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扶阳河
杨旭
盼儿伸了个懒腰,嘴巴周围底里的脆骨发出咯咯的响声,两只腮帮好不容易才缓缓回闭,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盼儿用手使劲地来回搓了几下,眼珠子都擦起火了,终于让两只眼皮及不情愿地分开一点小缝,但随即又闭上了,它们还在回来那梦乡中的甜蜜。盼儿索性掀开被子下了床,眼睛半睁半闭摸索着来到灶堂边,熟练地从灶沿上拿起气体火机,点燃了灶孔里面的秸杆,火苗从灶门里窜出来,映红了盼儿的脸,眼睛终于被逼得大大的睁开了。
柜子里放着昨晚爷爷吃剩的一碗麦疙瘩,冷得硬梆梆的,得加点水再熬软和一些,爷爷实在是老了,没有牙,硬的东西吃不了,就喜欢这些汤汤水水的,吃起来顺溜不费劲。
麦疙瘩熬得稀糊了,山脚下明辉老师家的公鸡才开始报晓。
盼儿把麦糊粥端到爷爷的房间里,爷爷正蓬着乱发,靠在垫得老高的枕头上,半歪着脑袋,咧嘴傻笑,但没有笑出声,盼儿喊声了一声:“爷爷,喝粥。”
昏暗的15瓦灯泡下,爷爷的手握着床边一根溜光圆滑的拐棍,整个身子从床上下来,脚在抖,手在抖,下巴腮子在抖,全身都打着颤,他看了一眼盼儿,举起棍子指向那昏黑的窗口,朝黑糊糊的窗口大声吼:这个老婆娘,你管得宽,叫我晚上才吃饭,我听你的!
窗户外什么也没有,盼儿知道爷爷又犯浑了,他常说奶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和他在一起,可奶奶已经早不在人世了,一股寒气从门外袭来,直窜盼儿全身,盼儿带着哭腔向爷爷叫喊:“我是盼儿,你不要吓我!”
爷爷收回拐棍向前走一步,拐棍要触地好几下,不时举起来,要打人的样,嘴里在吼:走开,不要档路。脚在抖,手在抖,下巴腮子在抖,全身都在抖,就像在明辉老师家里电视里看到的那个走柔道表演的影星一样。
爷爷要抖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呢?盼儿开始考虑这个对于十二岁的女娃娃来说是太沉重的问题。“结束”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一定是爷爷所说的和奶奶一起了。盼儿看着爷爷把棍子立靠在板壁上,双手哆哆嗦嗦接过碗筷,碗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伴着这叮叮当当的声响,黎明从逐渐明晰和窗外探了进来。
秋天的扶阳河航道地域,太阳是有年龄的,清晨的阳光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把丰满的光芒温情脉脉地披在人们的身上。盼儿背着竹筐,拨开阳光从山上下来。
盼儿心里在下决心,今天一是要把这块地的辣椒捡完,要不,单价还在跌呢!
扶阳河边的辣椒地里,一片红通通的,辣椒长得好又结得多,这是盼儿自己在明辉老师的指导下亲自种出来的。杂交的种子就是好。晶莹饱满的红辣椒就像一个个小红灯笼,盼儿两只小手象两只灵巧的小鸟在椒稍上飞来飞去,不时往背上的竹筐里甩,竹筐里的辣椒在一点点集多,盼儿的腰在一点点下沉。
扶阳河岸边的雾在散尽时,太阳长成了一个泼辣的婆娘,鞭子一样的阳光抽向盼儿。盼儿擦了擦汗水,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它捡完。
扶阳河码头上,有几只货船停靠在岸边,几个从乌江下游来的辣椒版子把猪腰子钱包横捆在肚子挺得老高的腰上、提着称向码头上的一筐筐辣椒四处挑拣,什么“水气太重”,“又跌价了”,“头趟拉出去又亏了”这一类只有贩子客才编得出的谎言在人群中流游……
盼儿背着竹筐,腰弯沉得厉害,汗水湿了她的衣裳,她咽了口水,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加快了脚步,想抢占一个有利的摊位。
村主任霍得宽戴着太阳帽,右手用摇风的凉扇拍打一辆占道的摩托,转身瞧见了盼儿那弯沉得只看见竹筐的身影,连忙大步过去,搭手提下竹筐。
“舅公,今天辣椒有价吗?”盼儿伸直了腰,双手托腰向后仰了仰,以恢复柔嫩的身板,右手擦了脸上的一把汗,再把额上的面发捋了捋。
“听他们说,又跌价了,才一块二”,霍得宽摇摇头,叹了口气,目光瞟了一下四周,“这些狗的拉成一伙故意踩价!”
