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电影只是消遣看过一笑就忘了,有些电影却要回想让你时时警醒。前者很多,后者少见。举例有《浪潮》、《死亡游戏》、《监狱实验》,《搏击俱乐部》。据说这些电影其实都并非纯粹的艺术创作,而是都有很现实的背景。
其中《浪潮》说的是一个中学教师如何在一周内将一个班的几十名孩子培养成纳粹分子的故事,到最后这个目标实现了,那就是这帮人造就的这个怪物,造成了连教师也控制不了的悲剧。----小孩子容易被忽悠,这个也就算了。可《监狱实验》里则完全是一帮成人的大学生,本来只是一次心理实验课,就是同一学校的一些学生志愿者自愿扮成狱警和犯人。然而自此实验的结果也变成了无法收场的悲剧。总结这些电影的感受,就是又一次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体制如何影响一个人的思想,一个身份如何决定一个人的行为。当一个个体人因为进入某个体制,因为穿了某种服装,就会逐渐成为体制人,进而忘记自己,最后成为这个体制这套服装的工具。当多人都完成这种转变时,这个体制和服装也就成了一个利维坦怪物,以至于让当初制造它的人都无法控制,最后势必成为悲剧。如果用一个词总结的话,就是《肖申克的救赎》里说的“体制化”。一旦被化,也就彻底丧失了自我。有人被化成天才的戈培尔,有人被化成极端的恶狱警,有人则被化成温顺的犯人。
而这样的体制化,当然不是洋人的专利,在特色国度一样发扬光大,甚至变本加厉。就说十年文革,那时候,出身决定阶级,阶级决定派别,派别决定你是打倒别人还是被别人打倒。被打倒的且不说,就是打倒别人的一个大派里又衍生出很多小派,保皇的打倒红卫的,延安派打倒井冈派,农民派和工人派是死对头。这时候,你已经不再是你,而是你的派别和你的衣服。很可能一身衣服救你一命。没衣服一个红箍也能成救命稻草。
在这巨大的洪流里,任何人都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而变成了衣服和红袖箍包裹的工具。作为工具的下场,则只有两种:或者消灭别的工具,或者被别的工具消灭。
于是,就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本来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这下就成了你死我活的冤家。本来是朋友的老师跟学生,这次一个把另一个送上了飞机。本来是一个公司共事的同事,这下一个把另一个送上了西天。
回头看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就是那时十亿人的脑袋里只装着一个思想,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消灭掉剩下的百分之五。所以那个时代看似混乱其实简单,那就是世上只有一个人,剩下的都是这个人的工具。
如果说这只是共和国十几岁青春期的狂热和躁动,而现在六十多岁后,这种狂热并没减少。不管是在重庆的风暴里,还是在乌坎的大街上,或者是什邡的广场上,那热闹场面一点不亚于当年。要说区别的话,就是其中一派变得更威武、更强大、更训练有素,更行动一致罢了。以至于在这统一行动中,你都很难从中分辨出某个清晰的面孔。
不过,感谢现代科技,终于让我们从中找到了几个特写镜头:这三位先生一个叫刘波,因体型偏肥网称刘胖子。一位叫张兵,体型偏瘦人称张瘦子。还有个小潘,没照片只有文章。他们在这次集体行动中算是出了彩成了名。其中刘胖子挥动警棍,奋力追赶人群的镜头,看样子都能打败刘翔,而那威武的形象也绝该列入模范嘉奖名单。张瘦子则面对记者昂扬的竖起了中指,这手指让它一举成名。至于没有照片的小潘,也用文章很好表达了自己作为工具的立场。不能简单说他是官府的传声筒,简直就是代表们肚里的蛔虫。
不过,想来要当一个顺手的工具也需要修炼。至少要修炼到放下常识,扔掉良心,六亲不认,是非不辨,思想上绝对和上级保持一致,行动上绝对向党的要求看齐,这也需要时间和技巧。而要达到三位这样炉火纯青的程度,不经特殊考验,怕很难实现。因此可以说这些场合都是熔炉,是他们锻炼成才的好机会。
当然了,就算作为工具,偶尔在回光返照时也会有点自我意识。看同样作为工具的另一组照片和文章,就让人产生这个感想。其中一组照片显示几个武警坐在凳上,地上放着他们的装备:头盔、盾牌和警棍,周围人群则报以友好的微笑。这显然是为了说明自己抗命不遵,拒绝执行命令。另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个绵阳警察的感慨,咱咋成了过街老鼠?》,让人疑问:作为工具还会说人话,显然不正常,至少不合格。
但还是让人担心:这几个不合格的工具,现在怎么样了?但愿他们不是真的回光返照。正如这个过街老鼠说“我只是个小警察。说实话我现在很矛盾。除去工作不说,我就是一小屁民。万一我被河蟹了,又有几个人帮助我?”他自己的担心,同时也是大家的担心:他们的未来是会坚守做一块熬不烂的硬骨头,还是被再次回炉打造成更锋利的工具?
究竟谁是人民,谁是敌人,脑门上并没刻着字。究竟谁是鱼肉,谁是刀俎,其实也并非铁板钉钉。真相可能很复杂,善恶却在一闪念。你看,按老鼠文章的记载:当人民这些鱼肉不再给他们的守护神卖吃的,卖鞋,卖水,卖烟的时候,这坚硬的刀俎,还能坚硬到何时?就算是一条狗,也要主人送上一根狗骨头才能去执行咬人的口令。就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刀,也总有疲惫卷刃的时候。所谓水滴石穿,没准哪一天鱼肉们会用自己的身躯将刀剑包裹起来,让它再没有刀锋。长远看,世界历史就是一部折腾史,从没有绝对的强者。曾作为世上霸主的恐龙,现在已经灭绝。曾统治世界的那么多动物现在成了你车里的汽油。森林之王的老虎就要绝种了,倒是一直被踩在脚下的蚂蚁家族繁盛。也许这也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冷静的想,每个人都有两面:既有作为自我的一面,也有作为工具的一面。正统的说,工具是人类文明的前提:国家是统治者的工具,监狱是专政的手段,警察是拿枪的枪托。有人会怀疑戈培尔的命令吗?狱警打犯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驯服犯人不正是监狱的功能吗?但显然这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因为世界的大部分并非监狱,狱警和犯人。两者就这样对立又统一着,因此很多时候也对自己怀疑:每当不由自主随大流走动的时候,就生怕自己这双脚成了别人的工具。每当跟着大众一起举手的时候,就生怕这只手不受脑袋的支配。每当跟着人云亦云的时候,就生怕脑袋里装满了别人下的蛋。……既然有了这些怀疑,也就总是不敢舍生忘死,看来此生难成模范甚至合格的工具了。
但是,看了那么多打造了很久的标准工具后,还是很庆幸:那训练有素的工具里,居然也还残留着几个不那么驯服的基因。他们在强大的体制化过程中,没有成为驯服的工具,只坚守自己做人的本性。相信有了这些基因存在,民族就不会灭绝,国家就还有脊梁。
于木鱼宅
2012-7-1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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