伏在李子身上，瘦弱的小手使劲儿摇晃着床上的人。

李子再婚了。

女娃儿有了母亲，也有了名字，青藤。

很快地，家里也有了我。名唤，青城。

【三】

邻居说，父亲母亲宠我宠得不像样。

母亲有一双巧手。那时，日子仍是窘困，她挖野菜做成各种各样的面食，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他们是半个面食也舍不得吃的，只在我吃饱时咕咚咕咚地品吃剩的汤。嘴里不时砸吧着，仿佛那是人间美味。

我喜欢坐在父亲的杂货担里，“咯咯”地笑着发出口齿不清的“摇篮，摇篮。”　筐子随着步伐左左右右有节奏地轻轻摇晃。我坐在竹筐，像在摇篮里一样舒适，每每嗤嗤笑开。我在竹筐里一天天长大，父亲开始弓着腰叫卖。

只叹，时间太长，而幸福总是太短。

六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小巷窜出的小货车，躲闪不及，货物撞飞了一地。肇事司机撞人之后逃之夭夭，脚踝淌着血蹒跚着回家，路过那片长着大片大片桃花的林子，忍着剧疼抓了些杂草，回家熬了大锅大锅的汤药，就着饭咕噜咕噜喝下，养好了外伤，却治不了筋骨。

母亲受了刺激，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四】

从那时起，我和母亲再也不能完整的对话了。

瘸子父亲，疯子母亲。我六岁的人生崩开了一道屈辱的湍流。出生在这样的人家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我别无选择。

我幻想着突然从人间蒸发，随便到哪颗星球上去都行，只要可以不受别人的冷眼就好。我学小鸟在领口插上向外横插橄榄枝，从很高的地方滑下，妄想着腾空而翔。“扑通”坠地，地球爷爷拽碎了我的骨头。

拆了石膏之后，我开始想死。是的，人生于我是那么的无奈和绝望。六岁的我，不懂得怎么选择死亡的方式，我以为人是可以哭死的。于是，我铆足了劲儿，哭了三天三夜。村里人以为我得了多么可怕的顽疾，好心地通知了杂货李。我只是哭坏了嗓子，非但没有死，还招了疯子母亲一顿疯打。母亲举起双手劈头盖脑地打我，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我咬着牙，恨恨地望着她，一动不动让她打。打吧，我正想死呢，你打死我正好合我的意。

十二岁的姐姐看着妈妈这样打我，不顾一切跑过来用身子护着我。胆怯的姐姐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呼着我身上的伤口，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猛然惊醒，带着姐姐离开的念头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五】

九岁那年，我进了村里的小学。我几乎没有朋友，只有老师喜欢我，大家都拿冷眼扫视我。离开这个屈辱的地方，只要一想到这个目标，我浑身充满了劲儿。

我甚至比大人忙。下课回家，我要照看三个年幼的弟弟，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还少不了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满世界寻她回家。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烧饭、炒菜、洗衣。人不够灶台高，就在灶台后垫一块厚厚的石头。常常因揭不动那个厚重的木锅盖而趴上灶台，被锅沿烫伤肚皮，被热气燎红脸额。因为要帮母亲洗澡，她是我生平看到的第一个luo体女人。那时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还有多少家务没做完，鸡啊猪啊吃饱了没有，回窝了没有，父亲能不能卖完杂货，姐姐下田回家会不会难过。

小河穿过桃林。清凌凌的河水映着蓝莹莹的天，粉红粉红的花瓣漂在河面上，不时引来嬉戏的鱼儿。小河往桃林深处延伸而去，在拐弯处形成一处小小的潭，潭边儿有块平坦的青石。　

如果说，我童年的记忆还有快乐的话，便是这儿。在这儿，我学会了游泳。忙完里里外外，我拉着姐姐一路奔往这儿。光溜溜的身子扎进潭里，游上数个来回，青青的河水洗净我身上的污垢，也带走了所有的郁气。姐姐坐在旁边的大青石上，翻着我的小学课本。

上了岸，姐姐端坐在青石上，我给她讲老师教的功课。随后，二人各拿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家里有两本母亲的藏书，《三国演义》和《红楼梦》　。《红楼梦》我看不懂，《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我喜欢，可书是繁体字的，好多不认识，看了好几遍，也没看懂多少。刘备的“备”字繁体字象“佣”字，我就纳闷了好久，明明是刘备，怎么这书里就成了刘“佣”了呢？

我和姐姐把这儿取名“青潭湾”，这儿成了我们姐弟五人的秘密基地。那块被我们的屁股磨得滑溜的青石上，我们一起唱儿歌，《学习雷锋好榜样》、《让我们荡起双桨》　。油彩的黄昏，月朗星稀的夜里，我们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六】

