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的身影由远及近,冬日的路被拉得细长。那张脸苍老而秀气,矛盾的统一起无棱无角的淡漠。他的左脸颊有两道伤疤,不是交缠在一起,而是交叠。浅的微妙的盖住深的,或着深的盖住浅的。
巷口的风把他暗红色的袍子翻得老高,记得十五年前那袍子的确是艳红色的,就像,雪地里血腥的梅。白梅。
一些孩子从男人的身后抄到身前,又渐渐落到后面,追逐中一个小女孩塞了一个柿子给男人。男人疲惫的对他们笑笑,他的嘴角一半幸福,还有一半,遗失了。
最近的天气寒了,男人的家高大而荒凉,要不是妻子总会倚在门前等待他回来,也许死都不会进去。他是习惯了漂泊的人。男人的妻子煮了很好喝的汤,他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妻子有些嗔怒地怪他又出去喝酒了,他满怀歉意的眼神最终还是劝走了妻子。
妻子的脸清晰的刻满了岁月,一道一道突兀而单调。如今,她更像他的姐姐,一个年长的女人,如果从容貌上判断的话。庭院里男人的孩子在练剑,孩子的剑姿清灵逸动,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在男人眼前游离。再一闭眼,明月夜。
前些天村子的西边开了一间酒家,唤做”白梅香”。买的梅花酒,名为“白梅殇”。清冽干澈,一幽酸柔的酒气时常让喝的人忘记了时间。卖酒的是一个干瘪的老头,通红的鼻尖很适合他的职业。他总是用沙哑的嗓音叫卖着,扯断了行人的络绎不绝。虽然冬天的行人原本就是断断续续。
至于酿酒的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因为喝酒的人大抵都是过客,犹如蜻蜓点水般匆促。除了,这个男人。
他总会在有月亮的夜晚出来,买一桌子的“白梅殇”,然后一个人把酒全部喝完。周围的人都认识他,只是谁都没去劝阻,也许是都对他有一丝畏惧。他的双手曾经染满了血腥,曾经为了开创时代而杀人,虽然他是用救人的心态去杀人的。但,毕竟无视了生命。有些东西是永远冲刷不掉的,哪怕你用的是时间。
男人的酒量很差,不一会就沉沉睡去,而后又在拂晓时分醒来离开。每次离开前他都发现自己的身上什么时候披了一件白棉袄。便习惯性的把棉袄还给老头,然后对老头笑笑。
虽然他也知道这不是老头的,老头自己都只穿着一件残破的布衫。更何况,棉袄上流淌着一阵清浅的香,白梅香。就像那种酒的香气随心沉浮。
男人的妻子知道男人喜欢上了这种酒,于是经常到那家酒家帮他打来酒,蹒跚的回来就只剩半壶了。明月夜,男人依旧穿了袍子外出,妻子的眼里坠落一地光华。
原来他不是迷恋酒,而是迷恋了回忆。
暗巷里的身影由远及近,再及近,最后在男人的指间停滞。他麻木的警觉起来,这是去“白梅香”惟一路,路上有惟一的女子挡在了中间。临到肩的乌发神色淡漠,清丽中梅香浮动。女子打了一把单薄的纸伞,温和的盛住了所有月光,接而折射了一地的冷。只有冷。男人惊惶的开口叫到:
“巴……阿巴!”
女人只是用眼睛搭理了他。
他抽搐般的跪在地上,左手死命的抓着心口的地方,右手捂住了眼睛。再把右手放开时,女子的伞面和白衣沾满了鲜红,淡定的面容也有血腥渗透。他的身体颤的越发厉害了。那些嘈杂而喧嚣的身音路过,轻轻把男人击晕过去。他的那道伤疤开始了流血,是浅的那一道,或者是深的。
他的右手早已放开,左手却依旧抓着心口。也许,那才是他最痛的地方。
恍惚中那个女子转身消失了,就像深夜里干净的鬼魅。小巷的阴湿混杂着十二月的空气一同撤离。女子的冷漠是那么的熟悉,一如她的面容,对于男人来说。他记忆中的缺口,终于决堤了。
清晨醒来就听到凌厉的风声,向屋外望去,孩子在努力的舞着剑。妻子在一旁细心的指导着。虽然这个时代已经不在需要剑了。也许是妻子想让孩子记住一些什么。或者单纯的为了打发平淡的时光。
他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迎上了孩子的目光。男人不由的闭了一下眼,那种明媚深深刺进了他的眼。
“父亲,我想和你比剑。请你……认真的和我比一次。”孩子从容的说到。
其实男人和孩子比过很多次的,结果却只有一个。孩子轻松获胜。后来孩子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和认真起来的父亲相较量,于是就没再提过了。然而现在他长大了。
“阿路呀……你真的要比吗?”