盼儿失望地喘着气,一丝忧郁从细嫩的面肉里流了出来。
“你爸妈打电话来了吗?寄钱出来没有?爷爷的病好点没有?”霍得宽一边询问,一边将盼儿的竹筐向另一边移了移,随即向一个提着秤的贩子挥了挥手。
盼儿没有回答霍得宽一连串的问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爸爸在电话中说过,他们在外过得苦,妈妈整天只能带好还只会哇哇哭叫的小弟弟和一个三岁的小妹妹二盼。就只有爸爸一个人去一家石厂做工,成天累得身子骨散了架,都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在外的房租水电口粮花销,根本没法寄钱来医治爷爷的病。妈妈说爷爷的病是正常的,人老了都会这样,反正人就是这样,岁数大了就该回去了,没有必要花许多冤枉钱。十二岁的盼儿妹从明辉老师那里弄懂了人老了要回去的道理后,总是对妈妈说的话不高兴,这些话男人听了提拳头,女人听了戳脊骨的。盼儿只好把话装在肚子里,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妈。
辣椒贩子提起盼儿的竹筐过了秤,四十斤一两。随即在计算机键盘上“嘟嘟嘟”地敲打了一阵,从猪腰包子数出四张十元和八张一元的票子递给盼儿,盼儿也在心里计算,四十斤该48块,还有一两是1毛2,一共应该是48.12元。她没有接贩子的钱,说:还差!辣椒贩子说:“小姑娘,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用零角角钱?四舍五入知道不?”
盼儿委屈地盯着贩子,小脸涨得通红,1角2分钱呀,在扶河村卫生室要给爷爷拣9颗去痛片。可以让爷爷躺在床上两天不喊痛。每年的合作医疗费盼儿交不起,爷爷每天都要4颗去痛片,怎么就把这1角2分钱舍了呢?
贩子向盼儿吼道:“要不要?这么小气,不要拉倒,背走!”
霍得宽推开那辆占了道又没有车主的摩托,趁人不注意从旁边的筐里抓了一把辣椒甩在盼儿的筐里,向辣椒贩子挤挤眼,然后装出一脸不高兴的神情说:“牌桌上几千上万都敢赌,在这儿为一毛两分钱和一个小姑娘叫嚷,你害躁不?还四舍五入呢!现在够你入了吧。”
椒贩子也不冒霍得宽的火,懒洋洋地骑在旁边的摩托上,从猪腰子里扯出一张五角票,“给,现在够了吧!”
盼儿接过钱,跟着霍得宽向村委办公室走去,盼儿从刚才的辣椒钱里抽出一张10元的票子,放在村委办公室的桌子上,说:“舅公,这是8月份的。”霍得宽皱着眉头:“又来了,盼儿,这钱不该由你交,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关你什么事?”
“这是我们家该交的罚款,每月10元,现在爸妈不在家,我作主!”
霍得宽推开办公桌乱七八糟诸如废报纸,旧胶杯,烂烟蒂之类的杂物,写了一张“收到社会抚养费10元”的收条,印上村委会的公章递给盼儿。一张脸云里雾里看着盼儿,心里在痛:小小年纪,哪个不是爹妈疼着暖着?可还要承担社会抚养费的罚款,可你爸、你妈,你爷爷,唉!
