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阿姨与她的传说
在我去匈牙利之前,我试图通过匈牙利的朋友,为我办理去匈牙利签证的邀请书,但我被这些所谓的匈牙利朋友们,以各种排列的理由,而不得其所。我去到匈牙利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而明了了。朋友还是朋友,继续用酒肉称兄道弟,而且热情似火。
是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虚火很旺啊。
原来,我在一家大型的国营工厂,员工有好几千人。改革开放后,这家工厂早早破产了。改革之初,当时工厂也风生水起过,曾经培养了一大批市场经济的先驱。没有了单位,这些人只好四处开疆拓土。深圳是主要阵地,继而向海外抢占山头。当时在匈牙利的旧同事就有五人以上。他们都是我们过去工厂党委书记的新建队伍成员,但已隶属当时成立的海南省了。薛阿姨那时正是他们的专职翻译。
我近水楼台先得月,也经常带着薛阿姨为我办这办那。
开始,薛阿姨有所顾忌。后来老党委书记说我可以例外,薛阿姨也就乐得帮我了。
我见到薛阿姨时,应该接近七十了。那是我后来推算出来的。
她身材不高,大概不到一米六。眼睛炯炯有神。五官端正,虽然布满皱纹,也难掩曾经的精致与明媚。年轻时,薛阿姨肯定是大美女无疑。而且应是小家碧玉的那种。但在气质上,即使从背影看,也有一种灵动的优雅。据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我看那手,也应该是注满了钢琴音符的手。有被证实和没有被证实的传说为证:
要知道薛阿姨怎样成为一名匈牙利人,这要从当时的国际、国内形势说起。
五十年代初,美国与一帮所谓的联合国军,从南朝鲜打到北朝鲜,直逼鸭绿江畔,中国共[chan*]党紧急招募自愿军,开始抗美援朝。薛阿姨是上海资本家的小姐,知书达理、能歌善舞,正全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中。因前线战事吃紧,需要及时的宣传与鼓舞,薛阿姨即被派到枪林弹雨的朝鲜前线慰问演出。回来后,因表现突出,被直接保送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匈牙利语。当时这个班只有八名学生。
是毕业还是没有毕业就去了匈牙利,传说中是两个版本。为了体现国际共产主义大家庭兄弟般的友好,薛阿姨被送到了匈牙利,并与匈牙利的高干子弟结了婚,旋即成为了一名匈牙利人。
那就是现代版的王昭君出塞啊!有没有想象中的苍凉与悲壮,笔者与读者现在只能靠想象的翅膀了。
成为匈牙利人后的薛阿姨,马上被匈牙利国家派到匈牙利驻中国大使馆工作,成为大使馆的二等秘书。
在随后的匈牙利外交官的生涯中,薛阿姨到过日本、美国、非洲……
但据说,与匈牙利高干子弟的婚姻并没有维持下去。后来的老公是一名匈牙利的高级记者。但是否属实,我是绝对不敢亵渎薛阿姨的。这一点,我可以对着遥远而深情的多瑙河发誓!
我认识薛阿姨时,她还在匈牙利国家翻译局工作,但是已不再需要天天考勤了。
我看到薛阿姨,就像看到我的大、小姑妈。传统、善良、认真、严谨。也一如我的妈妈,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儿女无微不至的呵护。只要我约薛阿姨,我会提前把各种因素考虑了,保证可以万无一失了、保证可以准时了,我才敢确定时间和地点。但十有八次是薛阿姨在那里等着我,或者我们前后脚到。
后来,她不专职为我的老党委书记工作了,她也不为奸狡的人做事;那些她认为没有素质的人,她也会直接拒绝。
她很喜欢窝在我们中间,微笑着,听我们谈中国各地的奇闻趣事。
薛阿姨一定有自己精彩的故事,但她守口如瓶。文化大革命对中国人的洗礼,即使远在万里之外,也难逃暴风骤雨的荡涤。何况资本家出生的薛阿姨,怎能例外?她的成长史与家族史一定是波澜壮阔、让人唏嘘扼腕的。我好奇却不得而知。因薛阿姨一涉及那段往事,平静的脸上,总会掠过淡淡的忧伤。然后豁达的说一声;都过去了!
