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平安夜，天又黑又冷。我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想起了你，我泪流满面。他们说，在平安夜里，所有的人和所有逝者的灵魂，都将得到上帝的怜悯和安慰。而你，不知飘荡在何处的悲伤的灵魂，今晚能得到怜悯和安慰吗？你知道我在为你祈祷吗？

2003年的冬天，是我生命里，最寒冷的季节。你的离去，使悲哀如同一张大网，将我牢牢捆住。即便到了今天，仍然让我夜不能寐，伤感不己。这份伤痛并无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你短暂又凄惨的一生，如钢针一样深深的刺在我的心里。我仍然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我走过的每一条路，记着关于你的一切。我明白你弥留之际痛苦的哀嚎中所包含的不甘与难舍；我也理解你永远无法闭合的双眼所流露出的乞求与托付。但是如今，当你长眠在家乡阴冷的小山坡上，同样无助的我却再无法完成你的重托与期望。所有你想留住的，都被我们丢失了；所有你不愿放弃的，都被我轻易的出让了。我辜负了你，我背判了在你灵柩前许下的誓言。可我的痛苦和无助又有谁能理解。一年了，我活在自责愧疚之中。我无法忘记灵柩里你瘦削的脸庞和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

夏天，我和表弟去三原看你。你面容憔悴却依然乐观开朗。你告诉我不必为你担心，说这一切早已是注定的，你已不再恐惧。你说你会安排好一切，可是最终，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好一切的时候，病魔就无情的将你掠走了。在三原的那一周，成了我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回忆。你带我们去逛夜市、去看灯展；给我们讲了城隍庙的来历、龙桥的传说。你也谈了你痛苦的生活和已危重的病情，只是淡淡的笑着。说起了我奶奶，我看见你眼中泛起的泪花，你说你真想接她来住几天新房子；说到你无情的父亲，我的爷爷时，你那样的平静，不见一丝埋怨，你让我代你好好的照顾他；讲到你不义的妻子，你只有一声长叹，你只说了一句“如果她回来，我还会原谅她”。便不想再说了，我知道那是你心中最深的痛。

你说得最多的是你的儿子，我四岁的弟弟———柱儿。你的眼里充满了光彩，嘴角浮起了难得的笑容。你问我他在老家乖不乖，长高了没有，身体好不好。你有那么多的希望与憧憬，我看见了你对生活的渴望。然而回到现实，当谈起柱儿的未来安排时，你又是那么悲伤，那么焦虑不安。你不愿直接的要求我。你给我讲了许多兄弟间和睦团结的事，我明白了，但我却无法承诺。

回家的时候，你送我们到西安。天阴沉沉的，一点也不像是夏天，一整天都凉凉的吹着小雨。久旱的人们脸上显出一层沾满尘土的笑容，你也笑了，说我们运气好，遇上了个好天气。可是走在你身后的我，看着满天厚重的乌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伤感。你将我们送上了车，我努力的微笑着，对你说冬天的时候，我来和你一起过年。你高兴的点点头。可你是否知道，当你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车厢里的我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因为我无意中看过了你的病历，看过了你只写了两个字的遗嘱。是的，只有两个字：柱儿。我明白你所有的痛苦，却无力为你分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失望的离开，越走越远，我心如刀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挫败。

命运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了我们狠命的一击。我以为我准备好了，可以勇敢而平静的接受所有关于你的不幸的消息，可是我错了。面对残酷的命运，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我陷入了无底的悲痛的深渊里。

最后一次，当我接到你的电话，眼前是街市闹哄哄的人流，耳边却是你低沉虚弱，充满了哀求与期待的声音：“我又吐血了，我想转院。你姑他们什么时候才到？让他们走快点。”我不知如何安慰你，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我匆匆的关上了手机。到了第二天，当手机再次响起时，是小姑的声音，她哭泣着：“你小叔死了，你来吧。”我又哭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很冷，很冷。

我和姐夫到达西安时，天刚亮。阴沉沉的吹着小雨，就像三个月前的那天一样，只是比那一天更冷了，一切都冰凉凉的。到三原时，天上飘起了雪。在一个旅馆里，我见到了潺弱而悲伤的奶奶和年幼无知的柱儿。下午，在阴冷的太平间，我又见到了你，你没有等到我来和你一起过年。你静静的躺在灵柩中，看上去那样的虚弱、疲惫，苍白的手僵直的伸着。医生说你流干了身上所有的血。我听了忍不住伏在灵柩上放声痛哭。我是在哭你，也是在哭我自己。我们同样生活得如此艰辛和无助；我们真诚的面对生活，我们努力勤奋的工作，为什么却受到生命如此的戏弄？你在绝望和无奈中凄凉的死去，而我，我的明天又会怎样？

在银行转帐时，表弟让我在你那张只剩下21元的存单上签字。我哭了，泪水不停的流，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那个冬天，我几乎天天都在流泪，穿得很厚，却依然不停的颤抖，浑身都冷。到了泾河工地，当我打开你曾无数次进出过，今后却永远无法踏进的家门时，面对空荡的四壁，我几乎瘫倒了。如此简陋，如此昏暗，这就是你无数次向我说起的你快乐的家嘛？你临行前做下的馒头，煮下的牛奶，做好的米饭，都还好好的摆放在灶台上，而你却永远也回不来了。地上大滩的血迹，还隐隐的传出你哀伤的呻吟。大衣柜里，我上次在三原给你买的袜子，你都还没有穿过，一切就都结束了。

后来，你的至死都没有见到的妻子，她回来了。她领走了柱儿，领走了你所有的抚恤金，也领走了我们所有的痛恨与牵挂。我知道，这是你不愿意看到的，但这却是我们能为柱儿做出的最有利于他的安排。我不能让柱儿没有了爸爸的时候再没有了妈妈。我不能让他跟着我过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如果我不能给他一个未来，我又怎能捆住他的现在呢？这些你能理解吗？奶奶每天都在思念你，每天都想着柱儿，她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脾气也更坏了。爷爷在你死后突然老了很多，比以前更疏远我们了。可我仍然常回去看他，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兑现的承诺。

夜已很深了，我却睡不着，想起你，我的泪不停的流。在这样的平安夜，你的灵魂得到抚慰了吗？而我的灵魂会得到抚慰吗？

二oo四年平安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