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女友阿芳爱阿展

发表于-2012年07月16日 晚上10:22评论-2条

这是发生在十几二十几年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或者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情景了——

阿芳端坐在我对面,两眼微闭,双手成抱球状呈于胸前,嘴里喃喃念叨:我发功了,气场正在形成、聚焦,流向你的虎口~~你会感觉你的虎口发热、发麻~~你身上的致病因子将被驱逐、消散,你将浑身轻松,年轻了十岁~~你感觉到了吗?啊?——说话啊?

我趁阿芳发功的时机,很男人心态地细细地凝视起阿芳来。我感觉阿芳很端庄,又觉得阿芳很另类。心想,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学什么不好?干吗练气功啊!——我一向对气功有偏见,阿芳一向对我很够意思,只因我排斥气功,在感情上也就久久难和阿芳产生亲和力。在和阿芳接触的几年里,我从来没主动关心过阿芳,那期间她抑或好几个月不找我玩或者她生病——而且我知道她生病——我也从没惦念过她更谈不上去看望她。我现在我坐在电脑桌前写这篇有关阿芳的稿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心里很不坦然;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从一开始和阿芳交往我就知道我欠了阿芳的感情的债,且越积越多,若不偿还,会加息的——那就是心底的隐隐的沉沉的永不褪去的愧疚。

阿芳大概感觉出我没诚心配合她,她就停下发功,睁开眼睛,疑惑地问我:

“有感觉吗?虎口胀吗?麻吗?”

我实话实说:

“不麻,也不胀。”

阿芳极度失望。她胀红了脸,直视着我,说:

“你是实心子,没有慧根啊!”

阿芳抓起桌上的她的坤包,走了。

我并不送她。

那时我受聘在一家地方报社当责任编辑,办公室在三楼;阿芳在新华书店工作,任旧书门市部主任。我和她只隔一条街。她常来找我玩,可我一次也没找过她。她为我发功健身也是不请自来,主动表示的。

我从来没问过阿芳“芳龄”几何?——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我觉得她至少比我小十岁。然而她对我却有点姐姐的味道。为了培养我的气功意识,在她斥责我“实心子,没有慧根”、对我极度失望之后不几天,她就原谅了我,给我送来一张门票;她和她的住在城区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联合将他们的功法——可能是益智养生功,或者是中功,还或者是道光功,也可能是香功——的创始人某大师,请来在剧院做气功报告,阿芳给我的门票是报告会的入场券,且是前排的。她怕我不去,还对我强调:报告会上肯定有奇迹发生,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弊,要我千万不要错过。那殷切和我少年时代我姐姐有事外出嘱咐我替她喂鸡那样不厌其烦,叫你不忍心拒绝。

气功报告会会场坐无虚席。那时候全国都气功热——光我知道的功法就有七八种,在城区,练功的人早晨和傍晚在公园在河边随处可见。

我坐在前排。

大师是位中年男子,身穿中式银灰色衣裤。他一登台就让听众举手伸掌并指,看看手指头是否一样长?他说他发功,凡是有慧根的接了他的“气”,无名指和中指就会由不一样长变得一样长,他一收功就会变回去。结果随着他两手边向空中指画边拉着长秧说“长~~长~~”,会场上就由弱到强发出一阵阵惊呼——有人认为他们的手指在大师的气场中变化了,无名指和中指真的由不一般长变成一般长了。我的手指当然不会变。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没“慧根”,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不仅不相信,我甚至认为极其荒忸——我是冷眼看我周围的气功迷的。

接下来大师又要求到会的弟子,和他一块儿集中意念同步做功,这样就能直接接收他的功力,在他的导引下进入一个高层次高领域、在忘我的境界中自由翱翔~~说罢就在讲台上摆出一个姿势发起功来,随即台下就有听众三五人像着了魔一样,将双手举在头上拿捏成马鹿鹿角状,脸面朝天两眼望天,离开座位作螃蟹的横行,在人行道上缓缓舞扎起来。就在此时,阿芳悄悄靠近我——原来她离我并不远——轻轻在我耳边说:

“要虔诚,你要虔诚啊!只要你虔诚,你的慧根让大师一点就开~~你只要真心去练,你会比谁练得都好!”

阿芳和我说话时眼睛闪闪发光,亮晶晶的像黑宝石。她直直地盯着我,传递给我的是对我的企盼——企盼我从此进入气功的世界。我不忍负了她的心,朝她点点头。她满意地笑了,返回了她的座位。阿芳的微笑是美丽的。其实那年阿芳也就是三十岁左右吧,可她并不活泼,也很少笑,练功练得老成了吧?