盼儿很不好意思,其实心里也很难受。十二年前,爸妈结婚生下了她,但是她并不是爸妈心里想要的儿,于是东躲西藏,怀了花钱照b超,不是男孩又打,南征北战十年,前年没注意,又生下一个女儿,就有了盼儿和二盼这两个姑娘,去年祖宗才显德,生了一个小弟弟,就超生了,这不,每月得交10元的社会抚养费,盼儿就作孽。
霍得宽收了钱,放在抽屉,又从自己的包里摸出10元钱揣给盼儿:“拿去给你爷爷买点灰面,他喜欢麦面熬汤!”
“不!舅公,我不能要你的钱,你和我爸我妈是有仇的!”爸妈还在家的时候,从乡政府到扶河要修一条公路,那天,挖机老板,把挖机开到了扶阳岸边一个小隘口巷子,路就要从巷子里钻过去,可巷子不够宽,得把巷子两边拓宽,右边是霍得宽家的,左边是盼儿家的。盼儿家的一边是石山,那边是土山,可挖机老板是在霍得宽的指挥下,在石山这边放了炮,挖了路,车子过去了,霍得宽家的土地留住了。为这事盼儿妈端了条凳子坐在院里骂了一整天,霍得宽没有回应,一是自己私心确实太露骨,一是要保住领导干部的形象,盼儿爸指着霍得宽吼:怕你家妈x祖祖辈辈当官!”
“傻盼儿,那些是大人家的事,你不管,拿去!噢!你要打电话不?和你爸你妈打打电话吧。”说着把办公室的有线电话机推过来。
“不!舅公,长途费挺贵的。”
“不怕!这是公家开钱,不是私人的。”
电话上的数字像爷爷撒在地上喂鸡的玉米粒,小小的跳跃着,盼儿终于按通了长途电话。
“妈!”电话一通,盼儿平时理家的那种能耐不见了,眼泪淙淙就流下来了。
“哭个啥子,大盼!长途挺贵,你有事无事打哪样电话?”盼儿把泪水噎在喉咙里,“村里的电话不要钱”!
“那几个狗日天天逼要罚款,你告诉他们,没得钱,要命呢,老娘倒有一条”。
“不是,人家没有逼钱,你们快回来,爷爷就快不行了,脚抖、手抖、全身抖,还吓我,我睡不了觉啊,我害怕呀”。
“哪个叫你管他,照料好你自己就行了”。
“可是,妈,我想你呀,我都记不得你和爸爸的样子了,我倒底有没有妈呀?我想趴在你的怀里睡一觉呀!呜……”。
“嗯……”妈妈也突然哑了半晌,迟疑地又说“大盼,乖,你爷爷或许是故意装神弄鬼吓你,他想你爸妈都回来,可是我们回来咋办呢?你少管他,自己吃饱饭就行了,他老了,该那样是正常的”。
盼儿不相信妈妈的话,小时侯,由于奶奶回去得早,爸妈东躲西藏的时侯,就是爷爷像奶奶一样照管她,总是在暖哄哄的太阳下给她洗头,头发晒干以后就拿梳子给她梳理,还翻来覆去找藏在头发丝里头的虱子,粗糙的老手总是划得盼儿痛得直叫,还天天背着背篓到处割棕,背到三十多里外的七星场换来盐巴钱,还送盼儿读完了小学六年级,可近年来,晚上爷爷与白天总是判若两人,晚上的爷爷总是举着他的竹棍到处追找与他一起的那个人,脸上阴森可怕。
想爸妈回来也是心多了,盼儿想到家中的日子,泪又流了出来,干脆哭着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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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像熬了夜的老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照着扶河边上的小寨。太阳不落山多好啊,永远不落山的话就永远是白天,爷爷就不会那么吓人了。
