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俺庄户人家俗称“爹”),于公元二零一二年农历五月初一日廿二时三十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终年八十六岁。
当我们姐弟四人把他的遗体送进火花场,又从窗口双手抱出已盛进他的骨灰精致的盒子时,两个姐姐如同五雷轰顶般,呆若木鸡,瞪着两双惊悸的大眼,疯了,不会哭了。我和弟弟拍打着她俩的后背,我说“终于相信,咱爹他真的走了。”
大家方才缓过神来,我们大哭了三天,眼泪干了,嗓子哑了,心儿碎了。
他走得太善良,病入膏肓也没有拉屎撒尿沾染于床,走的当天下午依旧得儿女扶着他下床大小便,让他床上拉尿,坚决不从;他走得太急促,没来得及说出心里话。
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他吐血不止,大夫把脉断定说:准备后事吧。
我的大姐作为姐弟四人的代表告慰他“爹啊,您的病是不治之症,是肝硬化腹水晚期,入院时,大夫说至多活个月儿半载的,您的儿女不惜财力尤其是不惜透支体力,我们姐弟四人忘却了皆已年过半百,包括您的两个好儿媳妇,大家夜以继日地服侍着您,身边总有不合眼人的照顾,得以延缓了您的生命。时至现在,我们尽力了。我们,生怕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天国路上带着未知的困惑。可是——我爹他不像听得见的样子,骤然失语,眼神焦切,打着手势比划,欲表他放不下的心事。姐弟四人心领神会,我们——是他永远的牵挂。
爹,亲爱的爹。时至三七节祭上坟看您,不才儿子特备拙诗一首,以慰您的在天之灵。
披晨曦踏夕阳
日月中见证
大集体小推车
吱嘎作响
父亲驾驭着
转动的音符
辗过跌碎的汗珠
推回满院生机
粗布麻衫的粗犷与温暖
弟兄姐妹饱尝无遗
车轮中走过
一个个经纬绵软的日子
简陋的餐桌上
我们在粗茶淡饭里
翻阅,朴实与温馨
我们被幸福包容着
房前屋后升腾着缕缕炊烟
深浅的足迹 重复着在此延伸
院落的四棵幼树
长大了,虽不挺拔
根扎得且深
伟岸的身影在树枝唤过
四枚果落下
拽在你的手心
寂静的院落
树上蝉鸣依然
握不住的时光
滑过父亲眉梢
未来的日子
骤然停滞
老茧的手掌似握笔竖空
“我不行了 你们好好过”
茅舍 安详
寂静 古朴
屋外,就要探出灯火
我的老父亲
却拔掉了茅舍的插头
一对泣血的蜡烛
用它微弱的光亮
把下落的黑暗
赶在了门外
我们似曾看见
父亲用预支明天的双手
从车筐里
捧出一筐筐的沃土
把我们的湿地一一烘焙
而您干枯的身子
坐成了儿女心中
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我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农民,但却是我一生都想超越的人。并非想超越他的生活,他一生不算富裕;并非想超越他的能力,他没有当过芝麻大小的官;并非想超越他的学识,他仅念过几年私立学堂,那阵子称私塾。我想超越的,是他的忠厚与老实,是他的坚韧和深沉,是他做了好事不计回报的无私精神。
我爹姓周,“周吴郑王”的周,在百家姓中排位第五,属兔,生于民国十六年二月吉日初八、良辰卯时,身高168cm,偏瘦,双眼皮。在我的审美观中,他虽不高大魁梧却属于精干英俊的那种,不失倜傥潇洒。尽管老年的他白发苍苍、满脸褶子,浓眉亮眸却依然风采。
“你爹的长像是从你爷爷那里大脸剥小脸剥下来的,你又是从你爹那里大脸剥小脸剥下来的,咱周家男人尽随好处……”我奶奶95岁那年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如是欣喜地夸耀过。
优点在延续,我儿子的长像与我年幼时的照片对照酷似一人,且出现了质的飞跃,他的身高超越了近亲三代爷们,不是自我吹嘘,蛮可进国家蓝球队。哟,题外小议,多此一举,还是书归正传,说我爹吧。
