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九月初，我怀揣第一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在年近57岁的老父和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当我班主任、教我语文的哥哥陪同下，带着一只不曾油漆的枞树板打制的木箱，一个在一中读书时获得的冰铁桶，乘坐公共汽车（每张车票票价0.9元）到达了长沙西站。当时，接待我们的新生的有上一届的学生，还有一个头发乌黑、眼睛看上去犹如铜铃、炯炯有神、历经沧桑的老师，他就是我在第一师范就读时期的语文老师粱仕洁。

梁老师引导我们上了第一师范的迎新车，当天，艳阳高照。我们坐在敞篷车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妙高峰下的宿舍楼前。哥哥和父亲把我的行李卸下，送到三楼的女生宿舍。父亲在迎新车上就积极地和梁老师攀谈，一则因为我父亲是见了石头都要说上三句的人，再者梁老师和我父亲年龄相近，他们没有多久就极为相熟了。把我安顿好之后，梁老师邀请我父亲到学生宿舍楼一楼靠近东头他的家里喝茶，继续闲聊。父亲回家前跟我讲，有什么事就去找梁老师吧！

梁老师从父亲的口音里听出我是宁乡人。从那以后，一和我打照面，他就故意问我：“你是哪里的？”“我是宁乡的（读音di）。”“我是宁乡六都庵的（他故意读成“第”，下同），卖茶叶子的！”用这段他自己从小商贩的对话中提炼出的名言来取笑我的宁乡土话。接下来，他就会问我：“你家离塘坝二中多远？”我就老跟他讲：“我们那里没有塘坝二中，只有坝塘二中。我没去过，但和我家隔了一条河，我有个姑姑嫁到河那边去了。”“哦，那是我的老家，还有一些亲戚住在那里呢，我有好几十年没去了，可能记错了吧！”下次见面，我们又开始这样的对话，或者谈论我的父亲。当时，我的父亲已经头发斑白，梁老师则是一头乌发，虽然脸上布满皱纹，我总觉得他比我父亲要小，他则马上抗议：“我比你父亲还要大好几岁呢！”

八零年寒假期间，我认识了抓学生工作的傅老师，经常和他聊天。从他嘴里，我得知梁老师是平反昭雪从牢里出来的。寒假期间，梁老师的夫人谭老师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当工人的儿子，一个快要结婚的新媳妇。和他们一家熟了，我就常到他家玩耍，谈天。有一次，我带着好奇直接问梁老师：“您为什么会坐牢？”“我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重庆中央大学是什么学校？”我很无知地问。“相当于现在的清华北大！”他并不取笑我的无知，一脸认真地回答我。“那您为什么没有毕业？”“四五年投笔从戎！我们同学大都进了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后来起义投诚，再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他的那种宽容大度在当时我是无法体会出来的，现在想起他六十岁时的那一头青丝，才能切实体会到这一点。

刚到第一师范，我和其他同学一样，为自己是毛泽东主[xi]的校友而感到无比自豪，而且入学通知书上也就这一点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我跟梁老师熟了，就问他：“梁老师，您觉得毛主[xi]怎么样？”“他也偏科呢，例如他的图画和数学就不怎么好。”他淡淡地说。他的新媳妇在旁听见了，说得更直白：“毛主[xi]的图画一点也不好，一次图画考试时，画了一个半圆，在半圆的下面画了一根横线，就起身走了。老师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边走边说‘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这不是嗲嗲（长沙话祖父的意思）说的吗？嗲嗲也是毛主[xi]的老师呢，八班的陈列室里就有他的名字。”我从傅老师的嘴里知道梁老师一直坐牢，耽误了娶妻，他的夫人是他的表妹，他们没有生育，他的儿子也是过继了谭老师的侄儿，因此听到他媳妇称他的岳父叫嗲嗲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叫外公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梁老师学识渊博。我最记得的是梁老师替我改作文。我读高中时，作文写得虽不怎样，但老师也偶尔提出表扬，甚至在班上当范文念念。梁老师教我语文以后，曾多次在我的作文本上批阅，“说道”与“说到”的用法不同，说到的后面要用逗号，后面的话不需用引号；说道的后面需用冒号，后面的内容要用引号引起来，因为那是你说的内容。有一次，他还告诉我怎样看《说文解字》。他说：“《说文解字》是没有汉语拼音前使用的一种注音释义的工具书，例如簟字，《说文解字》里写着‘徒念切’，就是讲这个字取‘徒’的声母和‘念’的韵母相拼；如果某个字下面写着某某反切，就是拿后面那个字的声母和前面那个字的韵母相拼。”

梁老师极具亲和力。每次活动，总离不开他的身影。班级活动时，他常向我们清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唱的时候，眼睛睁得犹如铜铃，颈部和脸涨得通红，声音高吭而又圆润，非常好听，连我这没有一点音乐细胞的人现在都还能够哼上两句。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了自己的血气方刚、他的投笔从戎和他的英勇抗日吧！

刚在网上搜索，搜到了他去年由某记者拍的一张照片，还有他的岳父——曾给毛泽东的图画打40分的老师的遗容。和同学玄德聊天，得知他已于今年3、4月间与世长辞了，我感到很悲痛！我为自己十多年没去看过他而后悔！现在我谨以我这些很不成熟的文字来纪念他——我的恩师粱仕洁！

注：六都庵即宁乡夏泽铺的六度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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