站着采了一天辣椒的盼儿,腿实在是软得受不了,回家的时侯,步子拖得沉沉的。几天来晚上又要半夜起来给爷爷熬稀饭,觉也没有睡多少,就是躺着的时侯,总是把被子严丝密缝地裹起来,因为她怕。一个个放学回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一路小跑,书包在背后有节奏地随着跳动的脚步拍打在屁股上,那感觉多好。盼儿也想着自己应该读七年级,有感应地也往后摸一摸,“哎哟”一根背筐的蔑刺却钻进了手指,她赶忙把手指放进嘴里抿着。
沿着扶河向上走,再爬上一个小坡,就是明辉老师的家,很单村的,只有一家,再上一个大坡,才是盼儿的家,也是很单村的,也只有一家在山上。她知道沿着扶河向乌江走,一直坐船转到遵义,再坐长途车过两个省,就到了爸妈躲兵的地方,听说那地方水多,叫浙江。
“哟,小大人回来了”!盼儿正走着,明辉老师也从村小放学回家了,老远就夸奖似地向盼儿打起招呼。盼儿心里不太好意思,笑了笑,向老师回了话。
“你爸妈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要回来不!你应该到学校去得了,复兴中学的老师给我打来了几次电话,说还有七(2)班的新入学学生盼儿还没到校。明辉老师时常在关心着盼儿,自从六年级在自己的班级毕业以后,他就知道盼儿的学业也就结束了,读小学时,都是安排好家中一切杂七杂八的活路以后,才抽空到校学几个字,早上没有上过早读,下午没参加过活动,她读书只是听从来不交作业,哪有时间做作业啊,为了照顾爷爷,白天黑夜都没有空,老师们也理解她,因为一个词“无奈”。
盼儿听到了明辉老师的问话,心里那个闷呀,苦出了泪,她只能把泪水咽在喉咙,学校是幸福的,那种乐园与自己已经无缘了,因为爷爷需要照顾,那是盼儿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也因为一个词“无奈”。
盼儿走过明辉老师家的院子,然后走上坡。明辉是一个从小就因患小儿麻痹症而废了左脚的残疾人,心眼特别好,在这偏僻的乡村小学里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他关心爱护学生,每当学校统计留守儿童名单时,他都第一个把盼儿的名字列上,但是名单就是名单,也没有起多大作用,每次造好了册上交以后,就如同石沉大海。政府的“三关”工作大会小会书记乡长讲话稿好长好长,那“关心外出务工人员,关爱留守儿童,关怀空巢老人”这一类话讲的太多太多,但是居住在大山上的盼儿们公孙俩简直住在另一种地域,无人问津,明辉很不方便地从屋里提出两斤猪油,递给正准备上坡的盼儿,说:“实在有难事,就和老师讲。”
“没事的,老师,就是晚上有些害怕”。
太阳从山腰上滚了下去,天空被落日的余辉染得通红,扶河静静地躺在山的脚下,缓缓地流着,一头连着浙江爸妈那儿,一头边着盼儿的心。盼儿只知道,爸妈要回来,就一定是坐着客船从扶河上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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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瓦灯泡发出的光忽明忽暗,盼儿把切菜的菜刀和上山砍柴的柴刀放在枕边,她怕万一爷爷说过的那些人来喊她。但还是睡不着,一会把被子死死地捂起来,一会儿轻轻探出脑袋死死盯着对面爷爷那里黑乎乎的床。
大约是半夜了,爷爷又拿了棍子,满屋里追打,一边打一边吼:“叫你妈的不要来了,你个老婆娘又来喊我,还伙你妈些野老公来,出去,出去!”
