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去支教
吴剑
酒,你只有喝了,才知道它的滋味;生活,你只有经历了,才懂得其中的辛酸。
——题记
一
2005年的一个夏日。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整个乌镇像一个巨大的火炉。墙上的时钟正焦躁不安地指向中午十二点。聂瑶正在为一家三口准备中午的饭菜,阳光从他背后的窗口照进来,风扇呼呼地响着。窗外的大街上,汽车的喇叭声、小商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聂瑶,你晓不晓得,我在外边的这几年呀,人家都夸我年轻、漂亮,根本没有人相信我是结了婚的,追我的人多的不是。我给你说嘛!有一个叫李强的,和我年纪差不多,人可帅了,人家可不象你那样对我不好,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人家什么都愿为我去做。唉,我要是没有结婚该多好。这不,我还真觉得对不住人家。我没有老公该多好。我不明白,外面的男人就怎么都帅气又有钱呢?说实话,我现在看你不是,实在是觉得太老土喽……”向晓梅正在沙发上用遥控板翻着电视里的各个频道,广告、肥皂剧,她不断翻过来又翻过去。她的话似乎没完没了,谁又喜欢她啦,谁追她又被她拒绝然后又如何的为爱伤心欲绝啦……
“看来你还自我感觉不错嘛!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哼!你真以为自己是人见人爱?你真以为自己有多么聪明呀?”聂瑶一边忙着家务,一边敷衍着向晓梅的喋喋不休。听了向晓梅的话,聂瑶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女人已经和别的男人有一腿了,他甚至有了解一下那叫李强的小伙子的冲动以证实心底的疑问,但他忍住了。
其时,向晓梅在外边做“鸡”的事已经在乌镇传了很久,只是聂瑶不愿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就算是做“鸡”,聂瑶也是准备原谅向晓梅的。
“不高兴了吧?你以为我是那种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笨蛋?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是一个没有男人要的女人?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以为你就是我的全部,出去一看,才觉得我前些年真的是白活了。想当初,我怎么就把自己给了你这个要钱没有钱要权没有权的穷光蛋呢?晓得不,我这样脸蛋的,只要还是[ch*]女,陪人睡一个星期就能够找一两万块人民币。一两万耶,按你现在那点可怜的工资,不吃不喝要攒五六年。就是现在,外面也有一大把有本事的男人。想不到吧?有几个还特别喜欢我。”向晓梅不屑地说。
“聂瑶!史书记找你!”这时候,楼下传来房东女主人的声音。聂瑶“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撂下向晓梅匆匆的向楼下去了。
史书记身材矮胖,一张保养得白净细嫩的娃娃脸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为了‘两基’工作的需要,镇党委政府研究决定你去扶水小学支教!眼看就要开学了,一些农教资料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完善,希望你尽快安排好家里以后去报到!”一见聂瑶史书记就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为什么?前几天主要领导不是说人才难得吗?不是说……”聂瑶心里在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会是得罪什么领导了吧?他心里想。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服从组织的安排。”聂瑶深深地吸了口气。 尽管心里很不舒服,聂瑶还是语气平静地对史书记说安排好家里以后就去报到。临走,史书记又交代了一些支教的细节。
“去吧,一定搞出点成绩出来!不要给镇里抹黑就是了,做出了成绩的话,支教结束后镇里会给你们评优秀的。”史书记说。
“成绩?”聂瑶鼻子里哼了哼,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史书记优雅地抽出一支软皮遵义烟叼在嘴上迈着优雅的步伐潇洒地走了。他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听说聂瑶要去支教,向晓梅的心情看上去十分恶劣,她好象无法接受聂瑶去支教的事实。“还以为你有鸡巴出息,现在才知道你卵出息没有!”“你真是软弱无能!全镇那么多干部都不愿去!你倒是要去!”“你只会对自家女人凶,在外头尽受别人欺负!”“天啦!我怎么嫁了你这样窝囊的男人?”……
