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下来。在我的生命中,记不清已经看到过多少次这样的雪了。但每一次都仿佛初见。时光匆匆,一晃,这么多年就潦潦草草的过去了。作为一个男人,从对具体生活的视而不见,到抚摸并热爱它的每一个日常细节,我很高兴自己的心灵中还能一直保持着这种新鲜的感觉。在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需要丢弃的,但有些东西保持下去却是多么的难。雪是在黄昏时分飘下来的。记忆中雪总是在黄昏飘下。从第一次对雪产生印象,一直到现在,我发现雪飘落的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还是那么轻灵,那么妙曼。无论什么时候,雪只能作为雪而存在。
刚一入冬,我就对天空产生期待了。风把所有的云朵都摘走了,一无所有的天空显得荒凉。我期待着一场雪。就好象期待着一种幸福。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我必需生活在对于生活的期待之中。一旦被这种感觉抛弃,我就会觉得生活变得冰冷乏味了。我觉得有时候对于幸福的期待比幸福本身更为迷人。也可以这么说,对于幸福的期待也许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幸福会造成生命的疲倦,但幸福感只要存在,就永远都是新鲜的。而长久的期待难道不也会给生命造成疲倦吗?但是我相信,任何一种生活,到最后都会给心灵的期待一个丰厚的馈赠。
雪飘下来,那么轻柔,轻柔得仿佛一首模糊的儿歌,于古色古香的时光中与你猝然相逢,于是一下子就把你带远。雪飘着,仿佛没有丝毫重量,只是一种心灵的空茫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缕轻飘飘的意念,又仿佛一个在幻想中停留的吻,你的嘴唇什么都没接触,但灵魂深处却已暗香浮动了,因此,雪的纯洁让我想到人世间的初恋。雪花那么密,那么大,把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整个世界似乎都轻轻的飘了起来,象一个托不住的梦,——你心中不由得就浮起了一种惆怅的挽留。一种柔软的感觉开始在大地和心灵间流行。
大概雪是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吧,都快飘到地面上了,它们还在犹豫,还想再飞回去,于是它们纷纷向上翻卷着,打着旋儿,久久不愿落下。雪和秋天的树叶是多么的不同啊,树叶是树的一部分,树叶还属于大地,树叶来到天空,只算是出了一趟远门,所以说,树叶落下,那是归根,是回归,是回到自己的家。而雪属于高处,它落下来,其实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雪的路程太远了,所以说,雪落下,我们还可以把它的“飘落”说成是“降临”。这样,雪就带上了某种馈赠的色彩。因此,雪可以看作是一种来自天空的礼物。雪让我想到天堂。这么多的雪飘下来,我的生命该是多么富有啊,仿佛天堂伸手可触。
在中国人的想象里,天堂是繁花似锦四季如春的。这是因为中国人的天堂其实只是人间世界的感性升华,也可以说中国人的天堂其实只是一个更完美适意的人世。与其说它是一种高华的精神境界,倒不如说它是世俗欲望的一种尽善尽美的满足。热爱现世生活比什么都重要,中国人就是死去,也要和现世藕断丝连。但我认为天堂里还是应该有雪的,如果没有一场大雪飘扬而下,那么天堂里的审美空间未免不显出几分单调。现在,我望着天空,我把雪看成是一种来自天堂的花朵。雪飘自天堂。这种来自天堂的花朵并不结出急功近利的果实,它给大地带来另一种更为深刻沉实的收获。这是一种真正朴素美丽的花朵。
画家说黑其实是一种最艳的色彩,那么白作为黑的另一个极端,它是一种至纯。一手摭天的黑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它强有力的去占有和吸纳,喧宾夺主,黑即使沉默,也是一种更响亮的表达。但白却恰恰相反,它的无私使它成为衬托,它从来就不懂得拒绝。它是一种不会反抗的色彩。它宽容的接纳一切,默默承受着其它事物的所有要求。雪就是属于那种无力保护自己的事物,因此,这种事物永远也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伤害。记得多年以前,我曾读到过某个诗人这样的诗句——一滴水落在雪上,对雪而言,都是一种深深的伤害。当时,我的心一阵悸动。雪是敏感而细腻的。
雪体现了这样一个永恒的道理:弱是一种善,弱也是一种纯洁。一个最弱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着一个最充分的存在理由。
雪飘过黄昏。雪在黑夜继续飘落。然后雪就在这个世界的睡眠中停止了。黑夜因为雪而变得富有,因而成了某些人精神上最光明的安慰。
第二天,阳光出现了,然后雪就开始了融化的命运。一个有雪的世界是干净的,空气仿佛变成了某种比水还要清澈的流体。
雪一旦化成水就不叫雪了。雪消失了,我们还要学习去热爱生活中那些不纯洁的东西。雪渗入大地。但雪还会再回到天上。然后,我们把脸转向天空,期待着雪再次从天堂飘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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