我爹他忠厚老实,是他性格中最闪光的地方,不敢说方圆百里,说三疃五庄一点不过,凡是提起他的人谁个不跷着大姆指说“老实人”?社会口碑相当的好。
70年代初期,生产队为增加集体收入,组织身体力行的强壮社员外出搞副业,由副队长带队到距家20公里外的大桥盐场人力车盘盐,盐场方面只管计件付酬不供伙食。人是铁饭是钢,十几条壮汉得吃饭呀!说实在的,那阵子的庄稼人可是纯爷们的,纯到拥有“外头人”的称号,男当家,女主内,做饭自然是女人的事。副队长为了难,谁来担当这伙头君?我爹的适时自荐,化解了当官的燃眉之急。
这做饭也够难度了,俗话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盐场,得用“巧妇难做无灶台之炊”这样的术语来描述。只有从临时工棚腾出一间10平米大小的地方,我爹打从生产队推过一口12印大锅,砌砖筑灶,支案台垒水池,一个人打理个安部就班。
这伙头君的活并非专业,是兼职。早上不误出工,午间、晚饭时段各提前个把小时收工。放下车子,洗净臭汗,执刀切菜,持勺搅拌,打点锅满,再拉风弦(当地土语,应为风箱),冒火蹿烟,怕误开饭,连呛加累,把人整瘫。大伙戏言“宁推十车盐,不做一顿饭。”我爹听了这话,心底释然,越发觉得累得其所,因为这话本身是对成绩的认可。
早上的伙食相对简单,大米稀饭、咸菜梗子外加苞米面窝头。他总在开过晚饭洗刷完毕便淘米下锅,盛装窝头,半掩锅盖,既避灰尘又防味变。一天早饭,当给用餐社员盛上一份稀饭后,我爹大吼一声“不准喝!”,大家在茫然的眼光中注视着他,只见他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出了一只被煮得大腹便便的老鼠,我爹一刻也没怠慢,在大家惊讶、厌恶的嘘声里动作麻利地舀出稀饭,开水刷锅三遍,重新装锅烧饭。这顿饭,整体耽搁出工一个半小时。事后,我爹主动找到副队长请罪,要求承担伙食损失及误工责任。
副队长摇着头说“周哥呀,赔偿就大可不必啦。我说你呀,真是实在到家了!实在,有时也有坏处的……”
我爹诧异“我哪里做错了?浪费东西、减少收入,照价赔偿是公德是常情,应该。”
“你不会开动一下脑子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什么为净?眼不见为净呗。”副队长以诡异的目光瞅着我爹,放低嗓音“锅盖一挡,捞出那只死老鼠不就得了吗?”
我爹笑了,说他做不到。直到他向我们再提起这件事时,还一味坚持己见“人在做,天在看,不能做昧良心的事!”说得认真至极。
坚韧而富于牺牲精神是我爹他性格中最男人的地方。
他一生不抽烟,不喝茶。说抽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不会注意身体;喝茶要趁家之有无,陋家穷日子的,不喝是节约,节约下来的,也是变相收入;为解困乏,他偶尔喝点小酒,从不过量,到了晚年考虑有碍身体,干脆就戒了。
“爹,你打小没抽过烟吗?”我问
“学过,半半武艺的时候,发现不是好事就戒了。”我爹的话似有言外之意,言中了我既抽烟又喝酒的要害。听爹的,不是好事就得戒,我曾几度尝试戒烟未果,缺失的是我爹那种坚韧不拨的精神毅力。
我在我爹身上总结,老实才勤奋,忠厚而不计得失,是他牺牲精神坚实的基础。他一贯的做事老实严谨,不图多少回报,不仅表现在子女身上,更多的来自他的社会为人。
一年的深秋季节,我爹收工归来途中路过一个平塘,隐约发现水面飘浮着一撮头发在晃动,定神细看还有一双小手在刨。潜意识告诉他,平塘里是一条人命,他不顾深秋水凉和衣跳入水中……次日,他便得了重度感冒,获救少女家长送来了若干答谢礼物,他一并不肯接受,人家劝说留下,他慷慨陈词,以理回避:如果是我家小孩落水,你岂有不救之理?说得那家主人含着异常感激与钦佩的目光悻悻离去。
这里需要补叙的是,我爹与我娘的婚姻是男到女家,叫倒插门。我曾在《我家的母爱》的文章中讲述过,外祖父因大学堂用功过度,患上当时医学界未能治愈的脑溢血而英年早逝,外祖母膝下拉扯着两个闺女,我娘排行老大。没有男人的家庭在旧时受人歧视,外祖母为抗挡门户招婿纳贤,我爹品貌兼优,21岁便做了王家的乘龙快婿,我娘小他两岁。
