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描述的只是一场绚丽的梦幻,我甘愿沉迷不醒;如果它描述的不是梦幻,穷其一生,我又怎样才能走出迷途?
——题记
做了足足一轮生肖的苦梦,五月的艳阳里,还无望地断言为“幻想”——为此招惹了一顿嗔怪和责备。如今,竟然感动既铁石心肠又大慈大悲的上苍,赐你一个机会,去寻觅古老的故事,去重吟历史的主题,去还清本来的面目……
于是,握一张护身符似的硬纸块,从北到南辗转。顾不得关山迢递,云水暗淡,如一只呆鸟,傻乎乎地扇动疲惫的翅膀,裹挟单刀赴会般的悲壮,形单影只穿行于喧嚣嘈杂,急急往绿州掠去。往日的回溯,于今的反思,未来的揣想,一齐挤压进简单的行囊,肩入痴迷渺茫的行程,不管不顾,即将失明的人,焦灼地寻找最后的一只眼睛。
颠沛里,眯缝的眼,似醒似梦,遐想若干遍那一瞬的情景。天降神兵突奔眼底,该是怎样的一副神态?是大梦初醒的诧异,或是恶梦未褪的惊恐,抑或渴望好梦的惊喜?因为有约在先,一切偱其自然。他的不期而至恰恰不在预约之列。
他揣想,灿灿的夕阳下,有人悠闲漫步湖畔花径,专注于桂子芰荷,猛然半道跳出熟识的绿林草莽,且伴一声友好的问候。谁能断定这是顺乎自然的逻辑演绎,还是违背自然的鲁莽唐突?纯粹的自然应该是无为的轨迹延伸,一切有为的企盼和努力早已超越庄子的想象,拱起通往柏拉图的门洞。意外的大悲大喜,或如横空劈下的雷电,孱弱困顿的身心可承受得起?
距梦境一步之遥,他记不得梦境洞府的门牌。黃昏里飞起斜雨,冷风把积淀的乌云吹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洒在裸露的臂膀上,滋润着燥热发烫的肌肤。陡然间,他仿佛走在多雨多泪的山那边。这与遥远的历史何其相似!没有竹绳牵引的渡船,没有汩汩奔涌的碌井,但斜雨织成的背景却依然如故,徘徊里蹚出的渴望更加强烈。
北国的干燥一经洗濯,压抑了一轮生肖的怀想,宛如骤雨初歇后从云层挣出的阳光,更加熣燦,义无反顾地照耀他。这醉人的怀想,是一幅系在心坎的油画,驳杂,沉重,涂抹它的色彩,是对往事每个细节逼真的回忆,是一种“何必当初”的歉疚和茫然,是一种孤独的仓惶的灵魂的欢愉。
行程过于凄迷和漫长,困乏的双翅渴望敛羽,但灵魂虽然疲惫却久久不肯入眠。屈指算来,八千里路不耽云月,怀想的血丝早如经纬纵横嵌进眼帘。这是一个说预兆吗?旷日持久的难以成眠,纵然竭尽心力,觅渡万里,怕也与五彩的梦境无缘!他是大山走出的后裔,情感亦如大山般厚重,这恰是他矛盾着的长处和弱点。他珍视那缥缈的梦境为涂满苍穹的彩霞,他不能设想生活里没有这顶苍穹。否则,他真的就一贫如洗了。如果连五彩的梦幻都不能拥有,那该是何等深重的悲哀和不幸。说不定,由此产生的失望会把他压垮,会驱使他朝更渺茫的梦境涉去,作无定的漂泊。
感谢上苍,历经周折后终于授他“芝麻开门”的秘诀。疲惫的双腿激动而匆匆跨进梦境的门槛,困惑的眼睛欣喜地打量空旷而森森的洞穴。那一瞬间,他颤栗不已,彻悟“心诚则灵”为何高悬庙宇道观,折服多少善男信女。同时,他预感到一个全新的场景就要在众目睽睽的纷乱中上演。尤如舞台开场锣鼓已激越,帷幕撩开了沉沉的一角,还清面目的时刻在久久的企盼中不可避免地驾临。
由于莫名的激动,他始终未能想了见面第一句询问该怎么说,那熟识的,散淡的,慵懒的脚步声叩响耳膜——他猜想那双鞋一定又是半穿半跟在脚踝——然后一阵匆匆,脆脆地逼近。执掌梦境金钥匙的使者宛若飞天翩然而至。轮下来,是他为自己早先关于那一瞬的若干假想发笑。不期而至的邂逅,竟滑稽得令人喷饭——相熟得脑海早烙下对方的肖像密码,闭眼说得清数年间恩恩怨怨的彼此,相识却在陌生人的小屋,并且经过陌生人的热情认真介绍,然后彼此相视一笑……他记住了好关于“习惯使然”的梦境提示,始终只以微笑示意,不肯伸手相握。许多年前,他与她曾有过历史性的一握,事后他坦率地承认,那次握手竟获得电击雷震的奇异感觉。从此,他记忆中就储藏了与她握手的份量。
……
没有摇曳的烛光我,也没有浓浓的咖啡,更没有精致细点,仅仅只有一盏昏黄的孤灯,两杯凉凉的清茶-----清夜里的氛围,这不是她期待的。简陋得近乎寒酸,质朴得接近贫穷,毫无一丝浪漫的情调。这正好,一切都透明得一览无余,恰好作一次心与心真实的撞击。在五彩的梦境面前,无须浪漫的装饰。于是,各据一席软椅作城堡,共倚横放的几案作壕堑,他与她尤如经历一场严酷厮杀硝烟褪尽后又重新见面的战友,把悲喜抑在胸中,平淡得把各自的悲欢当作别人的故事来述说:春天的渴望,夏天的耕耘,严冬的失落,还有十数载凄风淫雨的苦梦和斗转星移的无尽沧桑……
她给了他一块五彩的梦境,朝他涌来洁净的白云,灿烂的霞光,蔚蓝的天穹。他顺从地窝在城堡里,凝眸她镀上一圈光亮的脸庞,倾听她娓娓的谈吐,猛然发现未改的乡音里,依旧流淌着万千的温柔。而且,曲折里多了一层调侃,平淡中添了几分风趣,稳成处闪耀些许顽皮,坦率中隐匿许多机灵。
……
一切都如数诠释,如同懈怠的小学生面对久已拖欠的作业,一切都无须赘言,苦难的历程和其间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彗星和地球失之交臂,相互映照遥远的辉煌。
上苍说,这是命运。
卡尔说,这是偶然和必然。
他俩却什么也没说。能赢得一颗怦然跳动的心,挣得一个容纳自己五脏六腑的知己,尽管悬着极大的遗憾,这却是神佛前虔诚的结果,也是寓于偶然和必然的玄秘中命运的派定。
他释然,苦笑。他不明白。在她痛苦的时候,如荒草一样茂盛的民间故事,也一直簇拥着他,而他居然粗心得毫无知觉,以致由于负气使他成大众的公敌。
她摇头,叹息。她想,若我们能多给彼此一些了解的机会,历史会不会改写?
