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烟雨”二字。
红尘极尽苍凉,笼上一层烟雨,便也如诗。
梦里去过的那座青山,我始终找不见。紫霭也飘绕山尖,树木也溢满翠意,小路也弯弯,人也渺渺。很小的自己站在山下,四周寂寥无人。那座青山,我始终找不到。
像川端康成的文字,像东山魁夷的画,像苏曼殊的诗。
那痕烟雨。
精致而天然的意境,醉过许多人的黄昏。郁达夫的秋天落在一地微小的枣花上,地上丝丝扫帚的纹络清晰又迷离。隔了岁月看民国,泛黄的格调里有明亮的色泽。年华累积的烟尘,飘散不尽的雨丝,一点点烙印在文字里。
青箬笠,绿蓑衣,小小孤独。东坡就拄了杖,感受生命里迟来的一场烟雨。命运的启示总来得那样高远,一俯一仰之间已经彻骨。懂了,就温暖了。买一壶酒醉了也好,去寒江垂钓也好,都是懂的方式。当年余秋雨横空出世,散文界“遇雨而吉”,他在遍地泥泞里找不见出路,就只好缓辔徐行,接受一场洗礼。
烟雨渺渺,总是一场禅机。
笼在烟雨里的山,美得不可卒视。只有梦里能来。
山中有寺吧。不必四百八十,只一座,只一痕檐角,就已出尘。着青衫的和尚担了水桶在小道上独行了吗?单薄的小尼敲着单调的木鱼静候黄昏了吗?白云在山巅飘着。从深处走出来的那个布衣草履的老农,又不见了。一棵松树还在,攀在岩边,任雨打湿了枝叶。
好雨总会来。
渊明的桃源,崔护的桃花,白居易的桃意,都已笼罩在濛濛中了。三千年的桃花明艳。三千年的细雨淅淅。
绵密如十字绣般的清明上河图,长长远远连接古今,其中走着我。我也是那个朦胧西窗之后,朦胧雨雾之后,握了黄卷,目视远山的,那个隐约女子。雕花窗棂还新,井边石栏如旧。小翠到井肆买一缕丝线去了吧,人烟里可辨她蓝衣的身影,小小的双髻上缀着青色的花儿。我在读一卷诗文,看哪个少年在檐下躲雨,能听见我的清音。
我就在有雨的夏秋,躲在小帐里,做着美梦。枕边有书,也当枕,也当年华。
总躲不开一场雨的。
像躲不开宿命和寓言。
很小那时,我披着一块有小洞的旧的红包袱,穿过湿滑纤细的田间小路,到遥远的田里去找姥姥。小雨一直下着。水圈在脚下绽放,无声无息。我一直在那抹雨里走着,一直。长大后的今天,我又到姥姥家后面的林中凝视那条小路,眼中浮上泪光。我走在雨中。一直。一直。
童年的深秋。雨那么大。父亲背着我往家走。深一脚。浅一脚。我惊恐卑微的生命,被雨淋湿,也在父亲的背上,被他温暖。
九岁那年,我披了塑料布,戴了爷爷的旧斗笠,和小梅穿过小巷,跨过她家塌了的墙,到她家玩。我还记得湿了的鞋子,她家低矮的老屋,潮湿沉闷的空气,和他父亲责备的目光。
黄昏。爷爷来了。我们在被夜雨封住的屋门里吃晚饭。我让妹妹拿油饼给爷爷吃。爷爷摆摆手说吃过了。爷爷就坐在门里那条伶仃的长凳上,抽着劣质的烟卷。雨天,爷爷总会扛一筐草来,给羊吃,两脚沾满湿泥。
我们在雨里走着。这一场命运缝缝补补,千疮百孔。我们还是走着。
我走不进一座青山。
可终于走进一场烟雨。
为了抵抗悲凉的夜,我走进一场烟雨。
好吧。就是这场烟雨了。我的。
是看主月木子的《幽冥鬼镇》来到这里的。
青木奇秀。我安然于这淅沥雨声。苍凉幽寂的生命终在这里对应一丝温暖。
一丝温暖已经彻骨。
随缘欢喜。
这是出世还是入世,我不知。一片奇崛灵秀中,我亦开始布置自己小小的江山。当一幅布景吧,迷濛之外,我是那若隐若现的女子,从西窗走出来,撑了一把青布伞,走入小径,看雨点落入荒草,听雨声轻敲伞骨。
江天一色。
你是那个渔父吧。从那天尽头的苍茫里撑着小筏,唱着歌靠近岸边。这个独行的女子终于从那快乐的渔人眼睛里寻觅到一抹呵护与温情。他笑了。她也笑了。他撑船远去,水波浩渺。她继续独行。烟雨如梦。
寒冷的生命里。温暖,已经彻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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