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零散读过老先生的散文篇记,留下了很平实熨贴的感受;今有他一册专集《游记散文》,很认真从头看完,更是在心里留下了一些美好的感受,由不得又想记些文字予以表达。
相较于现在这样和平时代,对于那些在战乱中流离而奔波的人,他们看穿了世道艰难,更能体悟到人世沧桑而生命脆弱又坚韧的美好姿态,也因为此,他们总是更容易满足,更能就环境随遇而安,更能于细微处发现真的、善的美的存在。对于国土沦陷之苦,他们身受其中,更能深刻理解“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忧患和悲怆,这种感情蛰居在内心深处,便时时、处处总会有所流露,而更分明表露出他们重于人文关怀的温情。
丰子恺师从弘一大师,都是一样秉性温良之如玉,有深厚学识,又博览通达,这样于他们的文字中所能感受到清朗之气,或睿智之光在通册之中无处不显现。
读这本《游记散文》,读来依然是平实而熨贴,就如同在心里有一脉温流缓缓抚过,令人舒适而清宁,这样的文字,我想是适于在阳光午后,在一凉亭绿荫下,在朗朗清风吹拂下,一边品茗一边捧书入目,于心领神会处或颔首,或微笑,或发呆,或出神;书中描写的有些见闻,有些世风人情世态在他娓娓而述中逐渐清晰明了,让人领略其中趣闻或感悲悯情思。
有一篇他自名为《半篇莫干山游记》,看完也禁不住莞尔,说的是与一友相约游玩莫干山,匆匆坐一汽车赶赴目的地,车于半道抛锚,事发突然,而有戏剧性的效果,首先是各形色人等的态度,他们纷呈出各自性格,如“有的人把车头抚摩一下,叹一口气;有的人用脚在车轮上踢几下,骂它一声;最好笑的是那个兵,似乎想拔出手枪来强迫车子走路……”而后,认可事态,各自安于处之,在荒村郊外道旁识得一对老人,老人生活家居简朴得底穿透,并在茅屋前观赏一樱桃树,“看见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经累累满枝了,大家赞叹起来。我只吃过红了的樱桃,不曾见过枝头上青青的樱桃。只知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颜色对照的鲜美,不知道樱桃是怎样红起来的。一个月后都市里绮窗下洋瓷盆里盛着的鲜丽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这种荒村里茅屋前的枝头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红来的。我又惦记起故乡缘缘堂来。”最后千等万等等来汽车公司维修人员,带来之零部件不能匹配,而就老夫妇家找出一小段木头楔子削制,勉强装制,车驱动继续前行。如此一游,“我同z先生于下午安抵朋友l先生家里,玩了数天回杭。本想写一篇《莫干山游记》,然而回想起来,觉得只有去时途中的一段可以记述,就在题目上加了‘半篇’两字。读过这一段,轻轻地落下了一份惦思。
写的在《杭州写生》,遭遇了不理解还有受干扰之事,以及对新旧社会新貌对比也写得入情入理,让人回味。老先生一生执画,随身一速写本,一支笔,随游随画,尊重内心感受,重写实,寥寥几笔又满涵神韵,让人服气。
先生一生性随喜情平和,自在,让人感受他内在的从容,他写的坐船游塘栖,本可以半天做车到达杭州,却甘愿慢悠悠坐船在河道上漂三四天,沿途码头靠岸即上岸浏览采风,感受当地风土人情,也在船上顺游两岸风景,入画写生,如此悠然惬意之感受,在其娓娓道来让人如感同身受。其余种种,莫不如是。
在他避战乱暂居桂林期间,对桂林山水与当地风情亦有描写,特别写广西竹器一些日用品,配以简笔画,让人相见其形而感于拙朴;“器什中可喜的,惟其竹篮竹匣与竹碗,竹篮虽轻巧,不甚耐久,然体方而有盖,盛物甚宜,装书籍亦无不可。竹匣为见所未见,形似小枕,盖与底用竹丝连系。吾初不知其作何用,后询房东娘,知为饭包。竹碗利用囚竹之节为底,颇得自然之美”。此段可让人感到他对当地农人生活之智慧的由衷赞美之情和他对美的即时感触捕捉。
还在他处读过《莫言佛无灵》,说的是日本侵略战争期间,他在广西暂避战乱,可是浙江老家房子缘缘堂被日机炸毁,先生虽悲愤,却也黯然伤心处淡然接受事实,因老先生吃素近佛,有人遂言佛无佑于他,老先生悲矣国人的利是,释言信佛是精神理念与觉悟,非与佛做交易;因此,亦无“佛无灵”之说。令人发省,更感乎先生平淡随性近于率真朴素的信念人情。
在这册子他写的《胜利返乡记》中,开言即写“避寇西窜,流亡十年,终于有一天,我的脚重新踏到了上海的土地。我从京沪火车上跨到月台上的时候,第一脚特别踏得重些,好比同它握手”。一种沉重慨然心情,呼之欲出。写到故乡石门湾寻亲寻访祖之戚戚心情“但我十年归来,第一脚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感觉并不比上海亲切。因为十年以来,它不断地装着旧时的姿态而入我的客梦;而如今我所踏到的,并不是客梦中所惯见的故乡”!“我沿着运河走向寺弄,沿路都是草棚,废墟,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如今百事皆非,而这块石头依然如故。这一带地方的盛衰沧桑,染坊店,缘缘堂的兴废,以及我童年时的事,这块石头一一亲眼看到,详细知道,我很想请它讲一点给我听,但它默默不语,管自大 突出在石岸上。只有一排墙脚石,肯指示我缘缘堂所在之处。我由墙脚石按距离推测,在荒草地上约略认定了我的书斋地址。一株野生树木,立在我的书桌的地方,比我的身体高到一倍。许多荆棘生在书斋的窗的地方。这里曾有十扇长窗,四十块玻璃。”如此文字,捧书一阅,感情已被深深领进一方控地。
喜欢这种清淡散文,平铺直叙,说者无奇,只是在叙述,叙述娓娓,余音袅袅。这样读来如清风拂面,如溪水沐足,如沙滩拾贝,如闻海听涛。看一本书,如能与书相言相通,对于读得通读得透的书,能领略书里所展示的有关主旨,想来亦是贴近自己的。
丰子恺自言:“我业余爱好什么,实在想不出来。平生既不爱种花养鸟,又不喜看戏听书。别人说我爱旅行,我就承认了吧。因为近年来的确常常旅行,而且觉得旅行的确有可爱之处。”选编者丰一吟先生亦言:“父亲不喜欢在盆里种花,却喜欢到山水间去欣赏自然的花木;父亲不喜欢在笼中养鸟,却喜欢欣赏天高任鸟飞的光景;父亲不喜欢看戏,却喜欢到社会上去看人情世态;父亲不喜欢听书,却喜欢听萍水相逢的行旅人谈话。”读过此书,也是如此感觉,书与人气质相谐而有一种融通的美。
丰老先生认为旅游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改换环境,以求“耳目一新”。因为一新,而入耳入目不同的感受,由感受而唤醒知觉、体味、意识深层次的领悟,想来这本书这些文字的产生,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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