向晓梅抱怨着、数落着。聂瑶什么也没说,也不想解释什么。这些天,向晓梅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的都不是关于他的好消息。跟这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女人解释什么呢?简直就是对着石头唱歌和跳舞,聂瑶想。他沉默着。但他的沉默让向晓梅更加愤怒和伤心。“老子明天就‘ 剎 广’,跟你过有哪样意思?”向晓梅咆哮着,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的男人。
在外面贪完够了的儿子欢快地回了家。聂瑶忍着心里的怒气叫向晓梅吃饭。
“爱吃你自己吃!我才没胃口!气都被你气饱了!”向晓梅说,“走!幺儿,老子们去下馆子。”她拉过才读完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气咻咻地往屋外赶。
聂瑶去了趟镇里,他心里甚至有杀个把人摆起的冲动。我一定要问一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狠心整我,还要不要我活啊,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喊。
“现在正是机构调整、下岗分流的特殊时期,你长本事了,要去写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心里的怨气还没有消,在镇办公室,一个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又把他训了一顿。
“我写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了?”聂瑶有些莫名其妙。尽管心里装满了怨气,他却不知道该向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发泄。
“还没有得罪人?你不是搞了个什么《夜半来客》的东东吗?别跟我说没有人知道!,要我说呀,你是愚蠢到家了,要写也不要署真名嘛!”同事说。
聂瑶想辩解,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起了他的那个叫做《夜半来客》的东西。大意是说一个乡党委书记找女干部深夜谈心,谈着谈着就谈到床上去了,那女干部如意地当上了一个很吃香的工作站站长。
聂瑶似乎明白了什么,写文章并没有错,错的是镇里刚刚提拔了一名女干部。看来去支教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他想。他闷闷地回到了家里,继续忍受向晓梅的抱怨、谩骂和数落。
二
三年前,向晓梅还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人,没有工作,也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聂瑶在乌镇政府办公室上班,虽然月薪只有三百多,但乌镇的消费水平低,如果不打牌输又没有人情事务的话,偶尔还能够买点肉打打牙祭,日子还算勉强过得下去。她原本打算和丈夫在这个小镇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可三年前,她却不小心将娘家亲戚委托给聂瑶取款的烤烟票弄丢了,丢了就得赔钱。这笔钱一共有三万多,对于他们这个靠一个人三百多元月薪艰难度日的家庭来说实在不是小数目,于是一家人的生活就陷入了万丈深渊。万般无奈,聂瑶想到老家的那几亩薄田,他决定栽几亩烤烟。然而,一季烤烟下来,他们收获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大的绝望。
更大的绝望加上工作上更多的不愉快,聂瑶越加讨厌向晓梅这个女人。每当想到自己的青春和精力都耗费在一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女人身上,聂瑶心里的怨恨就越深。但这能怪向晓梅吗?一切都是错误的性生活造成的。聂瑶是刚参加工作时的那年冬天认识向晓梅的。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那个冬天,聂瑶被安排到一个偏远的村驻点。
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清晨,聂瑶照例温了杯早酒,翻越过几座小山,再踏过两三里田间小路,走进了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山寨。他走进第一家农家小院。忽然,他听见一个很熟识的女人的声音。是敏?他想起了他的初恋情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推开这家主人虚掩的门,聂瑶发现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灶门前摆农门阵。其中有一个女孩太象他的初恋情人敏了,尤其那身段,那声音。他死灰般的心又一次泛起了涟漪。你们不读书呀?