“是的。”
“好吧,我认真的和你比。”
男人顺手拿了一把竹剑,滞缓的摆好了架势。旁边的妻子担忧的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孩子用极快的速度袭来,男人向左一闪,然后微微一挥剑,孩子输了,一切照旧。
男人有些得意的笑笑,却看到孩子严峻的神情。他怕自己打击了他的信心,于是收敛了一些。
“父亲……你平时的眼神迟钝黯淡,却在一瞬间又有了光彩。那是……打斗的时候。也许……父亲你真的只是一个刽子手呢。在杀戮中才活得鲜活。”孩子说完便扭头走了,留下了无可适从的男人。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我也许……真的是……吧……”男人嘀咕着。
白梅香,今天的客人格外多。他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定,照例的一桌幽香。冬天里的风很狂放,外面茫茫的白。有那么一团色彩是不安分的,细看,原来是一个人。提了一个很大的酒桶,再看细一些,是巷中遇到过的那个女人。男人的嘴角颤了一下。只一下,连自己都没察觉。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很花哨的袍子,一根金色的带子系在腰间。她的头发很乱,并且脸上涂了浓艳的脂粉。卖酒的老头热情的接待了她,其实是把她的大酒桶收到里屋,而后递了一大串钱给她。女人利索的收下后坐到了同一个角落。男人用绢布擦了擦脸,那道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呢。”还是男人先开口了。
“是皮还是肉呢?”女人轻浮的爬在他的肩头回应。
“都有吧,至少那天……都有吧。”
“你的脸在流血呢,我知道一个止血的秘方。明天半晚这里见吧,我想帮着你止血。不收你的钱哦!”
女人扭过头很快就消失了,只把她的香味留给男人。些许的梅香,更多的是刺鼻的脂粉味。他浅浅的皱了皱眉,喝完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后也走了。酒的味道却是纯粹而熟识的。
屋里妻子的汤凉了,男人却第一次把它喝尽。他跟妻子说,他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妻子的眼神有些诡异,好象是在说,你还有朋友吗。只是妻子没有说出口。他便在妻子的柔抚中睡去,像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把原本就是个孩子,是个寂寞的孩子。
清晨的来临出奇不意,他在妻子的注视下走了。门缝间有孩子清纯的吟唱,是那首乱世中流行的歌谣。现在已经没几个人会了,一定是妻子教他的吧,还真是怀旧呢。
男人也是第一次在日光的陪衬下去了“白梅香”。昨夜的梦轻易的从妖娆中醒来,他不甘的砸砸嘴,眼已经青了一圈。他的伤疤继续了昨天的节奏,不时的使他头晕。
女人准时的在酒家的门口等候着他,还是昨天的装束。只不过左手挽了一只白纸伞,而右手她背着不知道是什么。
“终于来了呀,随我进去吧,我请你喝酒。”
“是吗,谢谢。”
他们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角落,这次却只要了一杯酒。女人叫他把头凑过来以便帮他止血。然后拿了一块橘黄色的花帕擦拭伤口,温软细心,染红了还微微滴落了一些。最后竟止住了。
只是在男人的脖颈上多了一把刀。
原来那是她右手里一直藏着的惊喜,刹那间便抓住了他所有的记忆以及未来。男人愣了一下,从容的把桌子上的酒饮干,发现今天的酒也胭脂漫溢。女人把沉默和妖冶演绎得入骨,她的眼神中有极端的深涩,也有隐忍。男人只看到了前者,于是迅速的夺了刀,再出了刀。女人受伤了。鲜红把白纸伞点缀得有些疼痛。
“我不知道你为何对在下无礼,但请你务必回答在下,我熟睡的时候是你给我披的面袄吗?”
“……”
“我知道了,你走吧。我已经累了,不想和你纠缠了。我知道终究你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她已经消失了,十五年前……”
女人离开了,背影横斜,就像冬天里的梅。白梅。
他一直没发现,酒变了味,然而她今天却回归了那种单调。单调的梅香。他的鼻子,真的老了,身手却迅敏如初。以及,女人带着严重的伤离开后,他才发现,伤疤止住了血。这次才是真的止住了,有某种东西被封住。
他急忙向屋外跑去,雪很大,无法再追上那个落魄身影了。或许那注定是无法企及的东西,自从纸伞粘染了血腥之后,自从酒里落进了世俗之后。男人颓然的坐在雪地中,有一簇白梅在他身旁默默萎落。晚风中,从那个走失的方向里有熟悉的梅香传至,有熟悉的声音飘来。
“再见了……夫君。”很浅很浅。
男人却痛苦的哭了。很深很深。
再见了……夫君。
注:这是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一段故事,那个象白梅一般的女子是男人从前的妻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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