在谈判中,我们有些商业上的谈判技巧,她总是提醒我,不要骗人咯。为什么不能对对方诚恳一点呢?薛阿姨认定,对人坦诚、善良,一点有善报。有时,我被对方忽悠了。她就对我说,这个世界太复杂,还是按你说的去做吧。等我要她为我的一些尖刻而有所图谋的托词做翻译时,她又为难了。
那时,匈牙利到处都是赌场、红灯区。她总是不失时机的提醒我,千万别去赌场啊!你们来这里不容易。赚钱更不容易。当我们说到谁谁谁,昨晚又输了多少时,她总是无奈的直摇头,确实,中国人在匈牙利赚的钱,50%以上是输给赌场了。
薛阿姨怀念上海家乡。当谈到上海的一草一木时,不经意间,上海话的尾巴,就在言语里了。我甚至在她神往的眼神里,看到了她久违的上海滩与苏州河。也许也包括我印象深刻的景象:在每天清晨里,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木制马桶……
薛阿姨身材固然娇小,但开的车是一辆越野型的。上到她山顶的别墅,一路上各种弯道是那样的流畅、缓急有致。我看着她开车,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薛阿姨写得一手阳刚气十足的汉字。那样的字应该是一个从容而大气的大丈夫才能写出来的。看到那样的字,我仿佛看到西施在舞剑。柔婉中是顶天立地的气概。
后来,因合作伙伴欺骗了我,我对匈牙利意兴阑珊。我告诉薛阿姨,我想去非洲。但当时我情绪非常沮丧。因为,在我们接受的教育中,它让我认识的非洲,是一个贫穷、落后、饥饿、炎热、野蛮的非洲。而薛阿姨听说我要去非洲,可来劲了。她曾在匈牙利驻肯利亚大使馆工作过。她说:你去!我去看你。非洲太漂亮了!我曾经把非洲作为我的第二故乡呢。经过薛阿姨的描述,我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也不再认为非洲是洪水猛兽了。
薛阿姨也曾经为了我租房子的事,红颜一怒如拔剑,那是我在另一篇《往事吟徊》(一)里所讲的故事。
1995年8月,我第一次去南非考察,一下子就爱上了那里。踏上南非土地的当晚,我就在想:很多的误会与误解,都是在貌似既强大也正确的宣传下产生的;听来的东西并不可靠。从此,我成为一个忧郁的怀疑主义者。世界也从此为我打开了很多的缺口。但那些缺口射向我的却是一道道光芒。
我感谢薛阿姨告诉我非洲的真实状况,不然,也许我会在犹豫中,放弃了去南非的计划。那将没有后来我在南非的精彩十年。
1996年,我正式离开匈牙利来到南非。此前,我从深圳的大芬村精心的挑选了一套画框与画作。我用带去的笔墨宣纸,写了一首唐诗镶嵌在准备好的画框里。字虽然不好,但我心真挚。我想:再贵的东西,薛阿姨不一定喜欢。但我相信,沾染了我气息的东西,薛阿姨肯定爱看。而且,我神圣的认为:薛阿姨就是一首唐诗。
因为怀念与牵挂,1997年,我去过一趟匈牙利,但只可惜薛阿姨去英国看她唯一的女儿去了。也是那一年,我匈牙利的一个朋友,在匈牙利海关,他一个价值近百万人民币货柜的商品被偷走了。我打电话要薛阿姨帮帮我这个朋友。薛阿姨为这个案子跑了两年。我真后悔,我不该让她老人家这样劳累。
1998年,我得知一个朋友准备回匈牙利,特意去买了一套精致的中国瓷器,委托我的朋友带给了薛阿姨。她收到后,越洋电话,向我道谢。
我在非洲十年有余,我等待的薛阿姨一直没有去。
薛阿姨的理由是:老伴病了;自己也没有了远游的雄心。
渐渐地,我多了一份牵挂。我总是担心薛阿姨,这样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能在异国他乡过得习惯吗?怎么去匈牙利的就是她?这一生的风雨她是怎样趟过来的?
我不得其解。但薛阿姨肯定有她回味的一生。
这个时代啊,也总是让出人意表的荒唐变得伟大。我们问来不是多此一举吗?薛阿姨是她那个时代的一叶浮萍,我是改革开放后的一朵蒲公英,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的飘流中,我们相遇了,这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惊喜与感叹。
常常,我在梦里,把薛阿姨当成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我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薛阿姨:——我的妈妈与她长的很像,只是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更不会弹钢琴。是一个曾经的童养媳【1】。但我固执的认为:她们的外貌与精神,五百年前一定是孪生姊妹。
想着薛阿姨,窗外飘来阵阵清香。我毫不怀疑,那是栀子花的气息。
我妈妈喜欢把栀子花插在头的一侧;薛阿姨肯定也会这样。
注:【1】旧社会包办婚姻的一种。娘家穷,十岁左右就把女儿给到男方,等到适婚时再举办婚礼。
草于深圳 天鹅堡
2012-7-10
-全文完-
▷ 进入古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