他向前答讪。两个女孩子象受惊的鸟儿一样跑开了。很快,聂瑶弄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她叫向晓梅,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为了弄清向晓梅是谁家的女孩,为了接近向晓梅,他以发展烤烟为幌子挨家挨户做工作,为此,领导们还以为他工作很是卖力,在历次会议上,他因此深受好评。他不断地找借口到向晓梅的家里去,他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智慧。机会终于来了,在一个赶场天,聂瑶将在赶场的向晓梅诱到他的寝室,然后,他野蛮地将向晓梅弄到他的床上糟蹋了。后来,他们经常偷偷做那事。不久,向晓梅怀孕了。
“我们结婚吧。”聂瑶说。
很快,他们就结了婚,又有了孩子。
可是向晓梅不是他的初恋情人敏。除了身段和声音,一丁点儿都不像。他们开始是吵架,然后因为生活中的琐事和工作上的不愉快而大打出手。聂瑶喜欢上了酒。向晓梅经常问聂瑶爱不爱她。聂瑶说爱。后来他都烦了。向晓梅就总是哭哭啼啼孤苦无依的样子。再后来,当向晓梅这样的时候聂瑶就趁着酒兴往死里打她。那时侯,聂瑶巴不得有人把她勾跑了。可他总是很失望。他更不敢提出离婚,他担心自己被向晓梅的哥哥们揍成肉饼。就这样,他们在打打闹闹中过去了六七年。
他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困难,有时候甚至到了借米下锅的地步。向晓梅终于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
“我要外出打工。”向晓梅不知多少次对聂瑶说要外出打工找钱还帐,每一次聂瑶都没有答应。他害怕女人离开后每一个寂寞的长夜。
“天无绝人之路,要相信生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两地分居算什么家呢?”聂瑶总是用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安慰向晓梅。
“可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我还是决定要去打工。你就让我去吧。”向晓梅不知道自己向聂瑶央求了多少次。
“我说不准就不准,如果你非要去我们就离婚了再走!”聂瑶找不出说服向晓梅的理由,只好用离婚威胁向晓梅。 他们便经常为这事吵起来,在争争吵吵中日复一日地过着四处躲债的日子。2002年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因为种植烤烟家庭陷入更大的深渊,向晓梅终于忍受不了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的生活,她留下了一张纸条瞒着聂瑶跟随邻县一个在外面做“鸡”的女人去了东南的一个城市。
这一去就是三年。当向晓梅再一次回到家里的时候,聂瑶差不多已经认不出来了。他感觉到向晓梅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乡村女人,更象是一个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的风尘女子。
向晓梅回家的时候正值聂瑶在外面打牌。夜深了,聂瑶与几个牌友在街上宵了夜喝了酒才摇摇晃晃地回家。他打开门,电视居然开着,他记得出门的时候电视是关着的,儿子也还在老家过假期。他揉了揉有些疲倦的眼睛,只见电视里正播放着黄碟,整个屋里充满了淫荡的气氛。
“你总算晓得回家来了,几年没有一起了,没有想我呀?”聂瑶的耳畔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聂瑶仔细看去才发觉向晓梅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他掩饰不住自己心底的喜悦。
“你没有用手机我怎么联系你呀?再说我要暗地里查一查你是不是跟别的女孩子搞好事!”向晓梅说。
“搞好事?只有你才想的出!哦,对呀,你不是晕车吗?既然回来了就早点休息嘛!怎么还不睡呀?”聂瑶问。
“没有。等你呢。”向晓梅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睡吧,时间不早了。”聂瑶说。
“我们看一会儿黄碟吧。我们都有几年没有做那事了。”向晓梅缠住要去睡觉的聂瑶。
聂瑶说了一句看黄碟没有意思就自顾自地去睡了。向晓梅只好关了电视上床。
聂瑶搂了搂向晓梅,说,这才象话。向晓梅的脸上泛起一种柔情密意的神态,手臂牢牢缠住聂瑶的脖子,亲吻着聂瑶的耳根,说,我要。聂瑶被煽动了,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面的狂热和冲动。向晓梅趴在他的身上。她亲吻他,非常仔细,非常卖力,好象有什么过错需要让他赦免似的。聂瑶的脸上开始有了快乐的表情,但很快,这种快乐的表情就消失了。他是个敏感的男人,他感觉到了向晓梅身体的变化。聂瑶感到很不舒服。这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女人变了,变得陌生。