我爹终日下地劳动,分管日出而作的种割修锄,换得了连年的五谷丰登;我娘虽不识字,还算天资聪颖,家长里短,礼尚往来,从未失误。主掌着家庭内务,管料理生活、抚养孩子,分工也算明确。小日子虽说不上富裕,可也没有穷着,这是我爹他对解放前后单干那阵子家境的评价。
50年代初期,农村改革从初级社走向了人民公社,我爹成了一位勤劳朴实的人民公社社员。人民公社时期,他推过庄稼车子,当过饲养员,搞过以副带农形势下的屠夫,还掌握一手酿酒技术呢。
我爹从未向贫困生活低过头,生活委实迫切,他只身沿铁路线奔关东。具体年代我没有记清,只知道回老家时间是三年经济困难前夕。
他在辽宁省柳河县林业局管辖的林场务工,历来舍得卖力是他的一大强项,故此深得场领导赏识,一年后便转了正,月薪六十五元。他省吃俭用,不,这样表述错矣,叫省吃不用,不然怎能每月寄回家中50元呢?回家前夕场党委准备吸收他为中共党员,可家中亲人屡屡去信盼归,他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匆忙写了一纸假条回了老家。至此,我要至诚地感谢我爹,您回家的次年我娘便生下了我,让我有幸做了您的儿子。您,伟得太大了!我,掉进福墩了!儿子毕恭毕敬地跪在您的坟前再磕三个响头。
我爹回家后一直没有歇脚,挎上小推车跑过了春夏秋冬。春上往大田送粪,夏季推草积肥,秋天推五谷入场,冷冬还要交纳爱国粮。
当我7岁入学弟弟2岁,也是我成熟了记忆的时候。关于我爹,不再道听途说,亲眼目睹了他的社会为人,他奔波于生活的艰辛不易,还有他经历的坎坷挫折。
我爹养育了我们四个儿女,全家老小七口之家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靠他和我娘。也许是这副担子太沉的缘故,我爹总是板着严肃的面孔,很少看到他的笑容。每每青黄不接之季,就是他脸上神情最凝重的季节。因为那年头缺粮少吃是司空见惯的事,要让我们这群“张嘴鸭”不致饿着肚皮,他就得出门到市区的姨家借钱借米。这,对满腔孔孟之道能够背颂《四书》、《五经》受过古圣先贤教育的他来说,可是不小的考验。虽然是借并不是讨,但毕竟是向别人伸出手去,架子可以不摆,放不下的是自尊。所以,每当我爹出门去向姨家开口借钱借米的时候,总是显得很犹豫,脸上的表情愈加阴沉,倘若兄弟姐妹谁不小心碰出了刺耳的响声,他就会暴怒着高举宽大的手掌,然后在半空中猛然一轮,一个将要抡下巴掌打人的架势骤然又停顿下来。他最恼怒的时候也能得以克制,因为我们是他的亲骨肉,他不舍得打我们,他说过“这日子是为孩子过的,大人能吃苦才换孩子甜。”他以这样的生活信念作支撑,转身坚定地走出门。所幸的是,父亲为人诚实,口碑不错,深得姨夫信任,外加娘亲间血脉之情,虽然那个年代姨家也不富裕,每回都不会空手而归。因此,我们也从没有饿过肚皮。不过,我爹那严肃深沉的表情却从此深深地刻进我的记忆里。
顽劣好动的我极其贪玩,一年级时不受老师管束,挨了老师的板子就逃学了。记得那一天,我爹怒不可遏,我娘护着我也不行,追到院子边的大树下,没少领教他那双宽大手掌的分量。因此,从小我就对我爹充满了敬畏。但是,随着我慢慢地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处于前二,受到了我爹更多的钟爱与呵护。他不再用手掌来纠正我的犯错,仅仅那关键的、善意的、起了作用的那一次,还老拿来当他的错误而忏悔着不乐意呢,他说他的儿子绝不是用巴掌教的朽材。他便把我带在他的身边学干农活,还买回了一些小兔崽子圈养在后院,由我在课外时间剜草喂养,慢慢地教我很多勤劳持家的道理。我爹毕竟不专业,教给我的很杂,但让我从中懂得了很多。他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从此我开始学会应对生活中的挫折;他说“外因是条件,内因才是关键”,从此让我明白:学习知识、掌握知识、成就自我,关键在自己。