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放两天假，我用积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只大菠萝。香蕉、桔子、苹果，有什么稀罕呢？至于菠萝嘛，只在美术课本上见过图片，我爹却一次都没买过，至于什么滋味，我们家人谁都不知道。我在大城市上学了嘛，捎回家的东西自然得稀罕一点。想象一下家人看见真菠萝的好奇样儿，心里就忍不住想笑。

回家的人真多，长途客车上别说座位，就是两只脚都没地方搁。售票员把我往车厢里使劲儿推，然后司机“哐当”关上车门，我就像楔子一样夹在人堆里了。身子一动不能动，这样不是没有好处，譬如，就是睡着了想倒都倒不了。车发动了，猛地往前一蹿，一片尖叫，人们措不及防，像倒伏的麦子一样一齐向后仰去。还不及站稳，一个急刹车，人群又向前趴去。这司机开车真有一手，一会儿又把车开得像簸箕，把人簸得脚都离了地，一会儿又把车开得像咳嗽，一车人跟着颤抖。旅客们又叫又骂，司机倒是个好脾气，大声解释着路况不好等等。三折腾两折腾我就晕了车。抱着包儿，闭着眼，忍受着一丝一丝的煎熬。正当我拿出耶稣受难的架势准备迎接漫漫旅途时，一个高个子姐姐拉着我的胳膊使劲往她跟前拽，姐姐让出些位置，让我靠在车门跟前的柱子上。我冲姐姐笑笑，暖暖的感觉便在心底缓缓流淌。菠萝特殊的香味儿悠悠地飘了出来，再想想亲爱的家在等着我，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

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晚九点多。寒冷的冬夜，街上行人寥寥，只好厚着脸皮到大舅家借宿。

第二天早饭时，大表哥家的二姑娘死死盯着我的包。我赶紧跳过去，从包里掏出一把挤碎的饼干塞到她手里，把她连哄带拽地拉到餐桌前。这小家伙可别泄露了我的天机，该小气的时候千万别充胖子，那可是我带给全家人的稀罕物。

早饭毕，背上我的包，不客气地捎上大舅妈给的汤圆面和酒糟，一阵风似的走掉了。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院子里，二大爷、三婶子、大堂嫂……一堆人坐在墙根边，一个人腿上放一个草筐，草筐里装着精选出来的花生果，这是春天播种要用的种子。他们一边剥花生，一边嘻嘻哈哈地闲聊着。见我回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大学生回来了？”

跟他们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大学生，上的只是小师范，可他们前面点头后面还照样喊我大学生，真把人气得翻白眼。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他们叫我“大学长”，现在我离家更远了，回来的次数也更稀了，他们又改叫我大学生。每每走在路上，听背后有人窃窃说这是谁谁家的五丫头，我就很惭愧，因为这些邻村的人我并不认识。我可不愿意让乡亲们觉得我架子大或者忘本。

我把包交给妈妈，妈妈一下子就把那只菠萝拎出来了。大家的眼睛一齐集中在菠萝上，眼睛里露出狐疑的光。或许，他们还不认识菠萝吧。三婶子就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更别说乱花钱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二大爷一问，其他人把眼光又一齐射向我。

“这是菠萝啊，可以吃的！”我妈不愧有学问，一脸骄傲地代我回答了。

“能吃？巴巴拉拉的，怎么下嘴啊？”大堂嫂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大家又一齐把目光望向我。我见过一块一块泡在水里零卖的菠萝，于是急中生智、装着很见过世面地说：“削掉外面的皮，吃里面的瓤呗！”

妈妈立马吩咐爹停下手中的活儿削菠萝去。

我爹拎着个大菜刀，把菠萝按在案板上，削深了，连肉削下来了，削浅了，坑坑洼洼的皮削不净。看爹难为的样子真比杀猪还费劲。

小侄子扒着案板，刚能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看他眼巴巴的样子，爹先挖掉一块儿放在案板边上，小侄子小手灵巧地一把抓住塞进嘴里了。立马，他五官抽搐地拧巴在一起，看他表的那个情，知道是酸，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人手一牙，我妈热情地忙着给大家分菠萝，好像请大家吃的是酒席似的。

“啊呀，酸死了！”

“这味儿还真不赖！”

“就是胡萝卜味儿嘛！”

无论什么样的评论，大家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一个开心的冬日。

“大学生，这菠萝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土里啊？”二大爷脑子里总能想出不同凡响的问题。可这次，我再急中生智，也没回答上来。

这个问题困扰着我，直到1996年，邻家小子从广西当兵回来，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菠萝是种在地上、就像他爹种的包菜一样，一畦一畦的。

当我有了电脑后，便迫不及待地百度了菠萝的种植。我终于看到遥远的南方菠萝生长的样子。

前年春节回家，二大爷已经不在了。二大娘拉着我的手，眼泪淌得很长。二大娘说二大爷不止一次跟她叨念我买给他的球鞋有多耐穿，说我买的菠萝味道有多美。二大爷没有女儿，几个儿子让他累断了筋，老了却没有谁体贴他。我下海前曾拿卖鞋子练手，卖不完的鞋子我就给二大爷二大娘挑了几双，其实不值几个钱，想不到二大爷还记着。二大爷一生热爱着土地，感谢着土地，他说，不管你喜欢绿的还是红的，不管你喜欢酸的还是甜的，土地都能给你长出来。我一直记着二大爷的话还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

时光匆匆流淌，岁月却不曾老去。那年那月那人，依然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