因了不舒服的感觉,聂瑶做起爱来便感到索然无味,很快便泄了。“你狗日是不是把公粮都交到外面去了?”向晓梅很不高兴。聂瑶不再理她,很快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三
聂瑶被向晓梅整天骂得一无是处。他已经有点忍无可忍了。他将自己关在家里,终日沉默不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向晓梅在绝望中让自己的情绪安静了下来,她总算弄明白,自己的男人去支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支教的日子越来越近。聂瑶更加焦躁不安。总是有人传言他是下岗对象。总是有人传播他的种种不是。在向晓梅看来,聂瑶是注定要被踢出原来的单位的,狗日的聂瑶,也太没有出息了,她想。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总是相信那些鬼话呢?”聂瑶对向晓梅的猜疑和漫骂忍无可忍。
“为什么她们不在我面前说别人呢?”向晓梅反问。
“她们说别人干什么呢?人家的老婆象你那么笨吗?如果你根本不当回事,说那些鬼话的人还好意思在你面前提第二遍吗?你不去相信那些狗屁话,流言蜚语不就自然没有了吗?”聂瑶说。
“人家为什么了解得那么详细呢?你除了在单位被人欺负外,你知道人家还怎么说的你,说你有一天将一个‘鸡’带到屋里,一晚上干了那女的四五次,那女的‘啊’‘啊’的叫唤,深更半夜过路的人都能够听到,人家还说你还把那女的血都搞出来了。天哪,你们还把你们日b的证据安全套和手纸都扔在人家底楼的货架上。你妈b太不要脸了。”向晓梅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你他妈连这种狗屁话都相信啊?你有没有脑筋?你是成心找老子扯皮不是?”聂瑶突然提高了嗓门。他实在压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我晓得你就是在屋里‘凶’。你乱搞女人了还不承认。天啊!和你过生活有哪样意思啊?”向晓梅哭喊起来。
这时,向晓梅挎包里的手机响了。她不想接电话。聂瑶也懒得替她接电话。可电话固执地响个不停。真他妈让人心烦,聂瑶一边骂,一边去拿向晓梅的挎包。他拉开挎包的拉链正准备接电话,却意外地带出一张纸片。他瞄了一眼纸片,发现是一张汇款单据。汇款单?给谁的?他把汇款单据捏在手里。钱是汇给向晓梅哥哥的,数额不少,足足六万元,比他一年工资的十二倍还要多。向晓梅才出去好久?一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女人在外靠正当职业能有这么多收入吗?简直是不折不扣的骗子!好啊,回家来还跟我闹得不可开交。聂瑶怒不可遏。他记得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向向晓梅求助,每次向晓梅都叫苦,他一直以为向晓梅在外面真的过得很苦。聂瑶越想就越怒火攻心,他感到自己的头皮开始膨胀,然后感到自己象一个充满气的皮球飘到天空,又被什么东西撕得粉碎。向晓梅依然在不依不饶伤心地哭喊。
“你他妈不要给脸不要脸行不行啊?你是觉得自己聪明还是在外面找了钱以为自己了不起?”聂瑶怒吼着,顺手抓起向晓梅的挎包朝向晓梅狠狠地甩去。他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向晓梅突然觉得情况不对,一下子停止了哭喊。难道聂瑶知道了些什么?不可能吧?她暗自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装着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了?”聂瑶没有回话。
空气仿佛更加燥热,屋里的两个人象要被窒息了一般。不知过了多就久,聂瑶无力地将手里的汇款单据向向晓梅掷去。汇款单据轻轻地飘落在地板上。
“你自己看吧!还有脸在家里跟我闹!”他望着面前的女人,目光变得冰冷。向晓梅像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捡起落在地板上的纸片。一瞬间,脸色变的苍白难看。
“我是怕把钱寄回来你乱用!”向晓梅用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辩解着。 “是啊,你是怕我乱用钱,你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聂瑶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向晓梅。
“那钱是一个老乡借给我哥买房子用的。”向晓梅说。 “编!你给老子编!你他妈当老子是白痴!你给老子滚出去!”聂瑶狂怒不已。他已经没有听向晓梅解释的耐心了。
两行清泪自向晓梅的双颊流下。“你不相信我,你可以打电话问与我一起去的吴倩倩啊!”向晓梅边哭边向聂瑶解释。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吴倩倩在外面是干什么的吗?”聂瑶说,“你觉得我有听你编故事的心情吗?”他深深地陷进沙发里,目光因为愤怒而狰狞可怕。
