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都是录取通知书惹的祸

古历的七月，是收获的季节。漫山遍野一片金黄，果树上挂满了黄的梨、橙的橘、脆的栗……田里的稻子黄澄澄的，微风吹来，稻浪起伏；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辣椒挂满了枝头。这时候，山里人的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七月，也是期盼的日子，所有的莘莘学子都在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那一纸录取通知书。这一年，院里的子洋和他的侄女阿芸同时得到了新龙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小学升初中，看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是，新龙中学这次参加考试的学生人数是一千多人，只招收两班一百个学生。考生升学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录取分数线截在了两科总分一百五十三。洋子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八十五分，真是一个优秀生呀！两叔子都高兴得跳起来。

很快就到了报名的日子，洋子的父母为了洋子的报名费愁得睡不着觉，在外省读中专的二哥这几年的入学费用所借的私人高利息已经达到了三千多元，二哥还没毕业，这不，洋子又考上了初中，额外又多了八十元的报名费到哪儿去找呀？两老思来想去，最后合计：再挺一挺，把圈里那头肥猪卖了，除去二哥的生活费，就给洋子剩下报名费了——要知道，自从二哥进入初中，家里已经连续有五年没有杀过年猪了，母亲常说：“孩儿啊！盐巴是百味之王，有了盐巴，什么东西都好吃了。”于是，洋子和他的两个姐姐每天吃着母亲给他们盛的凉拌酸菜，庵制辣椒，和着那难以下咽的玉米糊也渐渐长大了。时不时有人嘲笑洋子：“洋子，你们的肠子上锈没有？还是吃点油吧！”洋子只好说：“母亲说过，有了盐巴，什么东西都好吃！”

八月二十八日，洋子吃过早饭，就和嫂子、侄女一道去学校报名。新龙中学是融初中、高中在内的一所由县城直接开办的县级中学，学校规模之大，是新龙区范围内最大的一所，图书室、仪器室、医保室、实验室，这些设备都全部具备了。来到学校，他们就看到了校园墙壁上的“报名须知”。洋子驻足细看，当他看到“须知”的第二条时，心里“咯噔”一下，呼吸紧张了，那上面赫然写着：“新生入学，须交纳一元体检费，到医务室进行体检，体检不合格者，不允许报名。”洋子心里明白：自己的左眼从小失明，右耳化脓性中耳炎，几乎完全失聪，这样一个耳聋眼残的学生，体检能合格吗？体检不和格，这意味着什么？洋子顿时觉得四周黑暗，几乎晕倒。

“我们还是去体检一下，看看有没有熟人。”嫂子和侄女都安慰着洋子。也只有这样了。洋子掏出一元体检费交到收费人员手里时，那个收费员问：“你们是哪个要体检？”这时洋子心里想着心事，确实也没听见，侄女推推洋子：“细爹，问你呢？”

“哦！是我！”洋子赶忙向那收费员答道。

“我看你耳朵和眼睛都有问题，就别花冤枉钱了。”那收费员说。

“试一试吧！”侄女替细爹作了回答。

医务室里挤满了人，都是来体检的学生。在洋子的眼里，人家穿着和神态都比自己要神奇，心里那滋味呀！实在难受。于是他也只好缩在后面悄悄地排着队。好不容易轮到了他，当他站在体检室的仪器前面时，周围的同学看到了他，暴发出一阵刺耳的轰笑。“一只眼”、“白眼狼”这些词如同暗器一样向洋子的左耳袭来，洋子实在受不了，眼泪淙淙地流了下来。

“小朋友，过来吧，试试你的肺活量。”体检人员在招呼他。试过了肺活量，就开始耳朵和眼睛的检查了。其实这根本用不着检查，结果是明摆着的，体检报告单上写着“左眼失明，右耳失聪，体检不合格。”

当他们把体检报告单拿到教导处时，教导主任对他说：“这个，不能报！”

洋子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任凭嫂子怎么叫他、哄他，他就是不起来。

这时，从教导处的左边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姓尹，是大哥读初中时的老师，现在还在这里教高中的数学，嫂子认识他。于是嫂子就和尹老师谈起了这件事，希望他能帮帮忙。尹老师很和蔼，关切地问洋子：“孩子，你考试考了多少分？”

“一百八十分。”洋子好象在万丈深谷里看到了一丝希望，回答了尹老师，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连忙站起来把兜里的录取通知单递给了尹老师。尹老师看罢，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洋子说：“走！我去给你报名！”洋子像是遇到了救命恩人一样站起来，感激地望着尹老师。其实，大哥读初中时，尹老师就知道洋子的大哥每星期用稻谷草提酸菜，背土豆、红薯为主粮的生活状况。现在又遇到了洋子，他对穷人家的孩子格外关心。于是尹老师领着洋子来到报名处，刚进门就嘟囔：“主任，你们为了增加学校收入，每生收取一元钱的体检费，要体检，这还不出奇，这不，把这次的考试状元都拒之门外了，难道两科考了一百八十分的好学生，就因为生理有些缺陷，你们就要断送人家的前程吗？”尹老师毕竟是老教师，对教导主任说话的语气也可以不那么委婉。

