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吟徊(一)
——在布达佩斯做房客
1993年,我们一家移民香港第五个年头。儿子已学会广东话,上小学三年级。女儿才一岁刚刚出头。内子生了女儿后,辞了超市辛苦的工作,却也为全家人朝不保夕的三餐天天犯着愁。因为那时我与人在深圳合伙开办的工厂,由于各种原因失败了,而且还在账上挂了一些各种类型的欠款,高达大几十万。我只好重新开始做贸易。我的所谓重新做贸易,是根本没有资本的,说的好听点,其实就是一中介而已。天天都是好消息,但总是还没到临门一脚那一刻,好消息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在朋友多,一天到晚挂在空气中的希望,可以默默的安慰我提起的心灵。只可惜存折上的备用资金已越来越少,不要说全家人的三餐,就是自己的三餐,也就快不保了。
在做贸易期间,我曾为在匈牙利一个朋友供应过一段时间的产品。他们催货紧、返款也及时。我想那里一定有很多的商机。
于是,我开始谋划着去匈牙利发展。但那时去匈牙利,是需要有匈牙利方面邀请的。而我供货的这家匈牙利朋友明里是答应我去的,暗里却采取各种方式拖延着我。我不会在一颗树上吊死,也终于弄到了邀请,并上北京匈牙利驻中国大使馆,取得了前往匈牙利的签证。
当我买好前往匈牙利的飞机票时,我唯一的账户——汇丰银行存折上,就只剩下三千多港币了。就这样,我没有带去一件商品,就义无反顾的来到了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
那就更别管,在这一路上、去到匈牙利后语言通不通的问题了。那时,我只有一个最朴实的信念:别人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做到。
其时,我也不是盲目与盲流。我是在深圳与很多朋友达成共识后,才下这个决心的。
一颗正直的心,加上朋友们愿意鼎力相助——这就是我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那时唯一的财富。后来也就成为了我永久的财富了。虽然在挺进不惑之年的途中,又一次背井离乡,我的豪情还是多过忧愁的。
这冗长文字的过渡,正是作为曾经“知青”的我,去到布达佩斯做房客的因由。
刚去,我们租的是一名教授的房子。在佩斯市区的边沿。房子还不错,在几十年没有建设的布达佩斯城区,已经算是新的了。一共三间,我们只能用两间。一间是教授的收藏与衣物。开放式的,我们平时可以进去。收藏的是刀剑之类,各种器件摆的井然有序。衣物很多,没有看到有女性色彩的任何物件。我们判断教授是独身或者离婚了。
教授的厨房里有好几十小瓶植物类的佐料,摆满了几大橱柜,反复强调是不能动的。我们也不懂是什么名称、有什么味道、起什么作用,所以,我们根本也就不会动他的这些东西。
教授强调不能动的东西还很多很多……
继而反复叮嘱,里里外外一定要保持整洁,特别是厨房。
总之吧,教授对于他的租客有诸多限制。比画地为牢更甚。
住进去后,我们在教授屋里的活动,是怕踩死蚂蚁的那种谨慎。
有一天,教授突然驾到。他进门就直奔他的收藏间,仔细的、选择性的(好像做过记号似的)翻看了一遍后,直接走进了厕所。马桶周围刚好有几小滩水,教授不由分说,用手将地砖上的水摸了摸,同时用警觉的眼神溜达着我们。他把带水的手指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弯下腰去看马桶周围水的颜色。我们直摇头,用简单的英文说:no!教授再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们,贼阴、贼阴的。我们知道他所怀疑的。我们不懂匈牙利语,英语也就那么几个单词,只好示范着告诉他:刚才是抽水马桶坏了,我们上去修理,而水渗了出来。教授没有任何表情,说了声:bye。就径直走了。