父亲还教我背诵《曾广贤文》,他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教我们怎么做人的。那时的我,并不怎么理解我爹的良苦用心,但我开始慢慢地不再害怕他,有时倒觉得他更象我的朋友。虽然他改变了对我的教育方式,但是却依旧相当严厉,甚至更加挑剔了。有一次,我在一旁听我爹与客人谈话,突然被客人的幽默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父亲瞪了我一眼。待客人走后,父亲对我说:“小孩子在客人面前不要这样放肆!别人会说你没教养”。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注意自己的举止,形成了现在还算“沉稳”的个性。
尤其是当我遇到挫折时,我会想起我爹,以他为做人、处事的师表。
爹,亲爱的爹。儿子难以忘怀您的坎坷、您的磨难、您的挫折经历、您的勇于面对、您的处事果敢、您的……您的一切深深地印进我的脑海。
单门独户的人家不在老家居住,又摊上这么一个憨厚朴实的您,本来觉悟不高的农民就有排外意识,您还不得躲着膀子走路?结果您倒好,硬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您也憨、您也犟,认准了的道不拐弯一直走到天黑。
爹,亲爱的爹。您忠厚老实的正义感与行为,在素质低下人的眼里一定不被认可,甚至与您为敌,生产队长沈贤让您吃的那些非人般的苦头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沈贤其人,年轻力盛,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完小没有念到底,没啥文化水准,说过的话与同放屁无造诣。对他完全脱产不劳而多获提意见的人便施以恶行、肆意体罚,社员们有怒不敢直言。大多抱有“不说好不说坏谁也不见怪,睁只眼闭只眼免得冒风险。”这样的想法放任于他。有着这样恶行的人,竟然还混上了村支书的位置。还是引用我的长篇小说《文化强村的丰碑》,摘其节选,供其参考品评吧。
“……他为镇众怒,竟在村委广播室呐喊‘村上总有那么多挑刺的,他们与村干部唱对台戏,这些人完全是耍赖怠!你赖怠?你能赖怠过共[chan*]党吗?……’分布在村子上空东西南北各制空角度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传遍了如此响亮的反党演讲,站在西南方向电线杆上的一只乌鸦被震荡得都悄无声息地飞了开来,仿佛在说:你比我还能瞎诈呼。的确,沈贤的下台起因就是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瞎诈呼上,他把‘流氓’二字以当地土话‘赖怠’代称,严格意义上讲,他的言行严重削弱了党的光辉形象。众怒难犯,村民连名上书。其时虽不到换届时日,上级政府为力挽沈贤上任所致败局、重塑我村风村容,决定委任另外人选临时兼职。”
扔下畜生不提,免得说多了惹得我爹生气。
单说我爹在沈贤任生产队长期间田间锄禾后的正晌午时,沈贤对我爹发号施令无理安排,便招致一顿暴打。
爹,亲爱的爹。提及往事,切勿辛酸。儿子旨在让上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一个为人正直处事老实的您,天国之路好照顾您,恳请您的理解。
“大伙都收工吧,留老周锄完这几垅。”沈贤双手挎腰。
我爹仅以征求语气发问“下午不行吗?”
咣,一纪耳光落在了我爹的嘴角,鲜血滴哒下来。
“你妈了个b,哪个敢不听我的?就打你个犟嘴的!早就好收拾你了!”沈贤暴跳如雷。
我爹一只手抹着嘴角,一只手招架着气势汹汹的沈贤“你也太混帐了吧?就事说事,为什么张口骂人出手就打?”
畜生就是畜生,怎容好人分说?沈贤气急败坏地腾空一脚踢向我爹的要害部位,那可是男人的致命处呀,我爹双手捂着疼不可支。劝架的社员们见拉不住疯狗般的沈贤,便大声疾呼“还不快跑?!”
