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己是最困难的事。一些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是世上最难的疑问。例如:究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生前我是谁,死后谁是我?所有这些人类永远没法回答。毕竟宇宙的历史太长,一个人的百年太短。别说百年,就是整个人类,其实也只是地球进化里最后的刹那。拿一个人百年的知识和地球40亿年的积淀对比,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这正如我没法让蝉知道这世界有除了夏季外的其他三个季节,我也没法告诉蚂蚁除了地面之外,世界还有广阔的天空和大海。
但这些疑问一点也不影响现在的我的存在和我的生活。因为即使我不知道这些答案,我仍然是现实的我:这一百多斤血肉组成的躯体,这个不吃会饿,不喝会渴,困了要睡,醒了要干活的动物,这个有一个名字,一处居所,几套衣服,一个电话号码的主人,这个被部分人爱被部分人恨被部分人认识被更大部分人忽略的生物,这个活着可能不被关注,要是意外死亡的话也会引起一些惊动的行尸走肉。……所有这些加起来,就是常识里的我。
当然这个常识的我,显然不精确。所以就有了按不同学科,不同领域,不同角度来精确定义的我。
从社会学意义上,马克思对我给出了明确定义。他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人”里显然也包括“我”。也就是说所有和我发生关系的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就构成了社会的“我”。这种社会关系首先家庭:我是父母的孩子,是配偶的配偶,是子女的父母,是亲戚的亲戚,等等等等。其次是单位:我是同事的同事,是上级的下级,是下级的上级,是老板的职员,是客户的服务员,等等等等。再次是社区:我是邻居的邻居,是朋友的朋友,是居委会的管理对象,是派出所的辖区人员,是商品的消费者,是水电煤气公司的客户,等等等等。在更大的在社会上,我还是个公民,尽管可能素质不高。我是纳税人,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纳了多少。我还是个选民,尽管我一直不知道被选举人是谁,也不清楚我是否被剥夺过政治权利。说起这些来,你我都知道,因为我们从中学开始一直到死,都在接受这样的教育。
可这些社会关系的总和,真的就构成了我吗?其实未必。例如那些假冒顶替的诈骗犯,从社会学意义上,他们就不是他们自己。例如河南的十几名考生,他们刚“被填报志愿”了,在这个环节显然他们不是他们自己。而且如果警察抓了我的话,并不是根据我的社会关系来确定我是不是我,而是要用我的照片,指纹,甚至基因来确定我。这就是医学意义上的我。
可这也一样会有问题:从医学角度,这照片指纹和基因就代表我吗?首先脸蛋可以整容,整容了的我还是我吗?指纹可能会丢失,例如我的手臂断了,那我还是我吗?假如我也像电影里那样将手指上一层皮割下去,那我还是我吗?或者生物技术以后可以把握的基因转移链接修改,那我就不是我了吗?就说换肾,换心,换角膜,换手换脚换脸皮,这些早普及了。假如我就这么不幸,所有这些都要换,那我还是我吗?如果可以,我的生殖器当然也可以换,可那样我老婆还认为那是我吗?而等脑袋也换了呢?所以医学上的我,仍然是个很不确定的概念。
社会和医学都确定不了我的时候,就上升到哲学意义上的我了。也就有了那句百思后的顿悟:我思故我在。虽然这里说的是“思”和“在”的关系,但也可理解为我是思和在依托的主体,这个主题那就是我。翻译一下就是,人活着就要思,等不会思也就死了,死了一切也就不在了。甚至就是我不“在”了,只要思还在,那也我的一种存在方式。所以对我来说思比在更重要。因为我的思仅属于我,不必和你一样,不必受谁支配,不必说给你听,因为有了我这些独一无二的思,才有了独一无二的我。
像这样太执着于我,显然没法成佛。因为成佛的第一条件就是四大皆空,也就是忘我。诸多佛里,我最赞赏的是弥勒佛,不说那大肚大笑,就说那光着膀子的样子就很平民化,远胜过那些一本正经威严恐怖的泥胎。关于弥勒佛,还有个典故,说的在弥勒成佛前的事。那时候他只是个游方僧人,身披袈裟,足凳草鞋,拎着包袱各处游荡。这天碰上了一个无赖。无赖说既然和尚讲四大皆空,那你何必要你的包袱,不如给我吧。于是和尚就把包袱给了无赖。无赖又说你有袈裟我没衣裳,不如袈裟也给我吧。和尚又照办了。接着和尚陆续将鞋子草帽手杖都给了无赖。最后无赖还要拿走和尚仅有的裤子,和尚哈哈一笑就要脱下来,就在这刹那他成佛了。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弥勒佛。
能做到弥勒这样,当然是忘我的最高境界。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有。平常看到更多的是反面的典型:一群自己死了钱没花完的冤魂,一代自己因财入炼狱依然让孩子跟着走的父辈。换个角度,成佛到西天,超脱六道轮回,或者是人该追求的永久幸福,但这吸引力仍然不大,至少我这样想。这并不是说我不追求幸福,而是听说佛界完全没“我”。也就是说西天其实完全没有我们熟悉的佛祖,观音,弥勒佛,四大天王等等等等,他们真正的自己已完全不存在,至少完全不能分辨,不必分辨,因为他们都已氤氲混沌在一体成模糊的一团了。而俗世里的我们看到的这些,其实只是用泥胎做的化身,顶多是他们到俗世视察时临时找来供俗人膜拜的形象。果真如此,那就是“我”已经不存在了。而不再了的“我”又如何去感受这终极的幸福?
从朦胧里走出来,清醒的知道我还是我,我就是这个正在这里敲下这行文字的人,是这个还在冥思不想丢掉我的动物。这行字属于我,且只属于我。在字面外没写出来的想法也属于我,且只属于我。因为它们的唯一性,也就代表了我的唯一性。因为有了我的唯一性,也就有了这个不可替代的我。哈哈,这就是我。
想当年恨斗私字一闪念,都没把我斗没,这多少有点侥幸。到现在我居然还可以思,可以写,就更是相当庆幸。脑袋可以换,脑子可以洗,但只要这个土豆里面还有一个“我”的细胞,就要思和你不一样的想,就要写和你不一样的字。为此,我活着,我珍惜。
于木鱼宅
2012-7-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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