盼儿悄悄把自己移进旯旮的角角里,好似爷爷看不到她,爷爷追打了一阵,朝着盼儿走来,盼儿吓得一溜烟跑出了门。
山上的夜晚,树林被风吹得嘎嘎吱吱响,什么鸟在“呀呀”吼叫,这种声音,小时候,奶奶说过是鬼在叫,呀,莫非是屋里的那些人被爷爷追出来了?盼儿看着阴森可怕的黑夜,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跑着跑着就眼睛一黑,昏了过去。
明辉听到狗叫声,从屋里出来,打开门,看到门坎一团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哎,是盼儿,明辉急坏了,一把抱起盼儿,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抱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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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睡在谁的热坑上呀?这是睡在谁的怀里呀?真是舒服呀!盼儿逐渐在迷糊中感到温暖,哦,一定是爸爸的!爸爸那宽大的胸脯,盼儿还四岁以前睡过,都过去八年了,还是那么温热。
或者是妈妈的!妈妈的怀里又温暖又舒服又带着奶香。
八年以前,爸爸妈妈出去的时候,她抱住妈妈的腿,在泥地上搓出了坑,叫唤着,是爷爷哄他不哭的,爷爷说,爸妈要出去完成一件大事,到乡里计生干部找不到的地方去生个毛儿。
腊月二十几了,要过年了,爷爷带着盼儿天天到乡政府门口的小巷里卖棕片子,爷爷的眼睛总是盯着乡政府那阴森森的大门,有人来买棕片子,常常因为他的冷漠而丢了生意。
终于二十五了,值班室的人把大门关上,爷爷提着棕片子就去打电话:“儿啊!回来过年吧,那狗日些放假了!”
慢慢地,爷爷不行了,盼儿也学会了卖棕片子和打电话。
爸妈总是在大年三十才摸黑回家,说是赶了好几天的路,盼儿就挨着爸妈得睡一晚上,过了年,政府还没有上班,他们又出去办大事去了。
可是,妈妈要起床了,唉!不!醒来妈妈会不见的。
“哇!”盼儿可还是醒了,吓得上下牙齿打架,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盼儿,醒了?你怎么了?”明辉老师忙问。
盼儿看着明辉老师亲切的模样,扑到老师的怀里大声喊:“我害怕,老师,我爷爷吓人!屋里有鬼!”
“不怕,盼儿,爷爷好好的,世上也没有鬼,你是读过书的,不要乱想。”
“可一到晚上,爷爷就到处追鬼,真的有啊,我听见鬼叫了。”
明辉看着可怜的盼儿,听着他说出的真心话,那么雅嫩的心灵怎么就遇上鬼呢?
盼儿越想越害怕,他突然抱住明辉说:“老师,以后每晚都要到你这儿来,挨着你睡。”
“不允许”!明辉很生硬。
“如果你不允许,我可以帮你洗脚,料理家务作房租。”
明辉心里在流泪,他轻轻拍拍盼儿的肩说:“你几岁了?”
“十二岁”。
“对了,十二岁就是大人了,盼儿是懂事的,大女人是不能和单身男人一起睡!”
盼儿刷刷滴了几颗眼泪。“反正我就要来,只有和你一起,才安全,才温暖,才有爸爸的宽胸,才有妈妈的奶香”,说着就死死抱住明辉老师不放。
以后,盼儿每天照样帮爷爷待弄好吃的稀糊就悄悄摸到明辉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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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吃过晚饭,看了一歇电视,要睡觉了,他确定还是把门拴上,再也不能让盼儿进来了,自己由于从小的左腿残疾,如今已三十八岁了还没有讨到媳妇,心里早就想呀,想一个漂亮的善解人意的女子帮自己泡茶煮饭,料理家务,与自己一起睡在手腕,那感觉多好啊!可是盼儿不行,盼儿还算不上女人,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但她十二岁了,当老师的怎么也不能乘人之危呀,盼儿只是为了找到父母亲那种爱意,找到一个安全的港湾,找到一个受父亲暖着的那种感觉,明辉可以给她,但在这大山上,只有他们两家人户,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盼儿的爷爷已经不能算活着的人啦,两个人经常一起睡,那算得上是什么名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唉唉唉还是拴好门。