见聂瑶不相信,向晓梅躲开聂瑶的目光起身就出了门。聂瑶随后跟了出去。在楼梯间,他听见向晓梅正在房东家货柜前用座机与什么人通着电话。“……你就说钱是你借给我的好不好?”向晓梅急切地说,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聂瑶在后面能够听见她们的交谈。聂瑶更加愤怒和绝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在心里喊道。
这时候,向晓梅遗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又一次急促的响了起来。聂瑶快速回到屋里,拿过向晓梅的手机接了起来。 “我想死你了,怎么不接我的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里充满了期待、暧昧,刺得他的心很痛很痛。
聂瑶愤怒极了。“你给老子听好了!小心你的狗命!你妈没教过你不要去勾引别人的老婆吗?”聂瑶怒骂着,“啪”的一声将向晓梅的手机掷在地板上。向晓梅刚好从楼下打电话回来,她完全没有想到才几分钟的时间就会有一个不该来的电话打来。
“天哪,你怎么把人家给得罪了?我还要靠人家帮我找工作做呢!”向晓梅说。
“你说什么?我把人家得罪了?还给你找工作?你以为你的那种‘工作’老子不知道是哪回事?你要不要把他领回家来,然后,我替你们铺好床,好好地服侍你们?你以为你在外面的那些丑事没有人晓得吗?只不过我宁愿相信那些传言是假的,现在,你他妈还真长脸了……”聂瑶愤怒到了极点,也心碎到了极点。
“我的天啊,那是人家送我的。”向晓梅辩解着,她翻滚在地,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聂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要将向晓梅从地板上拉起来。他想尽量让她安静一些,他不想闹得路人皆知。但向晓梅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痛哭的声音越加强烈。
聂瑶开始失去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你给我起来行不?”他吼道。又害怕被别人知道一般压低声音哀求道:“你起来好吗?我们好好聊聊。”
“你个杂种,自己没得鸡巴出息找钱,你他妈没长见识,你到外面去看看人家四川人,都是女人做‘鸡’男人欢欢喜喜地收钱,你狗日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子在外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呀!你狗日不好好算算,我跟一个男人上一次床就是你一个月的工资,都说萝卜扯了孔还在,我又不是和外头的男人谈真感情,我只想找他们一点点钱,叫你狗日找不来钱啊?又不会贪污又不会拍马屁!天啊!我不想活了!”向晓梅一边痛哭,一边抹着眼泪和鼻涕。
“是啊,是啊,笑贫不笑娼,你她妈出去几年还真长见识了,老子叫你哭,叫你哭……”聂瑶在向晓梅的哭喊中完全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提起脚朝向晓梅狠狠踢去,向晓梅企图用手抱住聂瑶的脚,这更加让聂瑶愤怒。“你去死吧!”他心里喊道,顺手操起炉子上的火钳照向晓梅后背狠命抽打起来,一下,两下……
向晓梅静静的停止了哭泣,她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的意志。风暴已经过去,屋子里是死一般的沉寂。聂瑶以为向晓梅已经死了。但怒火依然在胸中燃烧。他的思想成了一团乱麻,心底迅速升起一种毁灭一切的念头。他狂怒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沉默,可怕的沉默,时间也已仿佛停止。“酒”也许是唯一的慰藉,聂瑶从床角取出酒瓶,一口气将瓶里的八两多酒灌进了肚中。很快,酒精如毒蛇的信子扩展到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们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家。他看到妈妈倒在地板上,爸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酒。他不明白此时的父亲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更不明白父亲的绝望和那些疯狂的念头。他呆呆地站在满地狼藉的地板上,他完全吓懵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聂瑶听见儿子嘤嘤哭泣的声音。
“不许哭!”聂瑶怒视着儿子,目光恐怖、残忍、阴毒。儿子更加伤心,越发哭出声来。
