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着落在山坳里,三面环山,留东北一个豁口,村路迤逦地穿将出去。当我们沿着黄土路弯过横在故乡村口的龙头山,偶一回头时,只见波涛如怒,群山环抱,蓊蓊郁郁地延伸入瓦蓝的天际,村庄已然不见了。
我们并不为离开故乡而伤感,却似脱得笼子的小鸟儿,欢快的心情不言而喻。我双手举起蓝布围腰撒腿飞奔,那围腰迎风翻飞,如一面得胜的大旗猎猎的响;堂兄一路蹦跳着,书包挎到屁股上一起一落的,并用凉鞋不断踢起路面的黄尘,一阵阵飞起,飘去;弟弟跟在后面,为灰尘扑面,一边揉眼,一边焦急的喊:“哥哥,哥哥…等等我!”但两条小腿常卯不足劲,摔仆在地上,啃了一嘴灰泥,哇哇哭喊。只好回头拉起,帮他揩脸擦嘴,拍打灰尘,且一壁里抱怨训斥他。
蓝天白云为伴,绿水青山同行。我们时而抓捕低空中飞行的蜻蜓;时而如小姑娘一样采撷不知名的野花儿,并放在弟弟光头上取笑;时而折叠起纸风车比赛,却多半被风儿吹得只捏着光秃秃的篁竹杆儿在手上,仰望白色的风车在蓝天里翩然起舞,飘向了远方。
不知不觉中走过二十余里,到了周王地界上。却见不远竹林间隐约着几户人家,而真实引我们兴奋的是几株桃树上结满桃子,依稀红透了。我们欣喜若狂地奔将过去。可惜被篱笆围住,且有二米余高。但堂兄聪明,先侦察四周,然后叫弟弟坐在那儿把风望哨,最后将竹丫编排的篱笆扒开一个洞儿钻了过去。大约肚子饿了,我也低着头爬过篱笆。又巡察一番,两人就噌噌噌攀上桃树,先摘两个,在小裤叉上擦几下,便咬起来。弟弟在篱笆外急得大喊:“哥哥,哥哥…我也要吃!”且把头钻过来。我俩吓得吱溜一声滑下树。我跑过来,在弟光头上擂了个爆栗,怨骂:“我们在偷哩!你还大叫!”弟摸着头欲哭的样子。递他两个桃,才欢喜的缩回头去,摸着被敲痛的光头啃起桃儿。堂兄又爬上去了,轻声唤我接桃。于是他象那闹蟠桃园的猴子攀来爬去地釆摘,并一个一个扔下来。我一个一个接住,放在围腰上。好不欢快啊!
弟只靠在篱笆下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啃那桃儿哩!农夫回来也浑然不觉。当听到狗吠时,我们大惊失色。我慌扎起围腰;堂兄一跃而下,正准备逃跑哩!却见弟的光头钻进来,哇哇大哭得历害,大约衣服被勾住了。我急过去拽,可弟忽然不见了。抬头看,弟已被农夫夹在腋下,踢脚划手的大哭。堂兄呆了我傻了,垂下头儿。赃物从围腰松口处一个一个的掉落地上。人赃俱获。
毕竟堂兄有着江湖经验,一味的怂到底,且还无端的流泪;我与弟更不敢吱声,一副可怜样儿。或许农夫生了怜悯心,在堂兄一句走亲戚的谎言中,我们居然捞到一顿午饭,并将偷来的桃全作了施舍,实是始料不及。若干年后,我还踮念着那位老伯。每次返乡,总要向那片竹林投上深情的一瞥,淳朴厚道的老人家如今是否安好?大约已经随鹤仙去了吧。
我们继续向前方进发,沿着通天的黄土公路。那黄尘越来越厚,约有三寸深,每驰过一辆车子,便会播扬起满天黄尘;道路也越来越宽广,但最初的兴奋越来越少。至黄昏时到达了柳镇。我们离家已走出五十华里。
一路上有桃儿充饥解渴,也并不觉饿乏,只是夜幕降临,习惯上该吃晚饭了。于是堂兄从书包里(一切用物俱在其内。除了我的二元钱外)取出搪瓷碗叫弟讨些米来(三个扎堆,小的吃亏) 弟不去。又叫我,当然不去啦!多丢人!堂兄遂捏着碗到了几户人家门口,逡巡多时,那“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们,把点米儿吧”的话也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无可奈何,只有实施第二套计划!便是去河里摸魚,田里抓虾蟆。结果,河水深,没摸到魚却痛痛快快洗了个冷水澡;虾蟆抓到几只,不敢剥皮,也丢弃了。忍着饿一顿吧。
我们在桥孔下过夜。展开围腰垫在地上,三个小小身躯躺上去,实似小小的叫化儿。却挤得燥热,我爬起来靠着桥墩睡儿。四周的夜空极底,流萤与星星交织在稻草垛上,乍长乍短地闪亮。平原上这儿一处灯火,那儿一处灯火,交相辉映,朦朦胧胧的十分美丽。但我们被细小的蚊子,撅着屁股疯狂的进攻,巴掌声此起彼落,浑身奇痒,包包儿频频增多,好不难受!且后半夜夜凉如水,河面上腾起乳白的寒气.田野、村庄、灯光皆透着深沉的清寂。望着月轮孤单高悬于深邃的夜空,而肚内辘辘儿直响,竟忽然想要回家了。天欲明时,才沉然睡去。
街上的车水马龙声惊醒了我们,只用河水抹抹脸,漱漱口便钻出了桥洞。弟弟吵着要吃早饭,既然没人愿意讨米去,只有饿着啦。但当路过包子铺时,不由垂涎欲滴——那年头,包子真是好食物!我遂掏出一元钱,买了三个。二毛五分钱一个哩!可是太好吃了!肉包子又大又软,咬一口油汁会流出来。回头来一气儿花光了剩下的钱,吃了个大饱。而逃亡中也只有这一餐吃得舒心。当问堂兄欲去哪儿时,他斩钉截铁的道:“上县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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