明辉上床就睡着了,梦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向他走来,与他睡在一起,那种感受真是如云里雾里,明辉从来没有过,突然,有一股潮流从底部涌动,从下身的某处如汹涌的浪潮涌出来,湿湿的,唉,怎么不舒服?明辉醒了,怀里又躲着盼儿,自己的短裤滑腻腻的。
鬼盼儿,居然从窗户里爬了进来,悄悄钻进明辉的怀里。
明辉大气不敢出,睁着眼睛悄悄看着怀里的幼小的姑娘,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床上,盼儿的脸硬是出清水芙蓉,煞是好看,那和衣躺在自己怀里的身形,犹如爬在一棵树上的小刺猬,明辉想起了梦中的感觉,突然一种意念在明辉心头闪过,但马上又烟消云散。
感谢有道德的明辉老师,让那种情况下出现的那种很正常的意念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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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夜,电视上的新闻联播还没有开始,夜幕就被一双黑手紧紧地扯了起来,明辉吃过晚饭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新闻节目,心里乱得不行,长久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即使我明辉有坚强的意志,除了给盼儿一份她所需的父母该给的体温,一种感觉,一种企盼外,绝不做那昧着良心缺八辈子德的烂事,即使这山上单村独户只有两家两个人,一般情况无人上山不知就理。但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昧着良心偷了东西还过百日都会有蛛丝马迹,何况你两个人夜晚经常睡在一起,一但有人知晓,明辉你就是遍身是嘴你都说不清的,那时候,你高尚的道德情操会被群众舆论击败得灰飞烟灭,一种千人骂万人嫌的罪名将会扣在你的头上,在社会舆论中,盼儿也会落下一种失去贞操的名声,长大了还会有谁要一个与跛子老师夜夜作贱的烂女人,不行,该得与盼儿好好说说了。
电视上新闻已经开始了,主持人在广播某地某政府如何从家庭、社会、学校各方面关心留守儿童的问题,由于明辉心里乱,啪地关上的电视。
“吹牛的,那些镜头都是特意安排的。”明辉自己发起了牢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盼儿顶着一头水珠走了进来,脸色阳沉得可怕,比往日失去了许多笑容,还没坐下,就呜呜地哭起来。
“老师,我生病了,我会死的!”
明辉蒙在鼓里,看她走路的架式,不像生病呀!
“不要瞎说,盼儿,哪有什么病?”
“不,老师,有病!中午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肚子疼痛,一会儿就想尿尿,可尿出来的全是血,鲜红的血呀!流了那么多,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呀!”
哦!鬼盼儿,来哪个了,明辉心里明白,他对盼儿说:
“你那不是病,是女人成长生理发育的正常变化,以后每月都会来的,你用纸垫在裤子里,不脏裤子就行了。”
“不是,老师骗人,哪有这么离奇的事!”
“老师是严肃的,你说,男人长胡子,是不是也离奇?”
费了好半天的口舌,终于将盼儿安慰下来,可盼儿爬上床,又不走了。明辉只有等她睡着以后,才轻轻把趟在床沿。
大约是十二点过,门外狗叫得凶,接着有人喊明辉老师。
明辉起床拉开门,霍得宽收了雨伞从门外进来,还没坐下就说开了。
“唉,雨大,收了这么几个寨,最后还要爬这一大坡,你的合作医疗费有没有?明辉老师。”
“噢!是霍主任在收合作医疗哟,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明辉一直颤抖的身子才镇定下来。
“盼儿家的合作医疗怕是无法收到,唉!”霍得宽一边开票,一边说着话。
“是呀,一共一百八十块,难啊!要不霍主任,光交她们在家两公孙的,我给她交,外面的就不管了。”
“不行!我自己交!”明辉的话刚说完,盼儿从明辉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卖辣椒的钱可以交合作医疗,就不麻烦明辉老师了。”
霍得宽傻了眼:“好你个人民教师,把自己的学生弄到自己的床上,你缺脚少腿的几十岁了欺负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你良心何在,原说你平时关心盼儿,原来黄鼠狼惦着鸡,缺了八靠子德的烂仔!”霍主任一边吼,一边气愤地出了门,下院子的时候,还甩下一句:“你等着瞧,看你怎么收场!”