然而我终究也没练气功。

阿芳照旧经常到我的办公室找我玩。但再没劝我练气功。

有一年临近过年的那几天,阿芳先是给我一包五香材料面,她说是她用十几种香料配制的,用来炖肉或调制饺子馅有特效——真的是好吃的没法再好吃了;第二天阿芳又提溜着成捆的名牌瓶装酱油登上三楼,送到我的办公室,——恰巧我上小学的儿子在我的办公室做作业,阿芳打开钱包,给了儿子五十元压岁钱——阿芳待我简直如同待老朋友。可我心里却认为她为我做的这一些大可不必。

年后,阿芳不光常到我的办公室玩(有时是送我旧版书——今天我整理藏书,就看到阿芳送的《语文论衡》《训诂学》等‘文革’前的版本);有时也到我家去玩。她待我像老朋友。

有一天晚上,阿芳又到我家去玩,我怕老婆不高兴,就提出陪她到我的办公室聊天——我们单位的办公楼和宿舍楼是前后楼,挨得很近。阿芳欣然同意。刚出门,就遇见我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老陈。老陈爱书,经常光顾阿芳的书店,和阿芳很熟,于是两人就驻足聊起来。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们话题挺长,就擅自丢下阿芳独自上街散步去了。第二天老陈告诉我,阿芳找不到我,急得不轻,楼上楼下找了好几趟。现在想想,当时我应该看出阿芳的行为反常,是病;可惭愧的是我并不关心阿芳,没看出来。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阿芳生病的前兆。

我是知道阿芳曾生过病——精神病的,——我第一次和她接触,我就知道了。

那是1888年春天的一天,一位脸色乌青,身着褐黄色尼外套的女人到编辑部送稿,避开通联部的来稿登记这一程序,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她就是阿芳。那是我和阿芳第一次接触——在此之前我和阿芳谁也不认识谁。我接待了她。

阿芳写的是篇记事短文——记的是她乡下老家的一棵千年老树——老松树。文章虽没多少文采,可叙事清楚,文字尚干净,且有史料价值。我当即承诺在副刊上采用。可阿芳并不告辞,而是把所她掌握的另外的几个素材一一端了出来,请我评判其价值。她说她还要继续写。我耐心听,听后提了我的看法。阿芳挺满意,乌青的脸上浮出了笑容。这才告辞。

阿芳前脚刚走,我们的美术编辑小王后脚就进来对我说:阿芳是毛纺厂的职工,当过车间主任,得过精神病。小王刚从毛纺厂调进报社,他的话可信。

记不清隔了多长时间了, 阿芳又一次找我送稿。她告诉我她已由毛纺厂调到了新华书店。她情绪很好,脸色比上次好看了很多,乌青基本褪没了,有了些许红晕。我悄悄端详阿芳。我眼里的阿芳身材匀称、五官端正,面容俊秀;我判定阿芳已经恢复了健康——不久阿芳即出任新华书店旧书销售门市部经理,就足以证明了我的判断。

可阿芳为何出现了旧病复发的苗头?——对此我连想也没想。

我为什么对阿芳毫不关心? ——自从我改行鼓捣果园这些年来,我一直和我老婆住在园里终日厮守,形影不离。前不久我老婆过生日喝多了,她眼含泪珠幽幽地对我说:“当年我真瞎了眼嫁给了你!我算看明白你了——你不光模样长得丑,你还特木头,对谁也不爱!——你不懂爱!”说罢,她满脸凄楚,把脸扭往旁边,不喜看我。我无言以对。回过头来想想,老婆虽然把话说得绝对化了,却也并非完全冤枉我。就说对阿芳吧,我爱过她吗?——我这里说得是哪怕是最普通的朋友之间的爱。就说送酱油吧,不要说给阿芳去送,就是让我去她那儿白拿,我也懒得动弹。可阿芳却以她女人的娇弱,提溜着成捆的瓶装酱油上三楼送给我,可我却并不感动。现在想想,连我自己对自己也不理解:我为何在应该感动的时候却无动于衷呢?我难道真是木头?

自我甩了阿芳独自去逛街以后,阿芳很久很久——至少三四个月——没再来找我玩。我也不曾想她。

可就在我好久不见阿芳也没想阿芳的时候,阿芳却突然出现了——既不是在我的办公室,也不是在我家,而是在我主持的编务会上。当时我正和二十多位编辑记者在会议室开业务会,阿芳推门闯了进来。大约是秋季了吧,阿芳着粉红衬衣扎天蓝领带,穿白底绿格外套、石磨烂牛仔裤,斜背挎包,包内装着饮料和方便面。她衣着不整头发凌乱脸色乌青,一副远行刚刚归来的疲惫和病容。她显然是来找我的。