教导主任听尹老师这么一说，态度就转过来了：“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考了最高分的学生，怎么不能报名？我们破格录取了，来！注册！”

报了名，尹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洋子说：“孩子，要振作起来，不要自卑！穷不要紧，生理有缺陷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有志气——我读初中那年月，家里穷得啊，连一双廉价的鞋都买不上，每天光脚亮板地跑来跑去，晚上洗脚睡觉的时候，等同学上床睡了，才去借用人家的鞋来洗脚上床，多寒碜啊！这不，我不是熬过来了吗？”

洋子在报名回家的路上，默默想着尹老师说过的话，心里是否明白了许多深奥的道理。

明天就要正式上学了，洋子的母亲很愁呀！为什么呢？因为屋里连一粒米都没有了，田里的稻子又还差那么些时候才收割，明天洋子背什么东西到学校去做伙食呢？家里么，玉米红薯就凑合着吧，可这东西拿到学校去，人家食堂怎么给蒸啊？这天，父亲一早就起来去中伙坡——那是母亲的后家，给人家编了一只背篼——那是父亲维持生计的唯一手艺，还说不尽的人情话，借到了一升米。要知道这借钱借米是洋子父母一生最头疼的事，从大哥读上初中到师范毕业，二哥考上中专，父母不知向多少亲戚朋友借过钱借过粮，不知给多少人说过多少人情好话。

第二天，洋子打好背包——也就是母亲从外公家来的时候那一床被条，已经很烂了，母亲用麻线缝合半天，才把那些棉团连在一起。再提上一口木箱就上学了。

学校的寝室是才修的，三楼一底，顶上面那一层是高中学生住的，下面两层是初中部。宿舍的两边有两排低矮的平房，那是教师的宿舍。洋子的母亲认为洋子还太小，又没有单独出过门，于是就叫他和读高中的堂叔复松住在高中的宿舍里。到校的第二天，学校开始发新书了，高中部要推迟几天，洋子和堂叔住在一起，以为他们都还没有，也就没有忙，哪知第三天去拿书，班主任说：“新书昨天已经发完了，如果追加不到的话，你就只好找旧书读了！”

“找到了旧书能退新书的费用吗？”洋子赶忙问。

“当然能!那就更不麻烦了。”班主任回答说。

“那我就不要新书了，我找旧书读。”领不到新书，洋子还很高兴，这是什么原因？俗话说“穷家的孩子早当家”，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二、二十五元书费钱的诱惑

已经正式上课一天了，洋子还没有书，想起那还要退回来的二十五元书费，洋子再一次下了决心去找旧书。吃过午饭，阿芸来问他：“细爹，你的书怎么办？不可能就不要吧？”

“我再找找看。”洋子说，“阿芸，你得帮我个忙，你和尹老师的女儿也算熟悉了，听说他哥哥才初中毕业，我们去看看，难说还有旧书呢。”

“嗯，去看看吧。”阿芸似乎比洋子更着急。

他们来到尹老师的家，尹老师的女儿还蛮热心，听阿芸讲了如此这般情况后，翻箱倒柜找了一半天，找到了一本《代数》，一本《公民》（政治课本），还有一本就是《生物》，其他的就再也找不到了。其实下差的主要课本就是《语文》了，洋子觉得语文书暂时没有就与其他同学将就吧。

晚上，洋子上床准备睡觉，无意间看到同寝室的一个同学枕头上摆着一本“初级中学第一册课本”《语文》旧书，他知道那个同学刘淘已经是高中的学生，这本书对他来说，不是很重要了，但毕竟是人家的东西，肯不肯借是不得而知的。当他把心里想法说给刘淘听时，没想到那人是一个出名的捣蛋鬼。

“嘿嘿，要借书，可以呀，你给我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样的好处？只要我能有的，或者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给，但要钱买我可没有。”洋子为了得到那本书，心想就是出点力，吃点亏也愿意。

“哥们这个学期由于来得早，又是自己炒菜吃，这两天没有菜了，只要你帮我搞点菜来，就给你。”

“我的菜给你行吗？”洋子心里想:自己不吃菜就可以了。

“你这个菜，尽是海椒，没门。”刘淘翻看了洋子罐头瓶子里的菜，指着寝室下面远处的一块菜地，说“只要你到那块菜地里帮我搞两棵白菜来，就行了。”

洋子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总是菜园子里的那两棵白菜和那本《语文》书。去偷白菜吧？自己穷得清白，干吗要做蠢事？不行，还是要书！可万一被抓住怎么办？不行，还是要书！

