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吟徊（四）

——忧郁的布拉格

在东欧的几年间，一直是以匈牙利布达佩斯为圆心，在四周进行商务活动。有时为了商务，也到周边的国家走走。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罗马尼亚、塞尔维亚（前南斯拉夫），斯洛伐克、捷克，这些国家，一般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有的甚至是早去晚归。从来是没有搞清楚那些国家方位的。唯独捷克去了三次，而且每次总会小住几日。更因为认识了在德国定居而在捷克生活的老ｐ，而让我时常想起那里。

捷克首都布拉格是座美丽而古老的山城。伏尔塔瓦河静谧而悠然，如流动的翡翠，从她身边缠绕而过。在她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布拉格一度成为欧洲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现在的布拉格古城区，几乎保留了12世纪（也就是中国宋朝时期）以来，所有有代表性的建筑。从罗马式、哥特式建筑、文艺复兴、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新艺术运动风格到立体派和超现代主义，其中特别以巴洛克风格和哥特式建筑更占优势。是一幅摸得着、看得见的壮丽历史画卷。你身在其间，你也不得不成为一名思绪缥缈的思想家了。

在世界时尚界历久弥新的波西米亚元素与概念就发源于古布拉格。

古城区，是通过跨过伏尔塔瓦河上的古老的查理大石桥连接起来的。桥上圣像林立、铜锈斑斑。桥上的人永远是熙熙攘攘。——因为在这里可以眺望四周的美景，也是去老城区最重要的通道。不时有滑稽表演，也有流浪的年轻歌手忧郁的弹唱着他们心中的歌。

在古城区的广场周围，有很多值得一赏的古迹，看的最多的是，建于1410年的钟楼，每到整点，开始自鸣，12尊圣像鱼贯而出，向站在那里的人们鞠躬。那时，我并不知道在这座钟楼建成之后，还有一段悲戚的传说。

再远处，就是连绵不绝的皇宫建筑群（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布拉格城堡）、各式塔楼与教堂，星罗棋布，我也叫不上名字。因为大多是红瓦黄墙的格局，在夕阳的辉映下，那些有点陈旧而破败的建筑，既显得莫名的凄美而又显得无比的神圣。

右侧往下，是古老仄逼的街道，置身其中，你仿佛回到了欧洲的中世纪，或者某一个远古的时代。在我的记忆中，那里到处都是老旧、破落、潮湿的门店与小巷。但都有它曾经的故事，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是一大片没有门的历史博物馆。

布拉格的文化传承以及对世界文学的贡献，更是足以让捷克人引以为豪。

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位参加过“布拉格之春”的作家，让世界了解了捷克斯洛伐克；写《故事与极权主义》的，是发动“天鹅绒革命”的哈维尔。他是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这位著作等身的哲学家作家，是捷克斯洛伐克最后一名总统，也是捷克的第一任民选总统。而卡夫卡死后对世界文坛的震撼，不是卡夫卡表现手法的荒诞，那已经是这个世界的荒诞了。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识了老p。其实老p比我小很多。老ｐ是湖北江陵人氏，也算是我的老乡。文革后的大学毕业生，曾经是当地中学的老师。

据说是90年趁去泰国集体旅游之际，没有回国，而最先去的东德。柏林墙倒后，他在德国寻求避难成功。老p去国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89年收到他同学从北京寄来的天安门诗抄。而且听说已经立案了。他担忧因此而有牢狱之灾。

我明白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受。

抛妻弃子后，最初他不敢与国内通任何音讯，在德国也是东躲西藏，难民身份成功后，他才有胆与家里联系了。但也不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风声鹤唳了。

我们去捷克，有时老p不巧回德国了，我们总是把他从德国电招过来。他在捷克长期居住的原因：一是德国发放的救济金在捷克过得很潇洒；二是捷克中国人多，希望寻找些商机。更多的是慰藉在异乡的寂寞。

老p见到我们，开始是咧着牙齿笑，接着就沉默寡言了。落寞忧愁的脸上，是欲说还休的无奈。一如我看到的布拉格的冷峻与阴沉。他羡慕欧洲人的自由、民主与对人权的尊重。但也惆怅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祖国。