十六岁那年，父亲因胸脏病去世了。

我刚刚拿到洛阳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姐姐已经出嫁，那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家彻底坍塌了。

我去工地挑砖，磨得我肩膀脱落了好几层皮，咬牙压着重担，粗布衣服渗出点点血丝。疼得咬破嘴唇，痛到麻木。领着微薄的钱买米回家，看着弟弟们的狼狈，母亲的傻笑，看着那日渐破败不堪的家。饿得叫嚣的肚子，张嘴齐鸣震走了悲情。挽起袖子，淘米下锅，连同很多的地瓜熬粥。绵绵甜甜的，无须炒菜可以一餐。

流泪是件奢侈的事。尽管我品学兼优，层层跳级考上了大学。现实仍然不肯眷顾我，无边蔓延的无力感渐渐取代了盘结于心的屈辱感。母亲能在哪一天突然间清醒过来成了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期待。

【七】

免费入学的资格，并没有解决我多少困境，日常三餐仍旧吞噬着我美丽的梦。

大弟含泪退学回家，靠打零工照顾母亲起居。

我开始捡破烂。如果你恰巧经过洛阳，一定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吃力地背着麻袋，一丝不苟地在各个垃圾间穿梭，倔强而孤单的背影拉得大街小巷好长好长。

【八】

我用尊严维持了生活。

大学毕业，我用微薄的薪水送两个小弟上完了初中、高中。他们都长大了，可麻烦也来了。小弟们一个个要远走高飞。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况且那个家也实在不能住人了，再住下去非把人磨疯的。可母亲的生活谁来照管呢？那时，母亲是我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

我带着母亲工作，可清晨起床常常不见了母亲。满头大汗把她找回来，她傻笑着朝我喃喃：“我要去看你弟弟。”真让我哭笑不得。我工作的地方可不比老家，她若走失，怕就很难找回了。实在没法，大弟重新把母亲接了回去，放弃了外出闯荡的打算，两个小弟得以外出谋生。

【九】

我极少和人说起我的家。我渴望爱情，却不敢轻易碰触她。日子仍然窘困，在学校和家之间奔波，我拼命工作，拼命学习，让自己没有闲暇去多想其他。身边心仪的女子出现，我只郁郁地到操场跑几圈，汗水夹杂着泪水倾泻而下。

转眼三十了。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美丽的乡村女教师。那个善良到见到我母亲会流泪的女子，我认准她了。

妻子和我不在一个学校。女儿出生后，我揽下了照顾她的责任。没课时，我在宿舍里，就着红糖水泡米糊喂她。有课时，把她锁在宿舍里，没走几步，啼哭声传来，我咬牙咽回眼泪，微笑着走进教室。

班里有个女孩儿，平时受我照顾最多。从宿舍抱来了啼哭的女儿，坐在教室里听课。说来也怪，女儿坐在她的膝上，不哭也不闹，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上眉飞色舞的我眯眯笑。

我开始习惯和星星说话。天上最亮的那颗，一定是父亲凝望的眼。那绵绵不尽的牵挂，那亿亿万万的期待，还有凝于眼底的无以复加的愧疚神色。我握着女儿肉乎乎的小手，朝着星星招手：“父亲，谢谢您生养了我。”并不急于早早地教女儿读书识字，我只一声声告诉她“苦难都是命运，走过了就是财富”。我希望，她比我早一天懂得。

【十】

大弟用青春守候了母亲。走过花季雨季，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花期。意识到再也耽误不得了，姐姐毅然迎回了我们的母亲，她的继母，悉心照顾起居。

前往异乡打工的大弟结识了一位离异的女子，两颗凄苦的心连在了一起。结婚当天，我端坐在家长的席位上。夫妻俩手挽手挨桌敬酒，亲朋好友的祝福声里，好多年不流泪的我流泪了。

异地而居，电话成了姐弟五个家庭情感联系的唯一纽带。打给姐姐时，总要和母亲说上几句。其实，我们仍然没法沟通，母亲只会傻笑。逢年过节亲手为她穿上新买的衣物，摆上亲自烹煮的食品。她也不吃，习惯性地攒着衣角，朝我呵呵傻笑，嘴里喃喃的叫我的乳名。一股莫名的痛楚哽在心头。

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却清楚地记得我们姐弟五人的乳名和生日，记得女婿、儿媳，孙子、孙女的名字，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知道，这就是与生俱来的母性光辉，她那么璀璨，那么蓬勃，而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