明辉被这突如其来的早已预料中的结局吓得呆呆地站在门边,盼儿追了出去,拽住霍得宽的衣角,不解地问:
“舅公,你在发什么火呀?你为什么要对明辉老师那么凶呢?我要和老师住在一起,是我硬要来的,有什么不对吗?老师给了我父亲一样的温暖,母亲一样的关怀,家里爷爷太凶,我夜晚不敢回家,我每晚上都要与老师睡在一起,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霍得宽云里雾里地傻看了盼儿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撑开雨伞,钻进了雾蒙蒙的细雨中。
第二天,扶河两岸的人及村小学大部分师生都在议论同一话题,“人心隔肚皮呀,看上去那么受人尊重的明辉老师,竟然把自己十一、二岁的学生勾引到自己的床上,作孽呀!”
嘿!好一个厉害的宣传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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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得宽一早起来,洗了把脸,换上干净的衬衣,提着乡政府发给他的提包来到村委办公室。还没坐下来,电话就响了。
“喂喂,扶河村办公室吗?我是乡综治办的”。电话中传来比较急促的语音。
“我是霍主任哟”。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上交这一季度全乡各村的社会矛盾纠纷处理情况反映,最迟在3点钟交到乡综治办,上面要来督查。”
“知道了,可是我村由于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抓得较为踏实,把一切矛盾纠纷都消除在了萌芽状态,这一季度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民事纠纷呀!”
“那就不用交了,霍主任真是治村有方呀,今年又要领奖金了,提前恭喜!”
“过奖了,得了奖金也不会少你一包软遵的”!
霍得宽窃笑着斜靠在办公室椅里,右手拿起凉扇拍了一了一下腿上的蚊虫。目光瞟了一眼桌上昨晚收的合医清册,眼睛落在了名单最后一行:“明辉30元”。突然,一个不成理的想法在脑海中酝酿——
盼儿照例给爷爷弄了粥,天就要亮了。扶河里那块辣椒又红了,得去捡起来。于是她背上竹筐要天一亮就钻进辣椒地。由于这一茬辣椒红得特别多,盼儿估算了一下,大约要捡五、六筐呢!一筐三十多年,怎么也该有两百斤吧,就按1块2一斤也该有两百多块钱啦,卖了辣椒把爷爷弄到乡医院去彻底检查一下,输点药液,爷爷的病也许就会好,她始终不相信,人老了就要回去这个说法。
“盼儿,又捡辣椒了。”霍得宽一边招呼盼儿,一边朝辣椒地里走来。
“哎,有什么事吗,舅公!”
“是这样的,这件事必须得和你谈谈”。霍得宽就拉开了早就编好话匣子——
“关于你和明辉晚上住在一起的事,人家好多人都晓得了,还有人告到乡派出所,告明辉欺骗、强j*幼女,早上派出所打电话来问此事是不是真的,我给你们顶住了,说纯属造谣,没有这回事。但派出所的人说要来调查,这可怎么办呀,你们晚上住在一起是真的呀!”
盼儿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完霍得宽的话,眼泪又流出来了,她一把抓住霍得宽的手,一边哭一边喊:“舅公,你要给我们做主呀!明辉是好老师,他像父亲一样关心我,难道错了吗”?
“我知道明辉是个好老师,可你们睡在一起已成事实,法律是讲事实,讲证据的,诱骗奸污幼儿是犯法的,要坐好几年牢的,哎,这事,咋办啊!”霍得宽也是很着急的样子,继续说“不过,先去与派出所与我们这个村的联系民警通融通融,把这事了结了,还是有希望,就怕按明辉的个性,他怕不会舍得出点钱”。
要多少钱才能了结啊?舅公,老师是好人,不能坐牢啊!以后我再也不到他家来了。
“钱倒是不多,买一条软遵,才三百元钱!”