庄稼地距家足有三里地,我爹前边跑,沈贤在后面穷追不舍,我爹惊惶失措,慌不择路,钻进了高粮地躲避,一棵棵高粮秸抽打在我爹的后背上,抽断一棵再换一棵,汗衫不成模样,血肉模糊。社员们残不忍睹,谁上前制止,沈贤就抽谁,简直就是疯人院没圈住的疯子。
那一年,我12岁,记得非常清楚。一直等着我爹回家吃午饭,我娘上街打听才知道我爹出了事,已被好心社员们送进了公社卫生院。那一顿饭全家谁也没有吃,7岁的小弟弟傲傲直叫,喊饿了。我娘和我大姐喘着粗气迅即去了卫生院,让我二姐火速回老家通知我的叔父们。当晚间由两个老家叔父架着我爹走进家门的时候,只见我爹脸部缠满绷带,仅露一双善良的眼睛,全身上下,遍体鳞伤,除了涂抹红药水的地方就是不规则的包扎。全家女人们放开了声,号淘大哭起来,我和弟弟吓得跟着抹眼泪。
二叔说“哭不是个法子,得商量怎么处理,先报大队调解委员还是报案?”
五叔冲着我娘“大嫂子,不准哭。”拍了我大姐一把,瞪着怒眉大眼“都不准哭!”
“哭什么哭?就点皮肉之苦,保证死不了人。”我爹说得很镇静,我知道他是佯装的,怕我们心疼。
大家止住了哭声,目光集中于两个叔父,期待着他们拿定主意。
二叔望着侧卧在炕上的我爹,眼框含着打转的泪珠,哆嗦着手从上衣口袋摸出门诊病历,断断续续地读“头部后小脑 右侧……这什么字?不识的。三针,后边这几个字又是什么?”他将病历顺手递给了我大姐。
大姐初中毕业,在公社卫生院见习过,那阵子叫赤脚医生培训班。可我大姐所学的那一技之长一直没能受用,生产队不放人。
大姐找到了字行,承接了叔父读过的文字“……经三针缝合处理;脸部多处软组织损伤,嘴角重创,脱落门牙一颗,前胸、后背抽打状红伤,上药、包扎处理……”
“哥,我们不能罢休,岂能无法无天?我说,必须报案!”二叔斩钉截铁。
“对!就得报案,沈贤欺服咱哥哥这样的老实人,太缺德,太伤天害理了!”五叔随声附和。
“兄弟情长我知道,但是你们总得为我想一想,为这个七口之家想一想。咱报了案,政府一定逮进他去?逮不进去,沈贤他不得更加嚣张?这么说吧:就是一定能逮进去,不还得放出来?这二茬罪你们谁来替我?”我爹把一直瞅着五叔的眼光又扫向了二叔。
大家哑言,我爹的眼神放射着慈祥的光。
他继尔说“还有,天地良心,逮了他,他家日子咋过?再说了,你哥哥我一向不惹事生非,只要村干部出面调解咱就既往不咎,为了这个家。”
次日晚上,大队调解委员带来了沈贤向大队递交的检讨信以及给我爹的道谦书。
我爹头部伤口一周后抽线,于事发后第八天下地劳作,深贤虽然不与我爹搭腔,但也不挑衅,恢复了平安无事般的静。
孰料想,我爹的善良越发怂恿了沈贤的恶行,初一十五判若两人。越发为所欲为,张口骂人,举手便打,队里的任何人,如同恙羊,任狼逞凶。沈贤开会说:不打不骂逗你玩?生产要上,巴掌跟上,这叫过硬的领导作风。
次年春起,队里的沈氏家族一少女光天华日突遇流氓袭击,被蒙眼强j*。案子惊动了县公安局,干警们据其现场嫌疑人遗留的旱烟荷包深入各户展开调查。来我家调查我爹时,他坦荡相告“我这人向来憨厚老实,说慌心会跳,但从来没跳过,有一说一。至于这荷包嘛,我不会抽烟,自然就不注意它的主人是谁啦。”
