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原以为可以在自己床上美美睡上一觉。夜深人静，我躺倒很久却难以入眠。二十四天长途羁旅，几乎每晚都睡在不同的房子里，似乎也习惯了宁静的夜晚陌生的床。辗转反侧间，眼前晃过一些人的脸膛，仿如一堆缭乱的色块，不甚清晰明朗，每个人物背后，长空寂寂，风景绝艳。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用心仔细分辨着，一点一点过滤，渐渐看清楚了些，那是川藏线上长长的自行车流，使劲蹬着车子的满脸不肯服输的年轻人；也有手脚缠木板，面朝拉萨，三步一跪拜，五体投地的虔诚的佛陀信徒；还有那些路旁招手热情高喊“扎西德勒”的孩子们；他们都有一张略带生涩，又免不了有些脏乱的脸。我见过它们，识得它们，那是在旅程中，崎岖的山路上，秀美的湖畔间，细雨中的街坊，无意中蓦然闯进我视界的人的面庞。他们不让我做梦。

夜深了，不知他会栖身在哪里？又到何处了？他一定走过了波密美丽的雪山，也许正在我没有经过的路途上，支起帐蓬，睡在软和草地上，仰望天中繁星。那边的夜晚很冷，但他一定睡得香浓。

此行过后，最不能忘怀的依旧是那个中年男人。其时，我和崔大哥正在抓紧拍照，他就这么推一辆破旧自行车行也来到然乌秀丽的雪山湖畔。我们的目光很快被他带来的景象收拢。他的自行车压满了各种生活用品，每一个可挂东西的部件都被充分利用起来。那该就是他的家当了，全部由一部自行车承载。像这样一个流浪的人，本来并不稀罕，这一路下来也遇到过许多。可是，他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说，已经出来两年半了，不记得他说是从河北还是哪里开始走的，就这么一路走下来。还要继续往前，穿越西藏，过新疆，进内蒙，绕全国版图走上一圈，然后，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他自行车后面插着一柄破烂的小红旗，在西藏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竖写着“为了保护人类地球环境”几个黑体字，非常碍眼。我回程途中，一直顾念着他。等到再见到他的时候，禁不住问了：你出行的初衷到底为何？他的语气轻平，只是有些形式化，沾染太多书卷气息，我并不喜欢。为了唤醒人们的良知与道德。这种声音通常总是嘴上说说而已，虚空得很。我又问，你这一路走来，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比如说，寂寞或疲累，等等？他这次的回答依然叫我失望，他说没有。他说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一切都能成为习惯。

道家无为处世学说于逆境中人还是大有好处的，释家训诫则教会人对清苦以顺应。一个倾心于道家和释家的男人。也只有胸怀崇高信仰的人，才能如此甘受长旅的艰辛孤寂之苦。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让他借我推一推他的车子。他一放手，我的身体便明显向一方倾倒。我皱眉问他：为什么你不给车子弄个支撑脚呢，当你需要休息的时候就不用这么一直用身体顶着它？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腼腆笑答：不必的，靠在身体上歇一歇就可以了。在那个长坡上，他就这么将挂满行李的自行车靠在身体上，跟我闲聊着。车的右把手拴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系着一条黄颜色的小狗，它似乎厌倦了我们的对白，在路面上打起盹。听他说起，小狗是他两个月前捡到的伴侣，但不是很听话。

我问他要这么一直走到哪里才达目的？要花多少时间？他说没有终点和限期。我开始好生羡慕。我所能想到的骨灰极旅行者，便是这样不设目标和时间的限制流浪。把流浪视做生活的本真。为什么流浪？只因为路在脚下。

一个人踏入旅途很容易，但要心无牵绊地走一段长长的路殊非易事。他虽身担重负，但心灵却比一般行路的我们要轻盈。想其眼界也比常人开阔深彻，不知不觉便有了“一夕相顾抵却十年尘梦”的企盼——与君盘坐在雪山环绕的然乌湖畔，开怀饮叙，目送蓝天白云悠悠，淙淙雪水从脚边流过，任时间淡然远走；赏日落黄昏吐霞，看归鸟穿云隐没，接一盏清露化离愁，云破月出，悲中逢喜，数点人生得失爱恨，付之欢语笑谈，忘情于空阔山水。想这一切，该是多么畅快淋漓。

如斯所言，我们现代很多人，有了稳定工作，有了漂亮房子和汽车，有了美满家庭和充裕的物质生活，手头上似乎该有的都有了，却唯独没有时间。我们常感觉岁月匆匆，时间本已太少，很多事都无暇分身顾及，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投入当下的梦想中。每个人这一生可供支配的时间几乎均等无差。到时候了，我们都要死。有些人，他们将大半生时间都康慨奉献，换回荣誉、名利与舒适。有些人，愿意为一个自己的梦投入毕生时光。那个梦可能朴实无华，许多人也许瞧它不起，但只要是梦就一定高贵。他拥有充予裕的时间，将继续享有清澈蓝天和美丽草甸，走着自已心怡之路。而我只能回家，重回到那种不喜欢的环境当中，继续陈旧乏味的生活。

分别前夕，他取出一本陈旧厚实的笔记本让我留名，我不假思索提笔写下：欲远游而无所止，聊浮游以逍遥。那是对他现实的妄猜，却托出我心中写照。

顾诚的诗满含烂漫的光影：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我们能否投入更多时间和精力照应心灵，这关涉到对美的认知，也反映出个人的生活情趣，以及对于生命世界的态度。时间会让我们变得完整，我们也应该活得更美一些。

这是一个外表缭乱但内心美景无限的男子。一个正在用步伐去感悟生命质地的人，在与自然的对答之中重新发现自己。一个真正懂得爱惜时间的人，时间会给他公正的评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