“我叫你不要哭,你偏偏要哭……”聂瑶伸出一只大手狠命的给了儿子两个耳光,儿子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板上,鼻孔里,嘴里鲜血直流。哭声越来越大。聂瑶索性操起炉子边的火钳抽打儿子的双腿,用双脚狠命的踢着儿子。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凶残的野兽。
“你不要打了,我求你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听见儿子的惨叫声,向晓梅哀求着,她试图从地板上挣扎着站起来。
“你心痛了,你们都去死吧,一切都被你毁了!一切都没有了!”聂瑶将儿子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向晓梅挣扎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双手死死拖着聂瑶。聂瑶扔下手里的儿子。拳头又一次落在向晓梅的身上,一下,两下……
向晓梅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儿子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向晓梅再也没有抵抗的意志。儿子也已没有抵抗的意志。聂瑶似乎麻木了。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叫喊,那叫喊里充满了屈辱、痛苦、垂死以及毁灭的疯狂。
“都死了?都死了……”聂瑶绝望地想。他的脸已经扭曲。一阵寒意穿透神经。
四
向晓梅和儿子都还活着。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整个家庭只剩下伤害、屈辱、痛苦和绝望。
聂瑶在垂死、绝望的情绪中度过了一个星期。向晓梅身上的伤渐渐痊愈,儿子身上的伤也渐渐痊愈。
聂瑶不想出门,也不敢出门。在人们的心里,他俨然是电视剧《女人不再沉默》里安嘉和的另一个版本,不,他甚至连安嘉和都不如。他害怕那些阴冷的、不屑的目光。可是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当一切屈辱、痛苦、垂死以及毁灭的疯狂的念头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最想要的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家。他不想破坏自己的“家”,尽管他从来没有家的感觉。他一次次乞求向晓梅和儿子原谅自己。
新的流言在小镇迅速传播开来。完了!聂瑶绝望地想。向晓梅更加相信自己的男人不是男人。她开始对自己的家庭越来越失去了耐心和希望,一种绝望的情绪终日笼罩在她的心头。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想。
“我们好好谈谈好吗?”聂瑶苦苦哀求着向晓梅,眼泪顺着双颊滚落。 “滚开!我最见不得男人流眼泪。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些花招让我原谅你这只野兽。”向晓梅甩开聂瑶紧握她的手,冷冷的说。
“原谅我吧!”聂瑶一下跪在向晓梅的面前,声泪俱下,他想用自己的眼泪感动向晓梅。
向晓梅的态度坚决如铁。聂瑶心灰意冷。于是只好为向晓梅收拾远行的行李。哪些是应该留下的,哪些是必须带走的,一一收拾得干净利落。
向晓梅走的时候是一个酷热的中午。也许因为时间的推移,她似乎原谅了自己的男人。
“趁现在年轻,我在外边找点钱就回来,你们俩爷子在家要好好过日子。”向晓梅对聂瑶说。聂瑶一阵心酸,泪又自双颊滚落。
“儿子,我去给你找钱买房子、车子,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找姑娘耍你就打电话给我哈!?”向晓梅一把抱过儿子,啜泣着。
“妈妈,你去吧,我还要打游戏呢!”儿子说。
一切都收拾好了,聂瑶帮向晓梅把需要带走的行李搬到公路边,一辆开往省城的汽车正好开过,聂瑶招了招手,汽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没有太多的告别。驾驶员启动油门,汽车马上就要开走了,儿子忽然穿过喧闹的人群向向晓梅这边一边飞奔,一边哭喊着:“妈妈,妈妈……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聂瑶忙抱住飞奔着的儿子,强忍住泪示意驾驶员立即将车开走。汽车开走了,车后拖着长长的尾气,仿佛带走了聂瑶父子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儿子在聂瑶的怀里挣扎着,一阵阵的哭喊声撕扯着聂瑶脆弱的心。
汽车缓缓地向前行使,向晓梅的眼里潜满了绝望的泪水。希望在哪里?路在何方?她的心灵深处响起一个绝望的声音。
天气似乎更加酷热难耐。家里显得更加空荡、冷落。 “你为什么不把妈妈留住?”儿子哽咽着问聂瑶,眼睛里充满了不解、无奈和委屈。