这也难怪,我们虽然是人类,但没有共同的语言啊。
这件事请让我很不舒服,朝夕耿耿于怀。这分明是对我人格刻骨铭心的侮辱,胜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后刀尖的鲜血在我面前唰唰而下……我真想他下次如果再这样的话,我就会拿着他收藏的战刀,锁向他的喉咙,问他为什么。
教授后来来过几次,但每次我们都不在家。我们在家的时候他如果来,那肯定是来拿租金的了。教授应该觉察到了我的敌意,总是在门口冷漠的拿了我们应交给他的租金,点点数就走。也是毫无表情的说声:bye。人影就消失在门的转弯处了。
这种极端的敌视、不尊重、怀疑,到后来我已经不那么仇恨他了。人类自私、贪婪、怀疑与恐惧的本性,是一定会通过生活的细节表现出来的。这些都是人类历史的润滑剂与生长素。更何况教授的这种态度其来有因:
华人大批来到匈牙利据说是1991年以后的事,那时的匈牙利人对中国人无比热情。因为多少也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称兄道弟过一段时间。如果是中国人问路,是一定要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为止的;远远的看到中国人走来,就会微笑的站在一旁,让中国人走过后,自己才继续前行。
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中国人,已经没有了礼仪之邦的束缚,根本就不受西方文明的这一套。他们租了匈牙利人的房子,把长途电话打爆了,就悄悄的搬走。而那时的国际长途电话是几十块人民币一分钟啊!可怜的匈牙利人收了半年的租,却要负十年的债。中国人吃不惯牛奶面包,走到哪里都要烹饪自己的家乡菜。而匈牙利人的厨房,因为是西餐的设计,是没有抽油烟机的。在中国人大显身手的时候,匈牙利人的厨房,不到一个月,早就油垢、烟尘乌烟瘴气了。匈牙利人无奈,在赶走中国人后,又得拿出两年的租金清洁自己的厨房了。
中国人在匈牙利行骗、贩卖假货、迅速暴富、不爱整洁、随地吐痰、大声讲话……在一段时间里,甚至上了匈牙利国家电视台,进行全民讨论与讨伐。
在匈牙利的几年里,我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混,耳濡目染,对这些光怪陆离的现象深以为然。我怒其真有,哀其麻木。
说到这里,我想插播一段花边风流事:有一中国暴发户,也是我的一个熟人。中文识得几个,外文全然不识。赚了几个钱,不是吃喝、就是嫖赌。上面说的那些坏习气他几乎全有。一段时间里,他追求一名叫克里斯蒂的匈牙利女孩。不是做老婆,因为他已经妻儿成群了。他只想与这名克里斯蒂女孩上上床。那时,克里斯蒂已是他预谋已久请来的店员,但一直想与她共赴巫山而不可得。他急了,找来一个翻译直接问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把眼一翻:哼!我受够了!十万福林(匈牙利货币)?一百万福林也休想与我*爱!不是你的工资高,我早就走了。拿去你的臭钱!克里斯蒂将钱包里仅有的一点钱摔向她的老板,头也不回的走了。
事后我这个熟人对我说:她跟中国人上过床的,我才花此心思的。她是从骨子里鄙视我啊。我的面子、我的人格!我赚这么多钱又有何用!
居然有这样的反省!