……
她不想再去深想,却把一道拆字试题推给他。
素来,他习惯天外强中干,百无顾忌地在她面前批发和零售方块字,此刻不免做傻眼,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也不能从渐次刻镌的皱纹里抠到答案,最后只好亮出白旗俯首称臣。而抖开谜底, 他惊愕得直呼湖涂,平时以为只是为了方便信手涂抹的一个符号,哪承想就是刻骨铭心的一尊圣像,是一颗有情有趣,敢爱敢恨的鲜活跳动的心灵。
再猜谜,还是他败北。他觉得她永远是胜利者,无论理智还是情感。
多年的浪迹流离,他已习惯在孤独中沉思。他断定孤独就是也以后的日子。许多时候,他觉得浪漫是跳跃的诗歌,孤独是冷峻的小说,孤寂与浪漫为伴,是一种隽永,一波三折的气质,是一篇厚重又流畅和谐的散文。在她不得不暂时抽身的两个半天,他宁愿空着肚子或啃着干面包,把自己囚禁在这篇散文里,独自沉入当年难被开放的世人认同,而今自己流连的历史长河。
早些日子,他令同行百思不解地专程重涉了一遍那条清澈的长河。那是他人生起步最初和最后,也是最美丽的一个梦,宛如一道缤纷绚丽的彩虹。在他的记忆里,那中蹚过的山径失却了绿荫,系在竹绳上的舟楫已颓旧得盛不下许多感叹,逼仄的井台已爬满绿茸茸的苔藓,斑驳的木屋虽被宽敞的楼房替代但褪去昔日的温馨……他谈起这些,她惊奇地睁大美丽忧伤的眼睛,既含有一种深深的感激又带有几分哀婉。她说她不愿意再听到那条河的名字,那是他使她失望和伤心的地方。他默然。她不知道,那也是使他痛苦的所在,他蓬勃的企盼和希望,他稚嫩介磅礴如泻的诗情,他圣洁的月亮和辉煌的梦想,十多年前就沉没在长河的深潭里,历经洪荒冲刷得遍体鳞伤。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山里的男子,血管里喷涌着野性和执着,痛定思痛后还有勇气伫立那长河的石板边,正视和珍视撒了无数次网仍未打捞起的那个沉重的月亮,还敢跳上颓旧的船尾审度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
或许,正是这质朴的野性和执着,使他永远不会成熟,永远也不会殆失阳刚之气而背向辉煌;也正是这一点男子气,她彻底宽容并真心实意地尊敬他,放纵他,关怀他。周际的人们只看见这个男子站在贫瘠的山野,裸露着强劲的筋骨,闪动着深沉的目光,他们不知道,他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而产生的脆弱和倔犟,已在她如净瓶杨柳枝的拂拭下,展现出潜质中柔和的另一面……
她和他有限的相处,从来不用礼节和做作来表明心绪,保持着不施粉黛的天然纯真。十多年前谋面,从伙房盛回三两糙米饭,半碗青菜,就喂饱了他心中盈盈的月亮;十多年后相遇,她也为就餐犯愁,但最终他不得不靠干粮填充遨游梦境的热量。他总在想,他欠她无限的情义和滂沱的泪水,但她却欠他一顿丰盛的晚餐。虽然,她省却世俗的寒暄和客套,为的是延长五彩的梦境……
什么时候,这顿晚餐能补偿呢?
上苍说,不要太贪,黃澄澄的月亮已升至穹顶,留一截遐想给未来的梦境。
最后那一刻终于到了,他情不自己,朝圣洁的飞天投去长长的亲昵,她回报一张悠悠的收据。帷幕降临时,空旷的长廊洒满如水的月光,他翕动嘴唇不说再见,不说送行,只轻吐一声保重,就茫然地看着精灵似的倩影消失。他担心真的送行会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冲淡绚丽的记忆。他呆立一阵,踅回屋,拔笔写下“某年某月,第三轮本命年,再次寻觅梦境,完成第二度辉煌”等字样。心里,他渴望再织一个密实的行囊,为着那未完成的也许永远也完成不了的梦,浪迹天涯,无羁前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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