聂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年幼的儿子解释些什么,他觉得女人离开的日子好长好长。但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而生活将带给他的,是更多的孤单和寂寞。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干旱,向晓梅走了,新的学期也很快到了。据说,按镇党委书记杨修的意思有专门的车子送支教人员到各所学校去,而且还要召开欢送会以示乌镇党委政府对教育事业的深切关怀和全力支持。但整整八月过去了,聂瑶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谁又会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人呢?聂瑶想。后来,聂瑶才知道,其他支教的同志的确是由专门的车子送到各所学校去的。等待是无聊的,也是不明智的。简单的收拾了几样生活用品,将儿子暂时托付给友人,聂瑶踏上了新的行程。
首先得去教办报到。在教办,聂瑶见到了中学时的班主任。他立刻想起很多年前的旧事,想起高三下学期那些情窦初开的日子。那些日子,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同桌的女孩,从此,他不再专心于书本和课堂作业,成绩直线下滑,从上学期的前几名降到了五十名之外。记得是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去寝室查夜,聂瑶正窝在被子里摆弄自己的那个东西,想象着与暗恋的女孩做消魂的性事。“聂瑶!你象哪样东西?书不好好读!”班主任一声呵责断了他的美梦,也让他羞愧难当。他默默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有与班主任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寝室,向黑洞洞的田野里走去。羞愧、痛苦和没有方向的感觉浸透了他的整个神经。不知道有多久,他的耳边传来班主任和同学们的呼唤声。他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或者说是羞于回答。他在黑洞洞的田野里走了很久才回到了教室,教室里却仍然有深夜苦读的学生,平时与他很要好的林友兵正在他的座位上,见到聂瑶回来,惊恐地一个跨越跳过两张课桌跑出了教室。“疯子聂瑶”的各种版本于是在校园传播开来。聂瑶被迫离开了那所学校到一所三等学校读书。从此他再没有与他的班主任近距离接触。许多年过去了,聂瑶甚至无数次在心底里诅咒那些知道他那次丑事的人,希望他们快快离开这个世界。很不辛的是,这些人都活的好好的。
“黄老师,我……我……我是来报到支教的,……”这是多年后聂瑶与班主任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多么希望他的那些旧事已经被班主任彻底遗忘,他想央求黄老师看在师生多年的份上给予关照,可见到昔日的老师,他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能够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口来。
“难道我们教育单位就可以让人滥竽充数吗?唉!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我们有些领导还改不了官僚作风,唉!……”黄老师摇晃着快秃顶的脑袋鄙夷地瞄了聂瑶一眼,嘴里唠叨着,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材。聂瑶像一具僵尸呆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
“平时在单位不好好工作,现如今却被往教育单位推,在哪个单位都应该努力工作才是。你去扶水小学校吧!我可不敢保证人家会不会把你给撵回来!”不知什么时候,聂瑶的耳畔传来黄老师冰冷的声音。他感到羞愧。黄老师总是让他羞愧。这种羞愧多年来一直在他的心底根深蒂固。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办。
教办外,是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偶尔有几只狗躲在墙角,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呼地喘着粗气。走在街道上,聂瑶不敢抬起头来。蓝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太阳已经很高很高,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痛生痛。整个下午,聂瑶的眼前老是摇晃着黄老师那秃顶的脑袋和鄙夷的眼神,他的心情很坏,想要醉酒,或者拼命地抽烟,或者痛痛快快地哭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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