静观中国几十年来的变化,中国人似乎已没有体会别人感受的细胞了。
——人到底是动物还是怪物?我这个熟人与教授的身影总不经意的在我眼前晃动着。
我虽然不那么怪罪教授了,但我的内心一直纠结着。教授的神情,从第一次嗅厕所的积水开始,就深深的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了。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着要搬走。
但房子愈来愈难找,匈牙利人基本上不租房子给中国人了。即使租,条件也非常苛刻。终于有一天,我们在布达找到一间心仪的房子。是住着很多户、有天井的那种。据说有一百多年历史,楼层很高,地板老旧,充满时光与历史的味道。交通也方便,从佩斯过来,走玛格丽特桥,跨过多瑙河,一下桥转弯就到了。最重要的是,这里安静,周围很少中国人。在出租房的另一端,通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是房东老太太住的地方。房东为一终身没嫁的老太太,已经退休了。见到我们的时候,目光慈祥,一脸羞涩。当时我就想交了定金,马上搬进去。但房东老太太说,最后还要她妹妹点头才算。我们带去的翻译是在匈牙利华人圈很有名的薛阿姨,她在退休前,是匈牙利外交部的,在匈牙利驻外的很多大使馆工作过,懂七国语言,四国语言能说会写。薛阿姨要老太太把她妹妹的电话给了她。她当场预约老太太的妹妹。电话讲了很长时间。最后,薛阿姨说时间定了。接着长长舒了口气。对我们说:你们放心,我会说服她妹妹把房子租给你们的。房东老太太谨慎的看着薛阿姨。她知道老太太在担心着什么。因为老太太听得懂她妹妹在跟薛阿姨说些什么。薛阿姨只好再与老太太聊了聊,然后欢声笑语的告了别。
是接下来的周末,我们在老太太家里见到了老太太的妹妹、妹夫。
一见面,老太太的妹妹就来了个下马威,坚决不同意把老太太的房子租给我们。老太太在旁边一脸的歉意,不知如何是好。薛阿姨非常气愤,用匈牙利语与老太太的妹妹唇枪舌战。当她妹妹可能(后来证实)用侮辱性的语言数落中国人时,我第一次看到温和的薛阿姨愤怒了。薛阿姨摔出匈牙利国家翻译局顾问的名片,才把老太太的妹妹、妹夫给镇住了。他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合同很快签了下来。我与我的合作伙伴也迅速搬了进去。
那时,我的生意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开始走向正常。正好在前不久的货柜里发来两箱二锅头酒、纸墨毛笔以及日常用品。我找来匈牙利的朋友大事庆祝了一番,暂时忘却烦恼,醉倒在了他乡。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们渐渐与老太太热络起来。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我们总是热情洋溢的比划的各自的手势。
老太太经常偷偷摸摸的为我们清洗床单被套。因为这些根本不是她应该做的。说她偷偷摸摸,是她刻意不让我们发觉。要知道,他们匈牙利人洗床单被套,是不在家里进行的,出了钱拿到洗衣店去洗。这笔费用自然是老太太自己拿出来了。而且每次取回被单,一如小偷一样,静悄悄帮我们铺展好。好像怕我们当面对她说声谢字。有一次恰好被我看见,老太太又是满脸羞涩,不发一声、慌慌张张的从我面前逃走了。
在没有语言的交流中,我们与老太太相处越来越融洽。老太太周末一定会去教堂,是虔诚的基督徒。她曾经几次拿着印着匈牙利语教会的传单,跟我们叽里呱啦说些什么,态度虔诚而目光柔和。我们总是笑笑,最后不了了之。
有时,我们没有事了,就会在家精心泡制一顿中国风味的大餐,这一天,我们也会提前邀请老太太为我们的客人。
从老太太的表情中,她非常期待、盼望着这一天。慢慢的,这种餐聚也就成了惯例了。
老太太只要接到我们的通知,就会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胭脂口红是少不了。总是高兴得似小朋友过节日一样。有时还专门为参加我们的宴会,去给我们买点水果之类的礼品。
老太太非常喜欢吃我们做的中国菜。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次一个最简单的菜式:把鸡蛋整个煮熟后,去壳,再用油煎,圆圆的,煎的焦黄,然后再放点葱花之类的佐料,就香喷喷的了。老太太当时吃了四个。因为桌上还有别的菜,我们不敢再叫她吃了。而她每次吃完我们做的中餐后,总是用匈牙利语赞不绝口。
看的出来,那是由衷的、无法言表的赞叹。
突然有一天,薛阿姨打电话给我们,说老太太的妹妹一家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同时也邀请了薛阿姨。我们说:好意我们领了,就别去了。薛阿姨也是这个意思。说我们去了,又不懂匈牙利语,又不惯匈牙利的饮食,又不知匈牙利人礼节。去了有可能沉闷、尴尬。薛阿姨说,那我就代表你们向老太太妹妹一家郑重道一声谢算了。