若干年后我爹主动提起这件事,说自己一生中那是唯一的一次谎话,那样做是知而不报,是人之大忌,犯包庇罪。他分析得相当透彻,他说:明知不报,幸免他人牢狱之灾,似有善意。可是,行恶之人长此以往,你便是怂恿再犯的祸根。我想,虽属大忌,即使祸根,但不后悔。古有屡教不改者当以重处之律法,我对沈贤还可心存善意吗?我当然知道那只荷包是他的,为什么不说呢?记住古训:人为恶,祸未至,福已远矣;人为善,福未至,祸已远也。再说,路不平,众人踩,他的恶行祸及众人,谁肯知情不报?他与我仇恨在心,他人相报也是我为,报与不报,一码子事。
沈贤并没有坐牢,干警调查未果,不了了之,一宗悬案在册。大概是民心所向,想我爹之所想,心往一处想了,让他狗上屋子做得急自找死去吧。
打从沈贤强j*少女定性悬案以后,人们知晓我爹的憨与犟,没人再出面提示揭发沈贤的事,包括老家的叔父们。我家的日子连续四年动荡不安,我爹被骂很平常,被打也都忍了。唯独不能容忍的是,鸡鸭被盗,粮食被偷,田里的大白菜被铲掉,致使全家的啄食碗受到危机。有人捎过话来,说街上人看个仔细,皆属沈贤所为。
十万火急,刻不容缓,我爹当机立断。商议我外祖母举家迁居周家,外祖母相当守旧,说死也得死在她的故土,坚定不移。
我爹又出新招说“留小团儿(我的乳名)照顾您老,他一定是条硬汉子!娘啊,我实在对不起您了,再没有其他法子呀,您就成全我们吧。不然,一群孩子咋会有所出息?您也看见了,大曼学习了赤脚医生没被利用,幸亏嫁了出去,在他乡才有用武之地;二曼当下高中毕业,继续呆下去,旨定没有出息;小平儿正念小学,天份不错,我凡遇沈贤欺服,回家都没心思学习……”
我爹双膝跪地哀求“娘啊,孩子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耽搁不起呀,您就依了我吧。”
外祖母老泪纵横“我依,我依,快起来。”
是年,我读高一,留守外祖母身边,其他亲人回迁故居。
我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口粮上没有问题,是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救了我们,当时农村术语叫“人七劳三”,只要有户口,没劳动力出工也可分得七成粮食。如此以来,我安心学习,沈贤他再混帐,也无法和一个整天不见面的半大小子去找茬。
老家那边正在安家。还好,不算白手起家。先前已盖好的两间青砖草房是二叔为我爹准备的,与他家紧挨着。那还是在我12岁那年我爹被打后盖的,我佩服二叔真有远见卓识,主意好极了。可是,两间房,一间起灶,一间卧室,光住人都觉拥挤。庄户人家,日用农具与当兵的枪支一样视为宝贝,不得雨淋锈蚀,粮食得有场贮藏。于是,我爹拿定了主意:接山再盖上两间。
适逢暑假,我便投入了盖房筹备。
我爹说“咱家境不富裕,手头没资金,大墙全用石头,这石头嘛,不花钱。”
我笑“谁会拱手送你?”