国外生活大抵单调，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是一种说不出的枯燥乏味。突然有一天，老p说带我出去走走。来到一个老旧、狭小的书店，老p对我说：这就是卡夫卡的故居。你读过卡夫卡没有？我说没有。老p说他也没有。然后一阵沉默。良久，老p突然冒出几句：不管多么黑暗，他们总有表达的自由…..总是尊重知识的……他们现在的总统是一名作家……

那天，布拉格下着小雨。

后来熟悉了，老p也蹦出一、两句心里想表达的东西。有一次在捷克破烂的赌场，我们一起吃赌场免费的自助餐，聊起了我们共同的家乡。老p不经意的说：真嫉妒他们啊，——他们才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权利。你说…你说…唉！行尸走肉啊！不想家的时候，我也过得自由自在……

是第三次，我们去捷克，一早就给德国的老p电话。他说正准备回捷克。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从早到晚也没有到。快天亮了，我们只好上他布拉格租的公寓看看。果然老p在睡觉。他不愿开门。对着窗外的我们说：累死了！我昨晚在路边修了一晚的车。也难怪，折合人民币不到五千元的车，又能好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们早早的集合去赌场。在路上，老p悄悄的对我说：谁想赌啊！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苟且！你能赢赌场的钱吗？！笑话！每次输了，我就想跳伏尔塔瓦河算了。罪过啊！

但一进到赌场，他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老p只赌俄罗斯轮盘，是捷克中国人中p系列的创始人。所谓p系列，就是以老p的姓命名的——是在轮盘投注区，对尾数相同的号进行围剿。比如；1、11、21、31……他对全世界赌场约定俗成的、既有的0、5,8、6,9系列置若罔闻。有时，他一个晚上就这样坚持着他的p系列。仿佛这是他唯一可以坚持的最后领地了。

凌晨两点，人见稀少，我见不到老p了。他捷克的朋友告诉我，老p肯定回去拿钱了，应该马上回来。

老p果然马上就回来了。见我殷勤的看着他。他悻悻的说：输光了。接着又咬牙切齿道：改变策略！赢回来就不赌了！

老p去到另一台轮盘边，在荷官的对面坐下，我紧跟其后，担心他破釜沉舟的样子，欲想劝阻。老p侧身对我说：我才不信邪！围5,8系列！

人间真有奇迹。半小时内，盘面上，转珠两次掉进5，一次掉进8，老p瞬间扭转乾坤。他马上起身，对我说：好险！我刚发的救济金啊！还没有往家里寄呢！赶回本钱不说，还赢回七千克朗（捷克货币）！

接着，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盘面，对着盘面自语道：还在原地！还在原地!......真不能再赌了！

突然，老p回过头，搭着我肩：不赌了！这个荷官有阴谋！走！到那边坐坐……

坐下来的老p，满脸是复杂的表情。良久，他对我说：你不了解我。我在国内是麻将都不看的人。你看现在？还成了p系列的创始人了。荒唐！

我三次去布拉格，一次是在深春、两次在初秋时节。但我每次感觉，这个城市的人与大自然总是心事重重的。好像沉浸在对过去辉煌的失落中，又好像在反省自己漫长人生路，然后谨慎的展望着未来。我想：只有布拉格这样的土壤，才能产生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当我写完这句话时，冷不丁一抬头，卡夫卡在远处忧郁的看着我。——不会是他担心我是一名中国人吧？——这正是卡夫卡书中可能要用的情节。

蓦然，我有点茅塞顿开了：难道我所感受到的布拉格忧郁，与老p的情绪有关？

不管怎么说，你去到欧洲，一定要去布拉格。最好是用三天时间漫步，累了，去喝喝咖啡，或者饮饮啤酒，慢慢欣赏水晶也不错。忘了告诉你：捷克的啤酒是最好的，也是最廉价的。她还是啤酒的最早发源地呢。德国说啤酒在他们那里发源，那是冒牌。

最好是在阴雨天气去，在那样的天气里，你可以清醒的知道你与历史的距离，以及距离上的每一个点面。

当你去到布拉格，肯定有不同的触动。肯定不同与我的忧郁的布拉格。那就思考吧。最好晚上出去走走，直到把自己走丢失为止。

总之，不去捷克，你就别对满世界的人说，你去过欧洲了。

草于深圳　天鹅堡

2012-7-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