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拆迁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和妻子商量一下,还是把母亲接来身边比较好。
母亲一直和妹妹一起过的,现在拆迁,老宅已经没有了。母亲多年留恋之地就此消失,可以想象的是,母亲那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她和父亲的结合颇有电影李双双的桥段,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一个快言快语的‘女铁人’从此缄口,每日里喜欢在田间地头默默劳作,鸡和鸭就成了她的知己,聊以慰藉的是,经过疯狂的极限挑战,家里出了一个全县几辈子都没有见过的‘状元’,我考取清华了!母亲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那晚,我们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是父亲在天上保佑着我,母亲发誓就是卖血也要把我供出来。当然,这一切都是母亲多想了,县长接见我时,一把搂住我,当即承诺,别看咱县穷,你这唯一的‘状元’咱还是供得起的,你就安心把学问做好,你母亲就交给我们县里,别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只要我这县长吃干的,我保证不会给她们喝稀的。我调动或有别的情况离开,我保证下届继续延续下去。我哭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哭得一塌糊涂。那年我十九岁。
我进了清华工程力学系(钱学森班),后来县长几次进京和我相约,我们在小酒馆里,当然,我所学的专业对他来讲简直就像在听天书,在他的目光里,除去敬畏,还是敬畏。只是像个父亲一样叮嘱我,好好学习,报效国家。
下了高铁,换乘客车,两个小时就到了县城,刚出汽车站,妹妹就高喊着奔了过来,妹妹比以前更有韵味了,穿着也讲究了,举手投足间也摆脱了以前乡下人的‘土味’。虽然很‘城里’,但我还是感到‘土味’更亲切。
“妈,哥在这里呢。我叫妈不要来,她就是不听,像个孩子似的,昨晚一直撅着个嘴,和我闹别扭,你说你要是磕着碰着,我担当得起起吗?贝子,快过来,叫舅舅。”
一个头上留着一撮长毛,大约五六岁的男孩从母亲背后伸出头来。那粉嘟嘟的脸好像能掐出水来,一对大眼睛突闪突闪的,一身品牌穿戴又显现出家长的不俗身家。
以前妹妹和妹夫都在矿上打工,生活还是基本可以保证的,但想穿好一点,可以说有点奢侈,时过境迁,看来拆迁暴富不是传说。
“哥,行里给我吧。咱上车。”
妹夫一脸憨笑地接过行李,拉开奔驰l6车门。
“呵呵,不错呀!这台车起码要三四十万吧?”我笑了。
“提车是四十二万。”妹妹说话像响铃一样。
“看来拆迁费很可观喽!”
妹妹他们一直靠打工为生,节俭是他们的本色,前几年回家时,在一番寒暄之后,他们夫妻俩就躲在房间里嘀咕起来,渐而声音越来越大,仔细聆听之后才明白,原来是为了去饭馆吃,还是在家吃而发生冲突,我敲开房门,妹妹很尴尬地讪笑道:
“其实,我觉得在家里吃显得温馨,可是这死人觉得不隆重。我们是姊妹呀!谁不知道谁呀?显摆什么?就一矿工,你还以为你是矿老板啊!”
我急忙附和,今天在家吃,我们是家宴。自己姊妹嘛,没有必要虚张。
妹妹高兴地剜了一眼身边那黑瘦的男人。
母亲特高兴,在家里可以任意聊天,时间没有限制,在饭店就不同了,人家要下班的。
“也没有多少啦,辛苦这么多年,反正房子也分到了,邻居都买车了,我们家还骑自行车面子下不来嘛!这死人一直巴巴要买,我一狠心就答应了,不过现在去哪里都方便了。”
车子在一幢耸新的楼前停下。贝子熟练地拉开车门,跳了出去。
“贝子,你要死啊,也不怕崴了脚。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看到我们下车,在楼影下乘凉的几个妇女立即围了过来。
“南宫奶奶,这是我们的‘状元’回来接您去京里享福的吧?”
“这是你卜二娘,就是以前住村口卖烙煎饼的卜辽的妈妈,你忘了吗?”