又过了几天,老太太敲门,打开一看,她妹妹、妹夫非常庄重、微笑的站在我们门口,妹夫的手中提着两瓶红酒。一见我开门,就拱手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把他们让进屋里,他们并不就坐。我们蹦出学了很久的几个简单的匈牙利单词,她们就是一长串抑扬顿挫的匈语演讲。我们彼此点头、微笑。整个房间里充满心照不宣的温情。我把电话打给薛阿姨,让薛阿姨代为我们感谢他们。最后,在相互充满交流欲望的眼神里,他们意犹未尽的与我们告别。
又一个周末的早上,薛阿姨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笑个不停,莫名其妙的在电话里问我:你们是怎么收买老太太的?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刚才老太太来电话,说要收你们为干儿子。我感到很意外,一时语塞。薛阿姨说:这是好事。说明你们完全赢得了老太太的尊敬与好感。要我们不要轻易拒绝。说匈牙利人有这样的举动是很难得的。
我们把这事认真考虑过,我跟我的合伙人讲,我是香港身份,签证好做。你是国内护照,可以认老太太做干妈,以后出入境就顺利了。合伙人认真考虑了几天,最好放弃了。理由是:匈牙利语太难学了。也不知道能在匈牙利呆多久。
为这事,我特别鄙视自己这种猥亵的出发点,这不亵渎老太太纯洁的情感了吗?
后来,我们专门请了薛阿姨来到我们家里,通知了老太太,做了一桌丰盛的中国菜。席间,薛阿姨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了老太太。她开始的高兴劲一下子转为了忧伤。薛阿姨不停的开导她。她才雨过天晴似的,开始放开心怀品尝桌上的各种佳肴。
我们的生意做大了,要来人了,房子也住不下了。我们决定再搬家。这一次,我们选择的是佩斯城区蓝地铁线(m3)的终点站。
我们知道老太太是舍不得我们走的。但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最后,我们决定撒谎。我们说我们要回中国了。她问我们还来不来匈牙利。我们说还来。薛阿姨刚一转述我们还会来匈牙利,老太太就毫不犹豫的告诉薛阿姨,那她不租给别人了。等我们从中国回来。我们说很久。她问很久是多久?我们说大概一年吧。她说一年也等。我们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就说我们也许不一定会回匈牙利了。顿时,老太太不相信的看着我们、看着薛阿姨,茫然的脸上是完整的沮丧与失落。仿佛一个活泼的少女,见证了一个美好童话的瞬间破灭。我难过,但无法安慰她。薛阿姨说:你们看你们,我从来没有骗过人。你们怎么尽让我做这种事情,要我骗一个如此善良的匈牙利老太太。
临走,老太太给了我们每人一张她自己在教堂正门前拍的照片:纯净的阳光包围着老太太,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一如花瓣在任意舒展。而老太太放开的目光,简洁、明快如一幕无瑕的蓝天。背后老旧教堂的一砖一瓦尽在祥和与宁静中。我无以相送,老太太却主动把我胡乱涂鸦的一幅毛笔字,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示意我送给她。我惭愧得无以加复,只能掩饰自己,给了老太太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那字哪能作礼物送啊。那是我为了对付异乡的寂寞,在无数漫长的夜晚,与自己心灵搏斗中,留下一些残留物而已。回想起来,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做好自己,就可以收获一生的怀念。真是好。
搬到蓝地铁(m3)终点站附近的公寓居住,房子很开扬,设施用品配得一应俱全,但记忆中没有任何故事发生。印象深刻的是:布达佩斯的每一间民居,都有他强烈的个性,任何细小的装饰、摆件与整体设计,尽显主人的修养、爱好与艺术品位。不如大多数中国人家庭的杂乱无章、生拼硬凑。由此给我带来的思考深沉而广阔。
此后,我在匈牙利又呆了一年有余。接着去了南非。
最近,我因某种触动,想翻看在匈牙利的老照片,却再也找不到匈牙利老太太的照片了。
但她确实永远的留在了我的心中,并一直温暖着我。
草于深圳 天鹅堡
2012-7-6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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