我尴尬地迎上去想送她到隔壁我的办公室,可她并不理我,而是冲大伙儿说:

“我担任省公安厅副厅长啦!我把你们报社的某某某毙了!把某某某逮捕啦!就留着老卯!从这——”阿芳指着我说对大家说,“报社就由老卯负全责~~!”当时报社连我在内有三个责任编辑,我排第三;三个责任编辑在一块共事久了难免会出现矛盾和不快——这些显然被知情者传播和夸大了——要不阿芳怎么会口出惊人之言且对我无上偏袒呢?我知道我是从不和阿芳谈单位的事情的。

全场愕然。

我尴尬至极。

恰在此时,进来一位男子——他显然是阿芳的丈夫。他很抱歉,告诉我阿芳病了;他连说加劝带拉,才使阿芳离开会议室,下楼,走了。

编务会让阿芳搅了。

阿芳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

几天以后大家又拉起阿芳时,办公室主任老陈告诉我:那天阿芳和她丈夫在报社门口遇到他阿芳对他说“我和你们报社老卯最好,可没那种事~~”。

陈主任还告诉了我阿芳犯病的诱因:自听了那位大师的气功报告会后,阿芳练功非常非常投入,她自己也感觉功力逐日深厚,完全有能力{“出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了。就在阿芳刻意展示自己的时候,人大常委会一位患失眠症、离休在家的老干部请她去治疗。正巧那天晚上老干部的老伴走闺女家去了没回来。阿芳对老干部说,当她发功的时候要排除干扰,不能接听电话,还要闭门谢客。就在阿芳进入发功最高状态之际,来电话了。——是老干部的儿子打来的。阿芳当然不接,老头呢,因和阿芳有约定,不敢接。这可着实把老头的儿子惊了一下!成家立业、在另一小区居住的儿子,以为老爸出了意外——他知道老妈不在家。放下电话,小伙子就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往家窜。可到家了却敲不开门。儿子赶忙从邻居家找来梯子翻墙进入院子(老头住一楼),从里门入室。阿芳不认识老头的儿子,认为他搅了局,对此大为恼火,上前就给了惊魂未定的儿子一个耳光。儿子见老爸房里冒出一个女人,还对他大打出手,立时火冒三丈,回手把阿芳打翻在地。可怜的阿芳受了深度刺激自此旧病发作,不可收拾。阿芳或住院治疗,或回家观察,全在丈夫的监护之下。这次只因丈夫外出买煤气,回家就不见了阿芳的踪影。阿芳的丈夫当然非常了解阿芳,所以第一站就是到报社找阿芳。老陈说罢暧昧地嘿嘿一笑。我无奈叹息了一声,深感气功害了阿芳。

从那,我又久久没见阿芳。

是年冬天,一向身强力壮的我,无端地生了疮——在手搭背正好够到的地方,莫明奇妙地鼓起一个鸽子蛋大的包,红肿、疼痛难熬,就去医院动了手术。手术后我就回了家,三天一次去医院换药。就在最后一次去医院走到院门口之际(这次是由我老婆陪着去的),恰遇阿芳在丈夫陪护下从医院出来。阿芳情绪平稳,举止正常,只是脸色不大好看,仍有病态。双方互打招呼后,我就和老婆进了医院。经医生确诊疮口完全愈合,可以停止换药后,我和老婆按照医生的嘱咐,拿了一点口服消炎药,离开医院回家。

恶疮被剜除,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情很轻松。

此时我并没想阿芳,没想阿芳的病好了没有。

然而阿芳却想着我。

出了医院门,走到遇到阿芳夫妇的地方,我才知道阿芳夫妇并没走,而是待在路旁等我——阿芳牵挂我的病,要听听医生的诊断结论才放心。阿芳的丈夫只能迁就阿芳。寒风里夫妻俩就那么等着。阿芳看了我的病历,又轻轻用手拂过我的背,确信恶疮已消,这才放了心;又嘱咐我别吃荤腥,以免复发。我连连答应。阿芳的丈夫趁机劝说,阿芳这才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阿芳。

时光荏苒。我已离开城区到乡下老家居住十余年了。而我供过职的那家报纸也于2004年停办,编辑部楼和印发厂业已拍卖。阿芳就是找我,也找不到了。

阿芳啊,多保重啊!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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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儿那么缠绵点评:

一段生活中经历的往事,在作者笔下再现。阿芳的遭遇令人深思,是所谓的气功坑害了这个女人。幸好有体贴她的丈夫和良医的诊治才令她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文章以写实的方法娓娓道来,欣赏!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初伏时节,愿你从容面对炎热夏天,快乐每一天!at:2012年07月18日 早上8:02

爱阿展-回复谢谢! at:2012年07月20日 晚上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