哦,卜辽是我同班同学,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穿着‘空心裤子’。(就是没穿内裤),一次校运动会上,这家伙在发令枪响时,自己就‘裸奔’了,从此就成了同学取笑的对象。
“二娘好,您老现在是越活越年轻啊。”
“哎呀喂!啧啧啧,到底是状元啊,说出话来就是中听。听说你们南宫家祖上还是个贵族呢,血脉不一样,举手投足都带着贵族气。不过,我们家卜辽这些时一直在忙着修我们家族谱,听说都追到什么国公啦,卜辽说再加把劲追个皇亲国戚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们在修族谱啊。”
“是啊,以前穷,修不起,也不敢想,现在拆迁了,日子好过了,我们不能不为子孙后代想想啊,修,一定修,不能让子孙笑话我们祖先没有根基,对吧。”
她边说,边翘起食指捋顺耷拉在前额的一缕半白半黑的头发,一枚硕大的黄灿灿的戒指煞是耀眼。
“这是你花姑姑,村里就她一家打渔的,她家二闺女还是你同学呢。”
对了,花顺子,我们的班花,那时她们家打渔,日子相对好点,每天都能见着钱,可以说,那时的花顺子是我们班的‘白富美’,每天见着她戴着那支好看的花卡,对男同学来说那是种安慰。对女同学来说,那是挑战。贫穷,使她们对花顺子只能羡慕,嫉妒,恨,但也只能如此,剩下的只能采取阿q精神胜利法了。
“花姑姑,现在花顺子……”
“她呀!融资,融资。”花姑姑边说边捂着嘴笑,粗大的金手镯有些夸张。
“融资?”
“就是把邻里手里的余钱聚集在一起,付出比银行高的利息,然后再转借给急需用钱的做生意人,从中抽头。”
“哦,是这样。”
“哎呦,我说状元郎,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都挨这花丫头赚翻喽。这花丫头实在精明。我说啊,当年要是用心上学,没准能考个女状元。”
“这呢,以前住我们家前面米宝媳妇。”
“你好,米宝现在干吗?嫂子。”
“米宝现在在家睡养颜觉呢,你说一个大男人,整天瑜伽,养颜的,变态不变态?”米宝媳妇撇着嘴,高耸的颧骨上那深深的皱纹此时就像潺潺流水。过分高挺的‘胸器’明显有‘作假’的成分。一身香奈儿扒在身上,似乎随时有‘起义’的可能。
“都来家坐坐吧,外面站着怪累的。”
母亲让着大伙。
她心疼儿子一路颠簸,像这样聊天没有个尽头。
“你们还是合家团聚吧,状元郎,晚上我们去‘皇朝大酒店’吃饭吧,就吃个便饭,我请客。嘿嘿,也就是请你给我们家米宝洗洗脑。别让他一天到晚的躺在床上,四十大几的人了,像这样躺也不怕躺出病来,愁死我了。你有才,我想只有你能说动他,以前他没说几句就提到你,好像状元是他似的。我能看出来他对你那是老崇拜了。“
“谢谢,谢谢,抽空我去找他聊聊,我们还是小学同学呢。”
回到屋里,妹夫早已把泡好的茶端了上来。贝子此时不知踪影,妹妹急忙出门找孩子去了。
“李牧每次都问我你几时回家,到时告诉他。”
李牧!这时,我脑海里闪现出黄河边上,垂柳下,微风徐徐,月光照在鳞次栉比的水面上,一个钓虾少年高高卷起裤腿,来回穿梭在岸边,他弓着腰,踮手踮脚,悄悄靠近虾篓,(这种虾篓是用纱布缝在十字交叉的竹篾上,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或木棍做钓竿的钓虾工具,在纱布中间放上炒熟的豆类,最好放黄鳝的脊骨。)一手突然按开手里的手电筒,一手迅速提起虾篓,这时,虾子受到了惊吓,倾尽全力,躬身一跳,他顺势拿起竹篾做的抄兜迎面舀去,虾子就此落入抄兜。
这少年就是李牧。
那时,我们都是十一二岁。家里都很穷,我很羡慕他能如此贴补家用,就回家央求母亲也给我买点纱布来做虾篓。可是,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走了’我是她唯一的希望,读书是我的唯一选择。我也只好作罢,但我还是很羡慕他,有时偷偷跑去河边看他钓虾,手气好时,能钓多些,他就高兴地递过活虾让我剥着吃。
“现在李牧干啥?”