大约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过钟，同学们都睡得很沉。洋子悄悄起了床，蹑手蹑脚地出了寝室，下了楼，向菜园子摸去。天漆一般黑，纯粹看不到路，只有校园里校长寝室的灯光还亮着，不知是在备课么还是在做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多半是在聚友喝酒或许是在“砌长城”吧。洋子摸到离菜园子不远的地方，脚踩虚了，一下子滑下了坎。也不知滑了多久才着了地，着地以后人眼睛就昏黑了，倒在了那里。也不晓得是过了些许时间，才醒过来。还是想到了那本书，又继续前行。摸爬了不知是多少时间，反正记得回寝室的时候，天已经明亮了。

第二天，洋子抱着《语文》书到教室去时，才发现脚走不动，确实已经是被扭伤了。当他悄悄去昨晚滑倒的地方看时，天，那个坎子足有一层楼房那么高。

洋子的八字大，为了要退二十五元书费钱，险些没被摔死。

三、那一种场面才叫尴尬

学校管理也真的太乱了，开学了两天，班主任老师座位也没有编。洋子抱着书，来到教室，就选前面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开始读书。当然，洋子坐前排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由于有一只眼睛看不到，怕坐到后面看不到黑板。二是因为有只耳朵是化脓性中耳炎，听力差，怕坐到后面听不清楚老师说的话。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看到那个穿着一双布鞋，一件破旧衣服，长着一只白眼的“怪人”，不禁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就和小朋友们看《家有儿女》电视剧时的那种氛围一样。那一时间啊，洋子真不想读书了，因为他实在是受不了。

慢慢教室里座位就坐满了，后头来的学生因为不爱坐后面，就在洋子坐的那一排坐下来，越来越多，多来一个就向洋子那边挤一下，洋子因为挤不赢，就慢慢向一边让，后来就挤掉了屁股，没有坐的了，于是又是一阵哄笑。洋子不得已坐到了最后边。上了一天的课，洋子只知道有几个老师来上了几节课，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上英语的女老师，因为女老师长得漂亮，不时有学生用胶圈作弹弓，用纸粒作子弹悄悄射女老师的大腿，教室里很热闹。还有就是英语老师的说话“呜里哇啦”的很好听。但是到底讲了些什么，洋子不知道。黑板被前面的大个子学生挡住了仅有一只眼的视线，耳朵确实也听不太清楚。

第二天依旧如此，洋子想逃课了。

洋子觉得去不去教室一个样，去了看不到又听不到，不如就在寝室里多看看书。于是，洋子就在寝室里看书。也不知是班主任老师故意还是洋子的运气本身就不好，就在洋子没去的那一天，老师却把座位编好了。他抱着书又到教室时，教室前面的座位根本就坐满了，编了座位的学生们还在桌面上划上了“三八”界限，那一个空间是他们自己的。洋子的呢？班主任老师说他无故旷课，就坐在后面，以作惩罚。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过去了三个星期，语文课也就上完了一个单元。上洋子语文课的老师是一个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男子，姓苟。他每次进教室，总是把教本放在讲台上，双手支在桌面上托起他那高高的弯曲下来的身子。那时候我在猜想，苟老师恐怕吃了油而忘了吃盐巴，要不腰怎么总也站不直呢？但洋子还是欣赏苟老师那威严的眼神，那目光从镜片上边射出来，环顾教师四周，好长时间沉默不讲话，淘气的学生倒还很少调歪。正因为苟老师的课堂纪律比其他老师的好，洋子一遇到他的课，就从最后面一排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听，倒还学到了或多或少一些知识。

第一单元语文测验是在星期六上午进行的，洋子由于小学底子不错，很顺利也很有把握地答好了卷子，回家了。

星期一早上的第一节课是苟老师的，他抱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和往常一样，把卷子放在讲桌上，用双手支在桌上托起高高的弯下来的身子，把目光从镜片上面射出来，环视了教室四周，好久不说话，教室里就安静了下来。洋子想：这个老师也还真与其他老师不一样，才考试的卷子不到两天就全部改出来了，自己晓得了多少分。

过了一会儿，苟老师终于说话了——

“这次考试，总体成绩很不理想，但有一个学生值得表扬，他考了全班最高分九十二分，特别是他写的作文，题目是《二十五元书费钱的诱惑》，写得情真意切，实在让我感动，我给他打了满分，这个同学就是我们班上的洋子。”老师的话说完，教室里想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向教室四周寻找那个考了第一名的洋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坐在教室最后面的“一只眼”叫什么名字，这里我要说明的是，其时苟老师也不知道教室里的洋子是谁。当洋子从后面站起来走向讲台领取卷子时，教室里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些女生简直就像要疯了似的怪叫。但是直到现在洋子也还没有明白那怪叫声的意义，他只知道被“遗弃”在教室里的“怪人”莫名其妙上讲台领取第一名的试卷，那种场面才叫尴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