“舅公,你不要去和老师讲了,这钱,我来想办法”。盼儿知道老师的个性,叫他无故出冤枉钱,他是不会答应的,一个丧失体力能力的人,就靠那每月60元的代课补贴金维持生计,哪有三百多块冤枉钱啊。
盼儿流着泪,两只小手像两只灵巧的小鸟在树梢上飞来飞去,不时往背上的竹筐里甩,竹筐里的辣椒在一点点集多,盼儿的腰在慢慢下沉,摘了一筐又一筐,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点摘,三百块、软遵,老师不能去坐牢”。
盼儿来到办公室,把握得皱巴巴的卖辣椒的钱二百八十元钱递到霍得宽的手中,说“舅公,还差二十元,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求你去向人家说句好语,看能不能少点”。
“哎,你们太可怜了,这二十元钱,我就帮你们出了吧”,以后晚上不要这样了就行了。噢,这事你不要和其他人讲,免得人家说我做事不公平,我是看你和明辉都可怜啊!还有,这钱是不能开收据的!
“知道了,舅公,谢谢你了!”
盼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在祈祷,“爷爷啊,你的病就再拖一阵子吧,下次辣椒熟了,我再带你去医院”。
去痛片吃完了,爷爷的手抖的更厉害了,下午热辣辣的太阳下,爷爷用拐棍拍打着晒在院里的辣椒,不时迟滞地冲盼儿傻笑——
盼儿好久没有看到爷爷笑了,早知道太阳的疗效有这么好,早就该扶爷爷出来晒晒太阳了。
爷爷靠在院里的竹椅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眼神盯在盼儿身上,说:“盼儿,你长大了!”
盼儿很惊喜,因为爷爷已经能认识盼儿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是很高兴地偎依在爷爷的怀里。爷爷丢掉木杖,用抖在很厉害地手抚弄盼儿的头发,突然她的手像什么沉重的东西一下子从盼儿的头上滑了下去,盼儿忙转过身,随即又看到爷爷的头一下子朝竹椅的一边垂了过去,眼睛慢慢地合上了,手、脚、身子全部停止了抖动。盼儿忙喊:“爷爷——”
盼儿不敢呆在家了,因为院子里坐着一个已成了“鬼”的爷爷。
明辉吃过晚饭,死死拴好门闩,坐在火坑边。门外传来敲门声,他知道,又是盼儿来了。
“盼儿”,你今年几岁了?明辉又严肃地问。
“十二岁”。
“十二岁就已经是大人了,大女人不能与单身男子一起过夜,你回去吧”!
“不,老师,我不要长大,长大了,妈妈不要我,爷爷不要我、老师也不要我了,快点,我害怕,我要进来”!
“无论你怎么喊,我都不会让你进来的,你就死心回去吧”!
“不,老师,我不回去,我爷爷死了”!
“你不用骗人,我是不会给你开门的”!
门外传来盼儿用手抠门板的刷刷声音和盼儿细微的哭声融和在一起,一会儿就什么也没有了,明辉想,可能已经走了吧,就关灯睡觉了。
盼儿也知道,明辉老师再也不肯让她进屋了,她就说爷爷死了,也是想进屋而瞎编的理由,今晚怎么过呢?只有去村里找霍得宽舅公了。
从坡上下来,扶河里的水咆哮着,盼儿借着月光一路走,脑壳里总出现爷爷全身抖的样子,还有牵着爷爷拐棍的奶奶,他们微笑着。
唉!不对,他们都已经死了!
可是,盼儿还是又看见了他们,他们就在扶河里走着,哦,他们一定也是想盼儿的爸爸妈妈了,还有妈妈怀里抱着那个盼了多久的儿。他们一定是从扶河里出去到浙江去,看看他们的儿,看看他们的媳,看看他们的孙女二盼,还有看看那个盼了多久的儿。嘿!盼儿咋不与他们一起去看看呢?盼儿走着走着,脚底下一滑,扑向了扶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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