“他家分了两套房,又补偿一百多万,没听说他干什么。”
这时,门铃响了,贝子被妹妹揪着耳朵牵回屋里,后面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南宫……南宫教授,您回来啦。”虽然穿的很‘派’但搓着手就让他‘气场’顿失。
“李牧……别这么客气,叫我南宫俊好了。坐,坐。”
这时,妹夫给李牧斟茶,李牧看了我一眼,很自然地端起茶,嘬了一口。
“家庭还好吧?”
无话找话,多年不见,聊天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好,好,好,南宫,南宫教授,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我们兄弟不客气,今晚就在我这里吃吧。”
“对,对,李牧兄弟,你和哥是好朋友,这么多年不见了,也该好好喝几杯了。
妹妹快人快语,她立即拿起手机叫饭馆订餐位。
“李牧,现在你做什么工作?”
“没做,这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没有技术,谁要啊。”
“那……去做个保安吧,或者保洁工也可以的,那是不需要技术的。”
“我……我开着宝马,去……去看大门?”
“这年纪也不能呆在家里一辈子吧,那是在浪费生命。”
“看大门每月也就一千多块钱,还……还不够车加油的钱。”
“那总比坐吃山空好呀!”
“这点我早就想到了,所以我不会像司空家弟兄三似的,拿到拆迁款就跑去抽白粉,也不会像我二叔家小剑似的,拿了钱去赌场一个半月没回家,最后拆迁款没了,两栋房子也抵出去了,现在我二叔整天在家要死要活的,我把房子租出去,收房租。我省着点花,一辈子还是不愁吃喝的。”
我无语了,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土地消失了,他们陶醉在眼前的富足之中,孩子呢?
我们来到酒店,他顺手车子后备箱里搬出一箱{洋河梦九},妹妹慌忙推让。
他脸憋得通红呐呐地说:
“不就一万多块钱嘛?妹子,你瞧不起我?!”
“李哥,你来我家吃饭还要你出酒,这……这不是笑话吗?”
我看他们僵持不下,只好出来圆场:
“小妹,李牧也是我的好朋友,你们就别推让了,我们上去吧。”
“还是哥理解我。”他一脸欣慰。
酒桌上,我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李牧,好像这一切都在梦里。推杯换盏之间李牧和妹夫口若悬河,大谈某某一掷千金让某老牌大款汗颜,某某为了炫富打掉满口牙齿换成金牙。那满嘴流油,拿几千块钱一瓶酒当水喝的人还是中国的农民吗?
车窗外,高大的白杨树叠嶂成荫,几乎看不到天空,一排排笔直整齐的树干飞快地向后倒退着。树叶发出嗡嗡响声,大概是飞尘集聚太厚的缘故吧,那清脆悦耳的摩擦声成了回忆。
“舅舅,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北京呀?”
贝子调皮地从副驾驶位上爬到后面,一下摔进母亲怀里。
“北京那里好呀?”
我笑着问。
“北京有,有乾隆爷。”
“乾隆爷?你怎么知道的呀?”我好奇道。
“电视里的呗!”
“乾隆爷有什么好,累死了。”
“乾隆爷有好多好多的女人。”
“好多女人?他为什么有好多女人?”
“他是皇帝呀,他有好多好多钱嗳。”
“有钱有女人又怎么样?”
“陪我玩呗,那时都听我的呀!”
“她们还在一起打架呢。”
“我就,就让我最喜欢的女人当皇后呀,谁不听话就打谁屁股。”
“你看铁蛋他爸就没有多少钱!”
“这铁蛋是谁?”
“我哥们呀!”
“那他爸怎么就没有钱了?”
“你看上次铁蛋他妈打一个姐姐,说她是小三,原来他爸才三个女人嗳。”贝子不肖地撅着嘴,让人忍俊不已。
车里的大人们哈哈大笑。
但我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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