“南河底下若干现成的,那年村上砌拦水坝,好多余料扔在下头;檩条就用这个院子还有你姥姥家的槐树。”
“槐树,坏树,忌讳。”当地的风俗我明白。
“你就不懂了,你说一下这个‘槐’字的偏旁部首。”
“木鬼呗”
“那末,咱有木鬼镇宅,哪路小鬼敢惹事生非?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哇!”我爹开怀朗朗地笑了起来。
一个四十来天的暑假,父子俩赤膊上阵,没大闲着。拉大锯,杀大槐,大汗淋漓;儿子潜水河底摸石头,老爹大步流星往家推,配合默契。虽说劳累,也其乐无穷,因为父子俩心底泛着一股“构建安乐窝,过美好生活”这样的暖流。
的确,新房经邻舍百家周氏弟兄爷们的义务帮工,落成大吉;二姐她到联办小学当上了梦寐以求的民办教师,这是在外祖母村子比登天还难的事,安居乐业的氛围浓厚了起来。
爹,亲爱的爹。值得您欣慰的是,您的儿子留守在他乡,担当抚养外祖母的义务,未能重蹈您被欺凌的复辙,平安无事。
1976年7月16日,在国家未恢复高考的大背景下,儿子带着一纸高中毕业证书,踏上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投入了农业学大寨的行列。回村的当天晚上,县驻村农业学大寨工作领导小组周组长与我们10名返乡毕业生开了个见面会,要大家谈体会、表决心,谈如何实现人生理想,同学们你瞅我、我瞅你,低头不语,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回不用发言稿即时演讲的场合,难怪我们这群书呆子呀。是我打破了寂静,第一个做了发言。我记忆犹新,周组长一直以会笑的眼睛瞧着我。这次主动发言,为我以后的健康发展打下了极好的铺垫,周组长特别看中我,公社级以上的各类集训学习我几乎都被提名。他当着我的面对大队干部夸奖说:小周是个难得的人才,过目不忘入耳烙心,演讲与口才首屈一指,表达到极致,荐他一人出去学习,一个村民会便可传授,800户村民受益。
于是乎,我便在领导的通力支持下,有声有色地展开村务工作,深得群众信任。“小周”的名字不仅村上家喻户晓,县党校榜上有名绝未逊色于人……
哟,夸夸其谈的尽在显摆自我,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图?爹,亲爱的爹,儿子并无非份之想,的确发自肺腑,知道自己的出息来自两个方面。一、遗传基因作崇,尽随您的好处。二、是您由我留守他乡的果断决策,而助长了独挡一面的本领。至此,儿子没有理由不给您再磕三个响头。
爹,亲爱的爹。您的离开,我们姐弟哭得浑天黑地、痛不欲生,您切莫因此心疼好吗?因为儿女们总觉着您的福祉永恒,总信服那句“好人一生平安”的祈语,我们的尽孝尚未尽够,遥遥无期。您倒好,撒手去了。人间十分福,您只尝三分,儿女们尽随您的心慈,岂有不伤心之理?
忘不了,您在儿女们成就事业纷纷接您过来享享清福的时候,您总是佯装嫌弃,生怕牵涉儿女们精力,慌言是何等善意“城里我住不惯,噪声烦人。”、“这楼上楼下的,活动太不方便。”、“睡床不适应,我就想家里那铺土炕。”等等。
爹,亲爱的爹。儿子尊旨不怠,特意为您在一楼亲手打了一铺供暖热炕。您呀,住了不过五个星期,不辞而别。打探底细,还是那份善意“儿媳妇教学,光为我了,不会误人子弟?”儿女们一合计,搬您到外祖母这边吧。您说“你娘八十高寿还得照顾一百多岁的母亲,光她也太不容易……”生怕劳累着我娘,您坚持不肯过去。
搬住一起的打算未能成立。可您这儿不适应那边不踏实的,您经不起折腾呀。于是,市里最好的敬老院送您入住。这回好了,您笑呵呵的,衣食无忧,儿女们如释重负。每每过去看您,不免带点水果点心、山珍海味,怕您应急留个三百二百现金。我们人人心里明白“重资财,薄父母,不为人子。”这个硬道理,不必您夸耀个一二三四。您倒好,送您的那点东西那几个钱,您总要翻番的对东舍大妈、西舍大爷去炫耀,好让他(她)们对外广播,您的儿女在社会上就有了好的声誉,就能站得住脚,您深知朋友多了路好走,也常这样告诫我们。
爹,亲爱的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哲理咋就对了一半呢?沈贤他死于非命,其时未过化甲之年。恶有恶报,罪有应得,千真万确!可是,这善有善报在您身上不甚灵验吧?您人间享福的路还没有走完呀!也许,上帝会说:灵验在天国。
爹,亲爱的爹。儿女们信仰上帝,善有善报,天国一路走好!
爹,亲爱的爹。儿女们,还有您的儿媳……所有您的亲人齐刷刷地跪在您的坟前。从噼噼啪啪焚烧纸扎的火光里,我们分明看见了您和蔼的脸庞,频频地向我们挥手,骄健的身影愉悦地坐上了生前坐惯了的轿车。爹,亲爱的爹,一路顺风!
就让七月的清风为儿女们伴奏一曲,带上我们的祈祷和祝福,飘送给我们在天堂亲爱的爹吧——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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